大牆下的紅玉蘭(2)(3 / 3)

事態按著馬玉麟料想的那樣發展。章龍喜早上打開一個個檢舉箱後,在三號檢舉箱內發現了“珍藏”。他草草看過小小紙片以後,馬上反身出了監房。他跑到招待所,周莉的房子已經空無一人;他追向汽車站,汽車輪下揚起雪粉開出農場,路威正和一個紮黃頭巾的女孩子揮手告別……

“老路!這女孩從哪兒來的?”章龍喜迫不及待地想把問題一下查清楚,開門見山地問。

路威瞥了他一眼:“汽車上女孩多了,你問哪個?”

“……”章龍喜也說不清是哪個,“就是昨天住招待所的那個!”

“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一點?”路威譏諷地說,“那是我的侄女!”

“她從哪兒來的?”

“你沒必要知道!”

“路威!”章龍喜繃起了淺淺的麻子臉,“我看你也太過分了,監規裏哪條規定,可以夜裏叫犯人‘接見’?咱辦事光明磊落,昨晚上的總支會議,我給秦副局長打通了電話,秦副局長叫你考慮後果——”

“後果?大不了摘了我這頂場長的烏紗帽。那也沒有關係,我是個七級鍛工,有的是力氣,我還真想我那把二十四磅大錘和烘爐了——”路威習慣性地挽挽袖子,“你給秦副局長建議吧!叫我去聽叮當響的錘子聲。不然隻要我在這兒幹一天場長的差事,對不住,我不懂什麼‘新憲法’,我要按照毛主席的勞改政策辦事,因為我是有二十多年黨齡的黨員了,黨就是我親爹親娘!”路威邁開大步離開了汽車站。

“哼!等著你的未必是鐵錘和烘爐!”章龍喜瞟著路威的背影說,“你允許高欣‘接見’,告訴你,天安門廣場騷亂的照片傳到大牆裏邊去了,你支持《文彙報》指出的那個‘頭號走資派’!”

路威猛然反身回來,一把揪住章龍喜衣領:“你說,你說,誰是‘頭號走資派’?我路威墨水喝得少,你給我說出名字來!”

章龍喜要說的那三個字已經到了唇邊,但他看看左右無人,生怕路威來了拗勁,把他像扔小雞子一樣扔出去,就把那三個字又咽了回去。他和緩了口氣說:“老路,我真是為你考慮!秦副局長在電話裏說,中央那個最年輕的大首長指示:清明前後,嚴防反革命分子在大城市的廣場附近集結,還叫咱們這兒騰出幾間監房!”

路威鬆開了章龍喜,轉身奔向監房。他覺得頭腦發漲,捧了一把冷雪擦了擦灼熱的臉頰,才覺得清醒了些。他想起章龍喜剛才的一番話,絕不是聳人聽聞,人民在清明節悼念周總理,將被認為是“反革命罪犯”。這些惡狼!

犯人們正在集合站隊,準備出工,路威顯得比往常任何時候都焦躁,他從門警那兒拿來兩對狼牙手銬,直朝三號監房的隊列走去。

“馬玉麟——”

“俞大龍——”

路威直呼這兩個犯人的名字。兩個犯人應聲而出。路威跳上講話的高台,向全場犯人高聲說:“本來,進禁閉室反省錯誤,可以不戴刑具;可是這兩個家夥,一狼一狽,吹笛捏眼地勾連在一起,反誣高欣,顛倒黑白,使高欣受冤。現在場領導決定,把錯誤改正過來,嚴懲惡人,立刻給馬玉麟和俞大龍戴上狼牙銬,馬上送禁閉室——”

三號犯人隊列響起一片歡呼聲。其他監房的犯人,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章龍喜(因為監房昨天傳遍了章龍喜禁閉了高欣的消息)。章龍喜臉色蒼白如紙,他走到路威身旁,向犯人們打著手勢說:“靜靜——經過犯人中的積極分子報告,有一個犯人,身上揣有反革命照片——”

犯人們麵麵相覷,低聲議論著:“誰?……”

“高欣——站出來!”章龍喜扯著嗓子喊,似乎這樣能夠恢複他剛才丟掉的威嚴。

高欣手拿花杆、皮尺走向章龍喜:“報告章政委,這是沒有的事!”

章龍喜皺起淡淡的眉毛:“如果有呢?”

“也給我戴上狼牙銬,送禁閉室!”高欣臉上出現一絲微笑。這種微笑是他在承受壓力時習慣的條件反射,成了他的性格本能,但在全場所有幹部、犯人麵前,這樣的微笑儼然成了向章龍喜的挑戰。

“搜——”

一個獄政科的幹部開始在高欣身上搜查,空場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高欣身上了。路威心裏有點著急,他確實不知道周莉是不是真給高欣留下了天安門的照片,但他看看高欣那對坦然無畏的眼睛,心裏逐漸安定下來。

搜查半天,一無所獲,章龍喜蒼白的麵頰頓時緋紅,他隻好一揮手叫犯人們先去出工,他帶著獄政科一個幹事,拿了兩把鐵鍁,到高欣的統計室去掘地三尺,進行詳細搜查。

喧鬧的大院子寂靜下來了。路威知道葛翎腿上有傷,一定在監房休息,便朝三號監房走來。葛翎把路威讓到監房裏,用後背關住房門,把手伸進他的炕洞,從裏邊掏出那個繡花手絹的小包包來:“老路,你看——”

路威剛看第一張照片,眼淚就順絡腮胡子滾落下來,他把幾張照片看完,這個粗裏粗氣的漢子竟像個大孩子似的哭出聲來。

“老路,人民在戰鬥!”葛翎說,“那幾個奸臣的腳下地震了!”

路威不回答,隻是用大手抹掉滾落在照片上的淚滴。

“老路,我和高欣也想……”

路威憂心地說:“十分危險,省城已經布置了在清明節抓人!”

“已經是坐了牢的人了,還怕他抓?我倒是怕牽扯你,老路!”

“我沒什麼可怕的。記得在朝鮮的時候嗎?咱們在一條坑道裏,槍口對著共同的敵人。萬一他們把我弄進來,你這條戰壕就不孤單了,擰成一股勁,和這群雜種日的幹!”

葛翎嚴肅地批評路威說:“別說胡話,你可不能進到大牆裏來!”

“老葛,難道這由得了我嗎?”路威說,“你也不願意進來,還不是把你塞進來了嗎?明明是你捍衛黨的純潔,表現了一個老共產黨員對毛主席的耿耿忠心,他們卻說你是反毛澤東思想的‘現反’‘還鄉團’……省局的權力被那個‘造反’的頭子把持著,誰也不能保險不進大牆。不過,這些照片告訴我們,這群雜種是兔子尾巴——”

“噓——”葛翎用嘴製止路威,示意他有人朝監房走來。路威領會了葛翎的意思,麻利地將照片包好,揣進大衣兜裏,然後拉開監房房門扯著大嗓門對葛翎說:“你這條腿要勤換藥,小心轉成凍瘡!”

來的人正是章龍喜,他胳肢窩裏夾著一捆白紙,肩上扛著一把鐵鍁,氣衝衝地直奔三號監房而來,在監房門口和路威擦肩而過。他狐疑地看了路威的背影一眼,走進監房開始了對葛翎鋪位的檢查。在章龍喜看來,對葛翎這樣的老家夥,叫他交出照片等於是白費唇舌,隻有靠搜查。既然在高欣那兒撲了個空,照片很可能藏在葛翎這裏。

他把葛翎的鋪位上上下下查遍了,一無所獲,隨後目光轉移到葛翎的灰棉衣上。他擦擦額角淌下的汗珠,壓抑著一肚子邪火,對葛翎說:“我看,你還是主動把照片交出來好!”

“什麼照片?”

“昨天夜裏,你和高欣看的照片!”

葛翎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是不是要我動手搜身,葛翎?”章龍喜拔高了尾音,把“翎”字喊成“行”字。

葛翎神態自若地說:“隨便——”

章龍喜伸手去解葛翎的棉衣紐扣,葛翎用手擋開了章龍喜的手:“慢著!”

“你要幹什麼?”

“我嫌你的手太髒!”葛翎輕蔑地望著章龍喜,慢慢地脫著自己的棉衣,當他脫得隻剩下一條短褲的時候,把棉衣往章龍喜懷裏一甩,“你檢查吧!沒有你找的什麼照片,由於你不關心犯人的衛生,要虱子嘛,可能有兩個——”

章龍喜把棉衣每個部位都用手揉搓過了,裏邊是軟軟的棉絮,連一張紙片也檢查不出來,不覺臉色大變,跳起腳來惱羞成怒地朝葛翎喊道:“我警告你,葛翎,那張你沒簽字的結論,已經夠你喝一壺的了,要是在大牆裏還和‘造反派’唱對台戲,小心你脖子上吃飯的家夥——”

章龍喜一股風似的出了三號監房,他已經無法平息自己狂怒的心情。他把從高欣屋裏搜來的所有白紙送到獄政科之後,便去禁閉室找馬玉麟,決心把這個政治性事件一追到底。

馬玉麟戴著狼牙銬,正垂頭喪氣地坐著,禁閉室的門“哐啷”一聲開了,他心裏一驚,趕忙站起來,低垂下頭。他認為這是路威審訊他來了,先擺好一副認罪的姿勢。

“馬玉麟——”

章龍喜的話音一出口,馬玉麟馬上仰起他那哆哆嗦嗦的下巴:“是您,章政委?”

“照片你親自看見的嗎?”

“是,章政委!”馬玉麟搖尾乞憐地說,“我在監房假裝睡著,葛翎一出去,我就跟了出去,藏在黑板報牌子後邊——”

“別囉唆!一共幾張?”

“大概有七八張!”

“我檢查過了,怎麼沒有這些反革命宣傳品?”章龍喜審視著馬玉麟那張倭瓜臉,“為什麼你不及時報告我?”

“哎呀,政委!警衛不許我出門。葛翎追出來,對警衛說我是神經病,我差點挨了警衛一槍托!”馬玉麟想用手和章龍喜比畫著說,但戴在他腕子上那對狼牙銬,手越活動銬得越緊,他隻好停下手來,“章政委,您交給我的事,我一句當一聲雷聽,沒打過半點折扣。”

“我心裏清楚,隻要你檢舉的屬實,可以請示局裏對你再一次寬大。現在你回答我,那個警衛長什麼樣子?”

馬玉麟皺著掃帚眉想了想:“大高個,山東口音!”

“發生在夜裏幾點?”

“我沒有表,估摸著過半夜了。”

“好個葛翎!”章龍喜咬牙切齒地說,“跟我章龍喜搞開地下鬥爭了,我馬上去查實,把他送禁閉室!”

馬玉麟朝章龍喜背影喊道:“章政委,我有一句話要說!”

章龍喜在門口停下腳步。

馬玉麟捧著手銬走到章龍喜身旁,欲言又止:“我……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說。”

“你怎麼這麼囉唆?”章龍喜對老犯人發火了。

“是這樣。依我考慮那遝照片追查不追查,當前還是小事,他們要弄花圈……我有個支網捕雀的建議,十拿九穩,就看章政委有沒有鐵的手腕了……”

章龍喜的耳朵挨近了老犯人的嘴巴,一開始他聞到老犯人一股嗆鼻的口臭,差點嘔吐出來,但漸漸被老犯人的耳語所吸引,他激動地屏住呼吸,嘴角露出了笑容。他萬萬想不到一個身穿灰棉衣的老犯人,會有這麼深的心機謀略,在關鍵的時刻,向他獻了這麼一條錦囊妙計。

他鎖上禁閉室的門出來,簡直無法抑製自己的歡快情緒。他到了電話室,拿起直通秦副局長的專線電話,向頭頭請示這條錦囊妙計時,手還在激動地發抖……

一整天,葛翎都是在沉鬱的情緒中度過的。章龍喜收走了做素花的白紙,葛翎在監房裏連一張白紙也找不到。章龍喜早晨搜查天安門廣場的照片,已經給葛翎送了訊號——那個“還鄉團”“紅眼隊”到底還是把小報告送出去了,葛翎心裏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預感。

黃昏時,他走出監房去散心,琢磨該怎樣做出悼念周總理的花圈。到底是早春時節了,昨天飄落的一場大雪,經過太陽的一天照曬,傍晚時已化成一窪窪春水,葛翎在大牆包圍的院子裏聞到了早春的水草氣息,心裏略略舒暢了一些。

瓦藍的天空中,大雁啼鳴著結隊北返,它們自由地在半空飛翔,掠過監獄的高牆,飛遠了,飛遠了,一直融入蒼茫的暮色之中。監牆頂上的積雪也正在消融,滴滴答答地落下雪水,幾隻翹尾巴的小麻雀在大牆上飛來飛去。大牆外有一棵幾米高的大玉蘭樹,抖落了滿身的春雪後,把幾枝潔白的玉蘭花伸進大牆上的電網裏來,似在窺探著大牆內的另一個世界。

葛翎凝視著初開的玉蘭花,第一次感到那麼親切,令人神往。在進大牆之前,省公安大樓院子裏也有一棵高高的玉蘭樹,葛翎對它沒有一點感情,甚至嫌它遮住早春的陽光,今天在大牆之內似乎才發現玉蘭花的莊美嫻雅。忽然,他心裏咯噔一跳,想起一樁心事,給周總理做素花的白紙都叫章麻子收走了,大牆之上不是有那麼多潔白的玉蘭花嗎?要是能摘下幾枝滴著眼淚(雪水)的花,編成一個小小的花圈該多麼好!

可是大牆陡立,是任何人也爬不上去的。葛翎無心地向周圍望了望,附近有兩個犯人中的電工,正搬著高梯用絕緣鉗子在檢修大牆上的電網。葛翎很想請這兩個犯人師傅幫一下忙,折下兩枝探進電網的玉蘭花,但是走到那兩個犯人跟前,他發現不遠處章龍喜正向這裏眺望,葛翎趕忙裝作溜達的樣子,離開院子。

回到監房,葛翎心情更加沉重了,他躺在綠軍毯上,眼前總出現那搖曳的花枝。本來,十分容易到手的東西,偏偏章麻子在場。他幾次從小小窗口望出去,章龍喜都背著手遛彎,像是在監視修電網的犯人,又像是在有意地看著這幾枝探進大牆的玉蘭花……後來,章龍喜走了,天色已經黑如墨染,收工的犯人洗身吃飯,人來人往,弄得葛翎心裏更加煩躁。他很難過:一天的時間空空溜走,連一朵素花也沒做成,他感到對不起周總理,也對不起高欣那顆滾燙的心。

吃罷晚飯,已經是掌燈時分,監房的電燈一下都亮了,葛翎正想去找高欣告訴他一天內發生的情況,高欣興衝衝地上三號監房來找葛翎。葛翎把高欣帶到房角,還沒開口說話,高欣笑笑說:“葛翎同誌,我都知道了,我屋子裏連磚都挖起來了,把我工作用的白紙統統收走了,估計素花沒有搞成,對嗎?”

葛翎看到這副笑臉,心裏有點慚愧,點了點頭說:“還有地方弄點白紙沒有?”

“您甭急,我有辦法!”高欣仿佛不知憂愁,笑容偷偷爬上他的腮邊,他像個大孩子一樣靦腆。

“什麼辦法?”

“您甭管了,過了午夜,您到我房子裏來就行了。”

葛翎坐在監房炕沿上,手下意識地摸著灰白間雜的胡子茬,心裏像揣著一堆亂草,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高欣這個青年人能有什麼高招,在沒有一片白紙的情況下做出素花來。想來想去,他想起來:高欣是不是也在打大牆上玉蘭花的主意?他是個運動員,也許有辦法上大牆。想到這兒,葛翎坐不住了,因為夜裏上大牆警衛有權力開槍,當越獄逃跑論處。葛翎連忙朝高欣的房子走來。

高欣屋子裏亮著燈,白天被掘地三尺翻起的磚塊還散亂地堆著,他獨自一人坐在床鋪上,好像十分高興的樣子,一邊哼著《運動員進行曲》,一邊用手彎著柳棍,粗粗的柳棍在他手心裏彎成一個圓圈。

聽見背後有人推門,高欣頭也不回,自言自語地說:“……這個蚊帳圈是不是小了點!”

“你真能放煙幕彈!”葛翎被高欣逗笑了。

“是您?我以為……又是‘雞啄西瓜皮’來了。”

“小高,你到底有什麼辦法?”

高欣正了正眼鏡,坦然地回答說:“天賜良機,剛才有兩個電工犯人,電網沒修完,把梯子順在大牆根下了!葛翎同誌,夜裏兩點鍾以後,警衛最愛打盹兒,我兩分鍾就能摘來——”

“玉蘭花,是不是?”葛翎說。

“您……怎麼知道?”

“這辦法不妥當。”葛翎嚴肅地說,“而且十分危險!”

“危險?您說在天安門給周總理獻花圈危險不?”高欣仰起他那張帶著書卷氣的臉,“敬愛的周總理是我們國家的國魂,為了悼念周總理,我高欣可以死一百次、一千次,真的!”

葛翎莊重地看著高欣,他相信這個臉膛黝黑、麵孔英俊的青年人,每句話都是真實的心聲。一個被錯判成無期的勞改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仍然保持著一個共產黨員對革命的忠貞,對比大牆之外那些賣身投靠和浮萍隨水的“革命者”,其靈魂不知要高潔多少倍!但葛翎還是關切地告訴高欣說:“小高,為捍衛真理不怕犧牲,是一個革命者應有的基本素質,可是在天安門廣場和咱們在大牆裏悼念周總理,時間、地點、條件都不一樣,咱們應當想辦法,既悼念了總理,又避免流血,對嗎?”

高欣臉紅了:“那怎麼辦?”

葛翎想了想:“我到崗樓下看看,好多執勤戰士都認識我,實在不行,再另打主意!”

葛翎走出高欣的屋子,在院子裏徘徊一陣,夜班警衛換崗了。那天路威牽馬送葛翎時,遇見過的新戰士小楊正沿著斜梯往崗樓上走。

“小楊!”葛翎輕輕招呼了一聲。

虎裏虎氣的小戰士回過頭來,在燈光下分辨出來是路場長說的“垃圾箱裏的黃金——無罪的犯人”,便朝葛翎點了點頭。

“明天是清明節,我摘點花……”葛翎朝大牆上指了指,“為了悼念周總理!”

小戰士又點點頭,他們警衛連剛剛做完三個大花圈,他認為一個被圈進冤獄的老幹部,悼念總理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得很簡單,大牆上的花那麼高,隻有拿長竹竿才夠得著。他根本不知道大牆的暗影裏還放著一把梯子,摘花的人要爬上大牆牆頭。

葛翎不想驚動高欣,他腿上雖然有傷,可是為了悼念周總理,縱然傷口破裂流點鮮血也心甘情願!因為在大牆之內,沒有比把玉蘭花獻給周總理更合適的了。但當葛翎路過高欣那間犯人統計室時,心裏暗暗吃了一驚,高欣已經不在屋內!他往大牆根下一看,燈光的暗影中,影影綽綽看見高欣正在往大牆牆邊上立那個高梯。葛翎不顧腿疼,一瘸一瘸地跑了過去,一把拉住了高欣。

“小高,你不能……”

“葛翎同誌!我年輕,腿腳利落!”

“不行,你不能上!”葛翎用力把高欣拉到一邊。

“為什麼?”高欣不解地望著葛翎,“你的腿……”

“那個戰士不認識你,會出意外!”

高欣還要掙紮,被葛翎推到一邊。時間緊迫,不容葛翎再做更多的考慮,他開始攀登這個高高的梯子了。攀登上一兩格之後,葛翎忽然停住了腳步,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潮湧般地卷過他的心扉:犯人電工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疏忽,沒修完電網,就把梯子忘在了牆下……

高欣看見葛翎停下腳步,兩步攀上來,拉著葛翎的棉襖後衣襟:“您的腿不方便,還是讓我來吧!”

“下去——”葛翎話音很輕,但儼然是一道命令,高欣還沒看見葛翎有過如此嚴肅的麵容,他麵孔蒼白,雙眉皺緊,斑白的鬢角滴落下冷汗。

“您怎麼了?”高欣說。

葛翎該怎麼向高欣述說自己的心情呢?此時此刻葛翎心裏意識到了一種潛在的危險,他感到這個梯子的來曆有些費解,似乎在梯子背後隱藏著一層看不見的東西……這一瞬間,葛翎不知道為什麼思緒飛得十分遙遠,他記起馬玉麟領著“還鄉團”殺回馬家寨那一天晚上,他在子彈的呼嘯中爬上梯子,去摘舞台上那張毛主席的相片,那是用生命去保衛毛主席的崇高形象。在這個曆史上特殊的歲月,他為保衛黨的純潔而做了沒罪的勞改犯人;眼下,他要做的,正是過去鬥爭的繼續——對敬愛的周總理獻上一顆老共產黨員的紅心!難道在這急迫的時刻,能退下梯子來嗎?不!此刻他似乎看見天安門廣場的喧騰人流,九億人口大國的每個窗口,都在望著他的背影,都在望著探進大牆的玉蘭花枝……

他強忍著腿上傷口的疼痛,用最大的力氣向上攀登了。

戰士小楊在離葛翎三十米左右的崗樓上,看見葛翎攀著梯子上牆摘花,心裏有點慌張,他張大嘴巴,想喊話告訴他不要到大牆上去摘花,嘴巴剛張開,背後出現了章龍喜。

“別喊他,叫他上!”章龍喜說。

“為什麼?章政委,我以為他是用長竹竿……”

“看他是不是想越獄逃跑!”

“不,政委!他是去摘玉蘭花!”小戰士急哭了。

“把槍口瞄準他!”

“政委!他是勞改處處長,沒罪……”

章龍喜瞪起眼睛:“他是‘還鄉團’‘現行反革命’,瞄準他,這是命令!”

小戰士臉色煞白,央求章龍喜說:“你看他不是在摘玉蘭花嗎?”

“摘玉蘭花為那個‘最大的走資派’招魂,也是犯罪!”

“我們連還編了三個花……”小戰士不敢說下去了。

“明天早晨統統燒掉。你……你看他的頭已經超出警戒線了!”章龍喜威逼地怒視小戰士,“你不執行職務,我判你無期、死刑,快開槍!”

小戰士的手哆嗦得像篩糠一樣……

“快瞄準射擊!快——”

小戰士瞄了瞄葛翎的身影,想抬高一下槍口,鳴槍給葛翎送個訊號,但章龍喜看破了小戰士的心思,奪過了槍……

槍響了。

葛翎身子顫抖了一下,抱著兩枝潔白的玉蘭花從高梯上跌了下來。小戰士“啊”地叫了一聲,好像跌下來的不是葛翎,而是他自己。

高欣以運動員的機敏,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張開兩臂,抱住跌下來的葛翎,以他自己的身體當成肉墊,雙雙倒在地上。但是已經無濟於事了,葛翎閉合了雙眼。血,順著老共產黨員的胸膛噴射出來,滲透了他身上的灰棉衣,染紅了他緊握在手裏的兩枝玉蘭花……

兩天之後,秦副局長坐著一輛北京吉普,親自趕到了河濱農場來處理這個“反革命事件”。於是大牆內外發生了一係列更替和變化:大牆之外,黨總支被改組,章龍喜當上了總支書記;大牆之內,高欣被送進禁閉室,頂替了俞大龍的位置,俞大龍接替了馬玉麟犯人班長的職務,而馬玉麟手拿著釋放證,提前走出了監獄的鐵門……

葛翎的隻有六十多厘米寬的空鋪位,秦副局長不想叫它空下去。一天午夜時分,他帶著幾個嘍囉突然闖進場長路威的屋子,想對路威強行逮捕;但路威不見了。在開往北京的特快列車上,坐著一個穿著破舊軍大衣的魯莽漢子,他把大衣領子豎得高過耳梢,遮擋著他那張滿是絡腮胡子的臉——他不是躲避追捕的罪犯,而是揣著那兩枝紅色的玉蘭花,到黨中央去告狀的硬錚錚的共產黨員。

列車隆隆前進,中國的大地在車輪下顫抖。

天,快亮了,快亮了……

1978年12月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