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牆下的紅玉蘭(2)(2 / 3)

一陣驚喜滾過他的心頭,他似乎感到路威已經在壓力下屈服。但他馬上意識到他判斷錯了——路威沒有空手出門,而是伸手摘下掛在牆上的禁閉室的鑰匙,然後鄙夷地看了章龍喜一眼,大步而出。

路威動作那麼迅速自然,等章龍喜追出去時,路威已經在解拴在辦公室門前的那匹棗紅馬了。章龍喜一把拉住馬韁:“路威,你拿獄政科牆上的鑰匙幹什麼?”

路威隻管解著馬韁繩,一言不發。

“路威!你拿鑰匙幹什麼?”

“幹什麼?你心裏清楚!”路威解馬韁的手在突突突地戰栗,“我爹媽生下我來,沒給我留下一張會說話的嘴巴,可是我有一雙鐵匠的手,還有一顆黨員的心,我用這顆心、這雙手,把你顛倒了的問題,再給它顛倒回來,就幹這!”

“開關禁閉室的鑰匙,歸獄政科管理,你這個負責生產的場長無權使用!”章龍喜色厲內荏地朝路威喊叫著。

“章龍喜!獄政科歸誰領導?不屬於你章龍喜一個人領導,屬於場黨總支領導,屬於毛主席的勞改政策領導,要接受全國三千多萬黨員監督,要接受全國九億人口檢查。”路威舉起那個小小的鑰匙,深沉地說,“別看它隻有一寸大小,誰掌握它,關了好人還是關了壞人,這是誰專誰的政的問題。這點,我路威一點不能含糊。”

章龍喜還拽住馬韁不放,路威拍了馬肚子一下,棗紅馬脫韁而去,韁繩把章龍喜拉了一個趔趄。路威幾步追上去,飛身上了馬背……他沒直接奔向禁閉室,而是直奔了一座青磚蓋起的兩層小樓——那裏是河濱農場黨總支。

路威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剛才在獄政科聽章龍喜訓話時,他很焦躁,但很快看到掛在牆上的鑰匙。一把鑰匙,使章龍喜一切鬼胎付之東流。但路威心裏清楚,章龍喜不會善罷甘休,他背後,秦副局長這棵大樹一直盤根錯節地連到中央那個“造反派”出身的大首長身上。省局劉局長被攆到五七幹校,葛翎被送進勞改隊勞改,甭說一個路威,十個路威捆在一起也扛不住秦副局長的壓力。但鬥爭既然已經揭開了序幕,隻有依靠黨的集體力量,來抗拒滾滾而來的黑潮。

到了小樓,路威心情沉重地把發生在引黃工地的事件,向所有黨總支委員彙報一遍,並檢查自己犯了拳打犯人的錯誤,請求處分。當天晚上,河濱農場黨總支專門開會研究“究竟該禁閉誰”,盡管章龍喜在會上大施淫威,總支會議還是以多數壓倒少數,按照黨的勞改政策,做出禁閉馬玉麟和俞大龍的決議。會開得像在大風暴裏顛簸的小船,險些被章龍喜的壓力傾翻:十個黨總支委員,兩個委員給章龍喜投了舔屁股的黑心票,兩個為了保住自己平安無事,投了棄權票,但五個總支委員表現了共產黨員的堅貞靈魂,投了正氣票。

散會了,路威才感到自己的疲倦,但他沒有立刻回家,把馬牽到馬棚之後,直奔禁閉室而來——他想起了遠路而來的周莉。河濱原野上雪停了,大地上一片銀白,路威的心一點也不感到輕鬆,他看見月亮周圍,鑲著一層風圈,也許還有更大的暴風雪在等待他。來吧!讓世間所有的風霜雨雪,都降臨到他一個人頭上——共產黨員是為別人的幸福而忘我獻身的。想到高欣和周莉會見的歡快,路威的絡腮胡子蠕動了一下,嘴角居然浮起了一絲笑意:“多好的一對啊,一個運動員家庭!但那個‘秦檜’,筆尖一動,給高欣一個無期;權力要叫這些人狼奪去,天下該增加多少悲劇!”

路威打開這間沒有窗子的禁閉室,裏邊竟然鴉雀無聲。

“高欣——”路威心疼地叫著。

沒有回音。路威登時心情緊張起來,一種不安的感覺立刻占據了他的全部神經。他索性把門打開得大一些,好讓雪地給這間暗室一點光亮,借著這股清冷的光,他看見高欣正蜷縮著身子,躺在那個伸不開腿的短炕上。路威上前一把抓住高欣的棉襖,狠勁搖了一下。

高欣吃驚地從炕上坐起來:“誰?”

路威心中的石頭落了地,說:“我是路威,你倒夠寬心的啊!”

高欣有點歉意地笑了:“場長!我從背著行李敲監獄大門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了:一個革命者,在任何艱苦的環境裏,隻許笑,不許哭。記得,這是周總理留下的一句名言。”

“笑吧!還有一件使你高興的事呢!”路威說。

“解除禁閉?”

“這隻是頭一件,還有第二件哪!”

路威把高欣帶到雪地上,回身鎖了禁閉室的門。他沒有忙於告訴高欣周莉到來的消息,卻先替高欣拍打身上的土。高欣對場長的行動,感到迷惑不解,他連忙閃到一旁,自己動手拍打勞改服上的灰塵。

“高欣,周莉看你來了。”路威說。

“什麼?場長!您說什麼?”

路威把話重複了一遍。

雪光映照下,高欣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了,他最初不相信這是真的,但這個消息是通過場長的嘴說出來的,不容他有半點懷疑。他呆呆地站在雪地裏,微皺著眉頭,下意識地抿著嘴唇,手指搓著灰棉襖的衣襟。

“是高興的事嘛,你怎麼像個喪門神?”

高欣嚴肅地說:“場長!我不能見她!”

路威先是一怔,但馬上想到,可能是高欣考慮到自己衣衫不整,怕周莉難為情,便說:“到招待所盆池,你先洗個臉——”

“不!場長!我確實不能見她,這身勞改服,對我來說並不難看,周莉也絕不會挑剔。不……不是這個原因,請您考慮我這個要求。”高欣不知是冷,還是心在戰栗,說到最後,他話音顫抖起來。

在禁閉室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樂觀主義者的高欣,在短暫的時間內一下變成個憂鬱的人,這對路威來說,是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的。他想到那個身板單薄的女孩,背著那麼多東西,冒著大煙海似的風雪,專門來看他,他倒像一塊木頭、一塊冷冰。這不禁引起路威的微怒,他雙手叉腰訓斥高欣說:“你這個人也真是怪,不該笑的地方,比如在禁閉室,你倒挺高興;該笑的時候,你倒繃起那張書生臉來啦!告訴你,你的要求不能考慮,跟我走!”

路威看看手表,時針已快指向十一點,他風風火火地邁步就走。高欣追上路威,低聲地請求著:

“場長,您仔細考慮一下。”

路威狠狠瞪了高欣一眼,兩隻大頭軍靴停了下來:“你……你怎麼是塊木頭?!”

“您聽我把話講完,路場長!……”

路威不再和高欣磨舌頭,徑直朝招待所走來。招待所是整整齊齊的兩排紅磚房,房子裏射出來橘黃色的電燈燈光。高欣有點急了,在房前他拉住了路威的大衣袖子,半低下頭,對路威再次懇求說:“我來勞改隊幾個月了,路場長,我非常尊敬您,絕大多數犯人也很尊敬您,因為您正直、無私,疾惡如仇,性格透明得像塊水晶,但今天您叫我去見周莉,您的心我了解,可我不能接受您的指令!”

“為什麼?”路威粗聲地喊著。

“我……很喜歡周莉,這幾個月,我沒有一天不在遐想中看到她的影子。她心靈像雪一樣潔白,是個全力要求向上的女孩子。前幾天,監房讀報,我看見她在選拔賽中被選為即將出國的體操運動員。路場長,您想想,像她這樣一個前程遠大的女運動員,生活的幸福到處都有,我……我是一個被劃為無期的囚徒,等於墜在一隻飛燕腳下的石頭。記得,我背著行李進監房大門以後,第一次就全盤向您托出我的心聲。場長,您如果真的愛惜周莉,尊重我這個穿勞改服的犯人,我請求您停止這次‘接見’,用革命長輩的心,去說服她這個苦心的孩子,就說我表現很壞,打架鬥毆——”

高欣和路威身旁的窗子猛然被推開了,隨著一陣悲慟的抽泣聲,窗口露出周莉那張清秀的臉,她眼角、睫毛、鼻窩的淚水,在路燈和白雪的柔光下,珍珠般地晶瑩發光,她語不成聲地哭泣著:“高……欣,我……我都聽見了……”然後,好像怕高欣會突然從她身邊消失似的,周莉用黃頭巾的一角搌了搌臉上的淚水,以體操運動員的輕盈矯健從窗口跳出來,無聲地落在地上。

事情發生得如此出乎高欣意料,還沒容他仔細考慮該怎麼辦,周莉已經把她的頭貼在他胸膛上了。高欣感到她那兩隻手在他後背上顫抖。高欣眼角濕了,淚水滴在周莉的頭巾上……當高欣發現感情的潮水開始衝塌了他理智閘門的時候,強令自己把淚水咽下去。他輕輕推了推周莉的肩膀,想使她冷靜些,但這是枉費心機,周莉反而把高欣擁抱得更緊了,熱淚泉水般地湧出眼簾,浸濕了高欣穿著的勞改犯棉衣。

路威不願看見這樣令人心碎的“鏡頭”,扭過身去輕輕走開。他踏著吱吱發響的白雪,認真地剖析著這兩個年輕人光潔的靈魂,又聯想到這個無視法律的年代——固然責任事故會導致一定的法律製裁,但何至於定為無期?!想著想著,忽然一個驚心的聯想使他收住腳步:他生怕周莉探監的事情叫章麻子知道了,這個血液裏滲透著毒汁的家夥,隻要給體委一封電報,說一個國家級運動員竟然來探望一個勞改犯,在這一人犯罪株連親友家族的特殊時期,真會斷送這隻“飛燕”的前程。想到這裏,他的心狂烈地跳了起來,邁步走回他倆的身邊,對周莉說:“小周,你倆到你屋子去談上兩個鍾頭,明天早上五點天不亮,場子有去火車站的汽車,我來叫你,你……你可千萬不要說你是來探監的,明白了嗎?”

周莉睜著一雙大眼睛,搖搖頭:“不,我不明白。”

路威向高欣暗示說:“你……把這點跟小周講清楚!”

高欣點頭說:“場長,我明白了。”

路威這才放心而去,他直奔監獄大門的警衛崗樓,對值勤的戰士說:“有個犯人,因為有事,我批準他夜裏十二點左右回監房。到時候,你們給他開門,放他進去。”

布置完一切之後,他想起葛翎此時此刻被關在大牆之內,不覺一陣心痛。他本想進鐵門去看看,但是肚子咕嚕嚕叫了,路威這才想到快半夜了,自己還沒吃飯。

夜晚,監房是不允許關閉電燈的,盡管燈亮如白晝,在引黃工地勞動了一天的犯人,還是鼾聲不斷。經過長途跋涉和工地折磨,葛翎雖然身體疲倦得已然不能支撐,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

特別使他痛苦的是,在他六十多厘米寬的鋪位旁邊,躺著的就是馬玉麟。一個在革命烽煙中白了兩鬢的老共產黨員,不但和當年的對頭睡在一條炕上,還要挨在一起,這令葛翎幾乎難以忍受。他想起在大廟裏麻繩蘸冷水的抽打,想起最後打在他腿上的一槍,想起在引黃工地上的折磨,真如亂箭穿心。他翻來覆去,連睡意也被這巨大的精神痛苦驅散了,他索性坐起身來。

老犯人馬玉麟好像倒睡得十分安然,被路威拳頭打腫的嘴角淌著口水,還帶著幾分笑意。“也許這家夥,以為我還沒有認出他來吧!”葛翎心裏暗想,“不然,這隻惡狼怎麼能睡得那麼香甜?”他不願意再看老“還鄉團”那張扭曲的臉,便披上棉襖,蹬上棉褲,移動著那隻纏上了紗布的傷腿,走出監房。

早春之夜,星鬥滿天,葛翎兩眼望著長空北鬥,不禁想起了周總理。周總理在天之靈,不知是否知道有人正在毀我無產階級專政的萬裏長城?不知是否知道有人正在用對付敵人的“大牆”來關押共產黨員?他忽然想起路威來,這個對勞改工作赤膽忠心的路大胡子,已經卷進這場鬥爭的風波裏了,會不會……

這時,監獄的鐵門開了,進來了高欣。

葛翎邁著艱難的步子,迎了上去,悄聲地喊:“高欣——”

高欣辨認出是葛翎,停下腳步。

“出禁閉室了?”葛翎抓起高欣的手,激動地握在自己手裏。

“場長把我放出來了!”高欣笑了笑說。

“怎麼這麼晚才放你?”

“……有點其他事情!”高欣審慎地看了葛翎一眼。他記起了路威對周莉的忠告,但他馬上認為自己謹慎得太過分了。白天在引黃工地的一片喧嘩聲中,他已經看見兩個勞改犯中的惡魔怎樣報複性地折磨這個勞改處處長,兩鬢如霜的老共產黨員又是以怎樣驚人的堅韌毅力,把裝成小山一樣的泥兜抬上引黃的大堤。一種肅然的敬意從高欣內心騰起,便坦率地對葛翎說:“……我去‘接見’一個遠道來的同誌,回監房晚了!”

“是周莉吧?”葛翎關切地問。

“您……您怎麼知道?”高欣覺得奇怪。

“我和她同路回場的,我什麼都清楚了!高欣,我為你有這樣一個未婚妻而高興!”葛翎咧開幹澀的嘴角笑了。這是他入監後的第一次歡欣。

高欣皺起眉頭:“可是……我拒絕了她……她,她一直哭!”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小高?”

“我要勞改到白頭,您想,我怎麼能叫她……”

“對呀!作為你來講也許並不算錯。”葛翎親切地拉著高欣一隻手,“可是,你真認為你要坐一輩子牢嗎?目前確實有人把法律當猴皮筋,想拉長就拉長,想縮短就縮短。我不也是個沒有法律手續的犯人嗎?可是我們毛主席、周總理、老一輩革命家親手締造的黨不會容忍這種局麵繼續下去的。有一天,我們的人民會架著鐵鍋,用烈火煮那些任意橫行的螃蟹!小高,你該堅信這一點!”

“周莉也這麼說……為了給我力量,她送我一包很珍貴的禮物!”高欣看看周圍沒人,便伸手從棉衣衣襟裏掏出一個女孩子用的繡花手絹,裏邊包著一遝照片:“看!這是周莉在北京拍的!”

葛翎接過照片,血液頓時沸騰起來,這一遝照片把他的心帶到大牆之外,一直帶向了北京天安門廣場。紀念碑前,早春細雨迷蒙,那人的狂濤,詩的怒火,眼淚的長河,立刻使葛翎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用肺腑的全部力量,呼喊出一個字來:“好!”

高欣把一張張珍貴的照片,用手絹包好揣進懷裏,低聲說:“我……也想做個花圈,後天就是清明節了,對總理表表心懷!”

葛翎沉思了一會兒:“沒材料怎麼辦?”

“用柳枝彎個圓圈!”

“這我知道,素花……”

“這也沒有困難,我的統計室裏有白紙,動手折疊一下!”

“花圈放在哪兒?監房裏又沒有周總理像。”葛翎思忖地說,“而且‘秦檜’、章麻子一類的人狼,一旦發現這個行動,會堅決鎮壓。我……年紀大了,為敬愛的周總理不怕付出……你,你還年輕啊,小高!”

“葛翎同誌!進大牆之前,我也是個共產黨員!”高欣話音堅定,竟在大牆之內用了犯忌的“同誌”這個字眼。

“那好,明天你出工之前把白紙留給我,醫務所給我這條傷腿開了一個星期的病休!”葛翎說,“周總理的骨灰已經撒向祖國江河大地,我們這個花圈,隨便擺在哪一寸土地上,都是對周總理的哀悼!”

“我這個統計員,可以一個人自由行動!”高欣興奮地說,“我把它帶到引黃工地大堤上,怎麼樣?”

“行,就這麼定了!”

監房的午夜,葛翎怕引起犯人注意,招來監視的眼睛,兩人握了握手就各自回到監房去了。

葛翎回到監房,馬上吃了一驚,馬玉麟的鋪位空著,棉被散攤在大炕上,人不見了。葛翎心想,也許他是解手去了,但等了一陣子,還是不見馬玉麟的蹤影。葛翎頓時想到,這個家夥剛才偽裝酣睡,也許影影綽綽聽見幾句他和高欣的談話,現在去告密了。他馬上反身出屋,直奔鐵門而去。

不出葛翎所料,馬玉麟正在請求門警給他開門。時間急迫,不容葛翎多想,他上前一把抓住馬玉麟的棉襖領子:“報告班長!這個家夥是……神經病!”

一個值勤的解放軍戰士,看了看葛翎,又看看鼻青臉腫的馬玉麟,一時分辨不清情況。馬玉麟習慣於惡人先告狀,他指著葛翎說:“他……他是勞改處處長,‘還鄉團’‘走資派’,他——”

馬玉麟話還沒說完,守門戰士的刺刀尖就晃在他鼻尖前了。在解放軍戰士聽來,“勞改處處長”“還鄉團”“走資派”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三個稱呼,他確認這個老犯人是神經病,把槍托一揚,罵了聲:“滾——”

葛翎冷汗順額角淌下來,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走到監房拐彎的地方,葛翎低聲說:

“你先站下!”

馬玉麟不怎麼情願地停下腳步。

半明半暗的燈光照著老犯人的臉,他的臉腫得像歪嘴石榴,但那雙眼裏仍然閃著凶光。“有什麼見教,葛處長!”他不卑不亢地說。

“你半夜三更往大牆外跑什麼?”

“這個嘛……你要還是勞改處處長,我立刻向你彙報;可惜,現在你和我一樣穿上了灰衣裳,還當了我的下屬!我倒想問問你,你那麼著急地追我,幹什麼?”

馬玉麟那陰陰陽陽的聲調一下把葛翎的怒火勾起來了,他猛然掄起巴掌,要向馬玉麟臉上打去。可這是一張多麼肮髒的臉啊!葛翎胳膊哆嗦了半天,還是控製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我怕髒了我這五個指頭——”

馬玉麟壓低了那雙掃帚眉,帶著惡意笑了笑:“我是髒,你有本事能離開我,飛出高牆?”

“你別笑得太早了!”葛翎聲嚴色厲地對他說,“你大概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吧?”

馬玉麟不自然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神情微微有些緊張,他不太相信葛翎能把三十多年之前的馬玉麟分辨出來。那時候他是戴著大簷禮帽、拄著龍頭拐杖的馬家闊少,風度翩翩,儀表堂堂;眼下,他伸出手來像個五齒糞叉,臉上皺紋多得像蜘蛛網。他的黃金歲月已隨著新中國開國大典的禮炮聲徹底完結,二十多年的勞改生活,他已經沒有一點當年馬玉麟的影子了,葛翎才來一天,怎麼會認出他來?因此,馬玉麟自信地搖搖頭,對葛翎說:“葛處長!你過去是戴烏紗帽的官兒,我是犯人,我們素不相識!”說著,還故意抬起他那青腫的臉。

“你以為你相貌變了,我就認不出你來了?”葛翎直盯著馬玉麟的眼睛,“你外形變了,骨子沒變,還是和三十多年前一樣狠毒,你是被土改工作團鎮壓了的惡霸地主‘老壽星’的兒子——‘小壽星’。你是舊北平四存中學的學生,後來參加了‘還鄉團’‘紅眼隊’……還要我往下擺你的罪行嗎?比如,在馬家祠堂你把一個共產黨員,在三九天剝去棉衣,倒懸在梁上……”

馬玉麟的臉像挨了霜打的倭瓜葉,皺紋緊緊地抽縮在一起了,就像在水稻田裏吸血的螞蟥突然被受害者發現,挨了致命的一掌,整個身子立刻卷成一個圓團團那樣,顯出一副頹喪可憐的神色。

“你大概認為我不會把你認出來吧,小壽星?”葛翎冷峻地望著馬玉麟,“你大概慶幸這次在大牆內的會見,你可以報複鎮壓你老子的階級仇了吧?初到監房,你不許我休整;到了工地,你——”

馬玉麟裝成大夢初醒的樣子,兩隻手抓住葛翎的胳膊:“您……您就是葛團長?我……唉!”

“你離我遠一點,小壽星!”葛翎甩開馬玉麟那雙髒手,厲聲說,“戲不必再演下去了,我奉勸你從現在起停止作惡,你要想在大牆之內陷害革命者,有一天,新賬老賬一塊算,人民會審判你,那時候,不但你多年勞改等於零,人民法庭會賞你一顆往肉裏鑽的子彈!你聽懂了沒有?”

“是,是!我,我懂了!”老犯人虔誠地答應著,“我……眼瞎,確實不知道您就是……”

“回監房吧!”

馬玉麟邁著慢騰騰的步子走進三號監房。

葛翎看他進了監房,馬上朝高欣住的犯人統計室走去。他不相信馬玉麟這樣的老惡棍會停止作惡,他擔心高欣那遝天安門廣場的照片會引出一連串的風波,應當想辦法轉移,防止突然搜查。

葛翎走了半天沒回監房,馬玉麟不用眼睛追蹤,也能猜到他是找高欣去了。他躺在炕上,望著小窗戶投進來的一點點月光,心裏正盤算著下步棋該怎麼走法。他被葛翎認出來了,被剝去偽裝,雖然對他今後再報複是個很大的不利,但馬玉麟並不感到可怕,因為葛翎是個不公開宣布的無期犯,讓他有點心驚的倒是高欣為什麼這麼快就從禁閉室裏被放了出來,他清晰地判斷到:農場的上層人物之間有著尖銳的鬥爭。他怕把賭注押錯了地方,應了葛翎警告的那種前途。

二十多年來他已經兩次把賭注押錯了。第一次是抗美援朝戰爭時期。報紙上刊登著侵朝美軍司令麥克阿瑟的揚言:美軍將很快打過鴨綠江,到哈爾濱去過聖誕節。馬玉麟高興地把這張報紙偷偷藏在鋪位下,一有空就拿出來看這句刺激他中樞神經的話,但是希望變成了失望,最後這張報紙當了“後門票”,扔進廁所。三年困難時期,蔣介石瘋狂叫囂反攻大陸,這個消息曾使馬玉麟像吸了一鍋子白麵兒(大煙土)那麼舒坦,但是隻聞雷聲響,不見雨點落,最後希望也像肥皂泡一樣幻滅了。兩次賭注的落空,使馬玉麟昏熱的腦子認識了一個現實:中國共產黨是外力無法摧毀的鋼鐵梯隊。他眼巴巴地盼著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棵參天大樹,能從樹心裏鑽出幾個蛀蟲來。報紙上拿老幹部開刀和圍殲“走資派”的消息,一天天多了起來,這個“還鄉團”第三次從心坎裏升起了希望;梁效、江天等人的奪權文章,怎麼看怎麼對他的胃口。“造反派”的聲勢咄咄逼人,他感到改朝換代的日子為時不會太遠了。他盼望有那麼一天,鐵門嘩啦一響,關進來的不是那些流氓、盜竊犯、貪汙犯,而是那些老革命——這時候,葛翎被送到他的牢房裏來。馬玉麟那個小算盤撥過來撥過去,“造反派”掌“國璽”已成為必然,他決心把賭注押在章龍喜的一邊,不能三心二意。

他摸了摸揣在胸口的那張減刑證明,感到必須為章政委盡忠效力。“可是該怎樣把葛翎和高欣談的事,及時告訴章政委呢?大門緊緊地關著!”馬玉麟兩眼望著房頂,挖空心思地想著,“後天可就是清明節了,立功的機會不能丟掉!”終於他想起來了,身材矮小的章龍喜每天早晨準時進大鐵門,打開每個監房的檢舉箱。想到這裏,老犯人立刻從床上爬起來,找出一個空紙煙盒,撕開攤平,在燈下匆匆寫起來,寫好之後悄悄溜到監房外檢舉箱旁,把那張小紙片扔了進去。

葛翎回到三號監房時,馬玉麟已經鑽進被窩。他暗暗慶幸自己事情辦得沒留下一點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