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北風,白雪。
紅馬,灰衣。
葛翎坐在馬背上。
路威在旁牽著紅馬的絲韁。
葛翎的淚水猛地湧上眼簾……世界上有什麼情誼比真正的共產黨員之間的情誼更為真摯?透過淚光,他看見大渠工地上的灰色人流,都在看著出現在勞改隊的奇跡。葛翎在馬上挺直了腰板,渾身感到增加了無限的熱力。在穿過插著三角紅旗的警戒哨時,一個長著廣東人臉型的年輕戰士一時沒看清牽馬的是農場場長,持槍高喊一聲:“站住——”
路威從馬側閃出身來:“小楊,是我……”
“場長!”這個虎裏虎氣的戰士睜著一對驚奇的眼睛,“這是……”
路威毫不含糊地回答:“這是個沒有罪行的犯人,是勞改處處長葛翎。”
“為什麼穿……”小戰士依然不能理解。
路威跑上去,在警戒哨的爐火旁點著一支煙卷,他拍拍小戰士的肩膀說:“小楊!這幾年咱們這個垃圾箱,既有狗糞,也有真金。”
小戰士茫然地點了點頭,目送著紅馬馱著這個穿灰衣裳的犯人走遠了。
雪,越下越大了,葛翎望著雪霧茫茫的原野,忽然想起那個老犯人,這個人也像眼前一團迷霧一樣不可捉摸。葛翎下意識地感到,似乎有什麼不可知的東西,藏在這個老犯人背後,於是,他問路威:“那個犯人班長叫什麼名字?”
“馬玉麟!”路威在雪原上用力吸著煙。多熟悉的名字,可是葛翎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麵。
“我從朝鮮回來,他就是老號了。解放前當過‘還鄉團——紅眼隊’,一解放就抓進監獄了,從死緩改無期,從無期改有期——”
“是不是冀東人?”葛翎的心狂跳起來。
“冀東昌黎人。”
“他爸爸是惡霸地主,叫馬……百壽,被我方在土改時鎮壓!”
“對!老葛你認識他?”路威仰起頭來,注視著馬背上的葛翎。
“他有個綽號,叫‘小壽星’。”
路威勒住馬韁說:“老葛,你在哪兒認識的他?”
葛翎臉上掠過一陣激動,他找到了老犯人對他進行折磨的最本質的原因。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也是一個飄落著大雪的冬天,燕山山脈的高山峽穀披上千尺白發,萬裏長城的烽火台戴上巍峨銀冠;可是長城腳下的馬家寨燈火通明,爆竹的紅綠紙屑與雪花同飛——土改工作團鎮壓了馬家寨惡霸地主馬百壽之後,在山坡上搭起戲台上演馬百壽的罪惡家史。
葛翎這個土改工作團團長,壓抑不住歡欣的感情,親自上台扮演惡霸地主馬百壽。這天晚上,盡管大雪紛飛,馬家寨周圍村村鎮鎮的老百姓還是提燈攜火地到這兒來看歡慶翻身的文明戲(冀東人當時稱之為文明戲)。
葛翎攀著梯子,在戲台中間掛起一張毛主席戴著八角帽的半身相片,向看戲的翻身農民講,沒有毛主席就沒有解放區,就沒有農民翻身的勝利果實,也就沒有明天的新中國這個樸素而真摯的道理。然後,“文明戲”開始了。由於馬百壽的特征是眉毛又密又長,像個壽星佬,葛翎特意用麻皮粘成兩條掃帚眉,手拄著一個龍頭拐杖出了台,邁著地主老財的四方步數落著:
一根棍,我拄著,
兩撇小胡我捋著;
三炮台,我抽著,
四合大院我住著;
五魁首,我劃著,
六條狼狗我牽著;
七成租,我收著,
八抬大轎我坐著;
九隻鷹,我架著,
十個寨子我管著……
葛翎惟妙惟肖地表演,馬家寨的戲台下,大人們響起一片炒豆子似的巴掌聲,孩子們手中的無數雪團飛向舞台,打在葛翎身上、臉上……葛翎帶有個性化的表演,激發了台下強烈的階級仇恨。就在這時,山腳響起槍聲,在山路放哨的貧農團來報告:馬百壽的兒子——馬玉麟,領著還鄉團,還勾來了國民黨縣大隊的頑軍,殺回村子來了。
當時冀東十三團一個騎兵連,正在口外休整,葛翎首先疏散了台下老老少少,命令工作團的小秘書翻過口子去給部隊送信,然後帶領工作團和還鄉團交了火。大雪紛紛揚揚,槍聲響成一片,工作團邊打邊退……葛翎忽然想起舞台上還掛著毛主席像,這張相片是新四軍支援冀東十三團攻打遵化縣城的“高麗棒子”(日本在朝鮮拚湊的偽軍,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後,他們拒絕向我軍繳械,固守遵化縣城。奪城的戰鬥打了一個多月)時,一個新四軍首長送給冀東部隊的。這張放大的毛主席相片一直伴隨著葛翎東征西殺。行軍時,他把相片揣進胸口,夜宿時,他把它放在枕邊。葛翎生怕這張照片落在“還鄉團”“紅眼隊”手裏,他奮不顧身地衝殺回去,冒著機槍掃射的彈雨,爬上山坡上的舞台……但這時候,還鄉團衝進了馬家寨,葛翎被敵人捕獲了。
第二天天剛微亮,還鄉團趕來全村的鄉親,聚集在馬家祠堂的廣場上,叫鄉親們看對葛翎剖膛挖肝,以祭祀馬百壽的亡靈。
這天冷得出奇,吐口唾沫立刻成冰。小壽星馬玉麟不願叫葛翎痛快死去,先扒去葛翎的棉襖棉褲,渾身上下扒得隻剩下薄衫短褲衩,然後把葛翎倒懸在祠堂梁柱上,用皮鞭蘸著涼水進行拷打。馬玉麟心黑手狠,先用鞭子抽打葛翎的頭部,鞭子落處,血順著嘴角、鼻孔、臉頰倒流下來。被圈在祠堂裏的鄉親不忍目睹,有的捂起了眼睛,有的低垂下眼簾。但葛翎任皮鞭抽打,一聲不吭。馬玉麟手中的皮鞭上下飛舞,不到一袋煙的光景,葛翎的臉上、背上血跡模糊,他暈了過去……
馬玉麟用一桶冷水,劈頭向葛翎澆來,開始準備匕首,對葛翎剖膛。正在這時,一個還鄉團的人跑進祠堂來報告:八路軍一支騎兵進村了。馬玉麟從懷裏拔出手槍,想在撤離時了結葛翎性命,貧雇農蜂擁而上,和還鄉團展開奪槍的肉搏,馬玉麟開槍時手腕挨了老貧農一槍托,子彈帶著尖厲的呼嘯聲射了出去,沒打中葛翎要害,打穿了葛翎的左小腿。馬玉麟仗著年輕力壯,翻出後牆倉皇而逃……
鄉親們把葛翎從大梁上解救下來,葛翎頭部被打成血葫蘆一樣了。
軍區醫院對葛翎進行緊急搶救,一個月後,葛翎頭上蒙著繃帶紗布,又出現在土改第一線了。
葛翎在紛紛揚揚的白雪中,坐在馬背上,向路威講述發生在三十年前的往事時,心情激動而悲憤。他說:“……真想不到,三十年後,我們在大牆之下見麵了,這個家夥用盡心機,折磨我這條傷腿,這個傷疤還是他的一顆子彈給我留下的……老路,你想想,這是不是曆史在開倒車?……”
路威沒有即刻做出回答,他嚴肅得像個石雕。
馬蹄嗒嗒地叩打著封凍的大地,飛雪的驛路顯得格外漫長而遙遠。路威瞧著棉朵似的雪團,認真思考著葛翎的詢問:一個還鄉團頭子,政府在解放初期,沒有殺他的頭,已經是對他的寬大,即便是他再長著一個腦袋,怎麼有膽子對葛翎進行這樣殘酷的報複?!路威順藤摸瓜,馬上想到三塊豆腐幹高的章龍喜。把葛翎編到馬玉麟這個犯人班裏,是他的鬼點子;因為剛才他翻閱犯人花名冊時,認出是章龍喜的字體。看透這層窗戶紙,路威血如潮湧,他感到心裏灼熱難耐,索性敞開舊軍大衣的前襟,又用手解開內衣扣子,任風雪吹打他毛茸茸的胸膛,好像這樣他心裏才舒暢一些。他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粗聲地罵道:“雜種日的章麻子,你這條毒蛇,你他娘的算是哪一家的政委?是國民黨的政委!政治工作真算叫你做到家了!”
“他不過是個馬前卒子,”葛翎說,“背後——”
“我路威看得一清二楚,這是房簷上的冰錐——根子在上麵。就像腳鐐的鐵環一樣,一環連一環,一直連著中央那個‘造反派’出身的大人物,一直連著中央那幾個白臉奸臣,他們像群天狗,想吞掉太陽!”路威雙目噴火,胸脯起伏,似在對茫茫雪原發泄著內心怒火。
之後,兩個人都沉默著,不再說話了,靜聽著風雪在大地上呼嘯。古老的黃河啊!往年到了三月早春,原野已經一片新綠,而1976年早春時節,天地冰鋪雪蓋,四處一片蕭條。
“迎春花——”葛翎在白茫茫的雪霧中似乎看見了一點金黃色的東西,向路威指了指。
於是這匹馬直奔向了風雪中閃爍著的迎春花。他們的年齡愛好,都和花沒有一點緣分,但這時也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竟然真的朝那片金黃的斑點奔了過去。
到了近前,兩個人都失望了,這不是什麼迎春花,是一個姑娘的黃色頭巾在風雪中出沒閃爍。姑娘在漫天風雪中,突然發現這奇怪打扮的“騎者”和“馬夫”,興奮地朝他們這裏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同誌——等我一下!”
隨著女孩子尖細的話音,一個中等個兒的姑娘已經站立在葛翎和路威身邊。她身材窈窕結實,雖然她黃頭巾裹著的清秀麵頰上冒著汗涔涔的熱氣,但仍然顯得英姿勃勃,讓人感到似乎不是一個經過長途跋涉的來者,而是黃河附近的村鎮姑娘。當姑娘用手拍打身上的積雪時,才露出城市姑娘的裝束打扮:她穿著一件南方姑娘喜歡穿的淺灰色短大衣,下身穿一條藏青色嗶嘰褲子。最讓葛翎和路威注意的,是姑娘穿著一雙高幫的單球鞋,雪水滲濕整個鞋幫,她竟然感覺不到有一點冷。姑娘抬起頭來,想向馬背上的葛翎詢問什麼,但“勞改”兩個大字,使姑娘敏感而恐懼地低下了頭,靦腆的目光投向了路威:“請問,這兒是河濱農場嗎?”
路威看著這風雪中的來客,點了點頭:“是河濱農場,你……”
“我……”姑娘難為情地低垂著頭,“我是從北京來的,到這兒來探望一個……一個……罪犯!”“罪犯”這兩個字,她聲音吐得很輕,輕得像棉團落地,吐出這兩個字之後,她兩頰緋紅了一片。
“聽你是南方口音,怎麼從北京來?”路威親切地給姑娘拍了拍肩頭上的雪屑,“又趕上這樣的倒黴天氣!”
也許是路威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和親切的詢問使姑娘感到了溫暖,她笑笑說:“我是西南地區體操代表隊的,剛在北京參加完了選拔賽,回來路過這兒,順便看看……看看……”姑娘話到舌尖頓住了,她看了路威和馬上的勞改犯一眼,好像感到在陌生人麵前已經過多地袒露了自己的心聲,而在這塊勞改犯聚集的土地上,應當有點防範。
路威那雙裹在大胡子中的眼睛在二十多年的農場生活裏,曾多少次看到這樣的純潔而又帶著恐懼的眼神,這些初次探望犯人的來者踏上河濱農場的土地,好像到了野獸囚籠旁邊一樣,充滿著恐懼和不安,這個姑娘眼中流露的正是這樣的神色。於是,路威盡量放緩語氣對姑娘說:“我知道你是來看誰的!”
姑娘驟然地扭過頭來,再一次審視地望著滿臉絡腮胡子的路威。他樣子那麼粗獷,比馬上穿勞改服的人還顯得粗魯,她想:這一定也是個犯人,可他怎麼能猜到我的心事呢?
“你是來看高欣的!”路威脫口而出。
姑娘像觸電一樣呆住了。
“我還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周莉,對嗎?”
“對,對!”叫周莉的姑娘從驚愕轉為驚喜,情不自禁地用手攀住路威的胳膊,激動地說,“你是和他在一起勞改的?他向你提過我嗎?怎麼說的?我給他發了八封信,他怎麼也不給我一個字的回音?嗯?”姑娘鬱積在心底的話一下都迸發出來,長長的睫毛上閃爍著露珠般的淚花。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搖著路威的胳膊說:“半年多,他一定瘦了,是不是?你說話呀,老同誌!”
路威眼皮有點發酸,一個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勞改犯,居然能吸引這樣一個純潔的少女,頂風踏雪,千裏迢迢來探望他,這在他二十多年勞改農場場長的生涯中,雖有所見,但微乎其微。“勞改”兩個字像令人害怕的瘟疫,人們都躲得遠遠的,甚至明知入監的親友純屬冤枉,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很不低的道德標準了;而眼前這個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孤身一人,穿過茫茫雪原,敢於踏上這塊不光榮的土地,已經是向世俗挑戰了。路威很怕看見這樣一顆靈魂受到一點委屈,便安慰周莉說:“他身體很好,在勞改隊當統計員,工作幹得很不錯……”
路威越是陳述高欣的優點,姑娘的眼神越顯得悲涼,她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化成一串晶瑩的淚水滾了下來:“你看……他有希望改有期嗎?二十年,十五年,十二年,八年……”
“隻要我在這兒當一天場長,我就不能對高欣的問題裝看不見!”路威對著那淚人兒說,“責任事故,不受任何處分一下變成無期,從零一下變到無限大,我們這個偉大國家,還有沒有法律?那些披著‘革命’外皮的‘秦檜’,該賞他們一顆子彈——”
葛翎用腳踢了一下路威,路威才發現自己是在高聲喧嚷,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您是場長?”周莉仰起那雙淚眼,似在茫茫暗夜突然看見了一線曙光,“那您救救高欣吧!我們在全國運動會認識的,後來他在南方田徑對抗賽中破過國家紀錄,我爸、媽,還有我,都很……喜歡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今天你來得正巧!”路威說,“他押送兩個壞蛋上禁閉室了,回工地正好路過這兒。在冰天雪地裏見上一麵,雖然冷點,可以隨便談談;要是到監房去‘接見’,隻有半個小時的會見時間,還有人看著。周莉,怎麼樣?”
周莉兩眼閃著興奮的淚光:“行,場長!我願在這兒凍上一夜,隻要能見到他……”說著,她把背上背著的一個網袋如釋重負地放在雪地上,掏出手絹擦著臉上的汗水,嘴角露出一絲甜甜的笑意。
這時,雪霧茫茫的對麵,出現了“灰衣人”的朦朧影子。路威向姑娘耳語了一聲:“來了!”姑娘的嘴唇激動得哆嗦起來,她望著越來越近的人影,用手絹再一次擦她清秀麵頰上的汗滴,擦她臉上的淚痕……好像怕一點點不愉快的痕跡,都會影響這次人生最可貴的會見。
但姑娘漸漸皺起眉心:雪幕之中分明走過來兩個人影。路威也驚奇地張大嘴巴,因為他看出來,走來的不是押送壞家夥的高欣,而是被押送的馬玉麟和俞大龍。
路威一聲雷吼:“你們兩個怎麼回來了?”
俞大龍挺著脖子沒有回答,馬玉麟點頭哈腰地說:“是……是這麼回子事,高欣去獄政科拿禁閉室的鑰匙,碰見了章政委。章政委問了前前後後的情況,說……該進禁閉室的,不是……我和俞大龍,是高欣,章政委把他送禁閉室裏去了——”
如同一聲霹靂,打在三個人心裏。
葛翎極力鎮靜自己,為使自己不從馬背上掉下來;周莉暈紅的臉瞬息之間變得像雪片般蒼白,她踉蹌了幾步,路威順手在旁邊扶住了她歪斜的身子。姑娘稍稍鎮靜一些之後,路威兩步邁到馬玉麟和俞大龍旁邊,兩手握緊了拳頭,狠狠地朝兩個人臉上打去,葛翎跳下馬來也阻攔不住。路威一邊揮拳,一邊吼叫著:“我路威當了二十多年場長,沒動過犯人一個指頭,今天,我要懲處你們兩個壞蛋!滾!滾回去!聽候處理——”
馬玉麟和俞大龍無可奈何地返回監房。
路威麵色鐵青,牙齒打戰,葛翎對著這個老戰友的耳朵,一連喊了三聲“冷靜點”,路威隻是機械地點著頭。他把葛翎送往醫務所,又在招待所安置好千裏迢迢來探監的姑娘,然後,跳上棗紅馬,大頭軍靴一夾馬肚子,烈馬噅噅地叫了兩聲,在原地兜了個圈子,一溜煙似的朝監獄鐵門之外的獄政科飛奔而去。
五
一團烈火在路威心中燃燒,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在冒煙,就是滿天的鵝毛大雪立刻變成傾盆大雨,也難熄滅他胸中的千尺怒火。在馬背上,他想起了許多事情:在朝鮮戰場上,敵我營壘分明,看見鋼盔上標著USA記號的,就是瞄準射擊的敵人;可眼下,革命口號叫得山響,馬列和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頭上戴著紅帽子的人,明明是在拆無產階級專政大牆下的地基,手槍卻不能朝他們射擊!辯論嘛,路威又沒長著那三寸不爛之舌,這讓路威感到壓抑、窒息、焦躁。一路上,他心急火燎,考慮著該怎麼樣對付這個五短身材的章龍喜,他決定避開空頭理論,專談實際問題。
挑開棉門簾,獄政科煙霧繚繞,幹部們圍坐在一張會議桌前,學習“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文件。路威習慣性地把破舊軍大衣用手向左右一分,滿麵怒容地把會場巡視一周,然後隨便端起一個幹部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用袖口抹了抹枯幹的嘴唇,問:“章政委呢?”
有個幹部回答:“去禁閉室送高欣去了!”
“同誌們!黨把我們這些幹部放到這兒是幹什麼的?是叫我們放羊嗎?把‘羊群’往工地上一撒,我們跑到爐火旁邊來念‘經’!什麼是‘右傾翻案風’,對大牆下的罪犯放鬆我們的改造工作,就叫‘右傾’,萬一罪犯們出了事情,逃跑了,炸獄了,我們……”路威伸出凍裂的粗大手指,指了指毛主席像說,“我們對得起毛主席對我們勞改工作幹部的期望嗎?大家都知道,周總理離開了我們,主席又有重病在身,我們這樣坐在房裏改造罪犯,能叫他老人家放心?嗯?”
被章龍喜圈在這裏的十幾個勞改隊隊長,恨不得早點離開這間受罪的屋子,路威幾句話,給這些幹部壯了膽,一分鍾之後,屋裏就剩下路威一個人了。鍛工出身的路威有個閑不住的習慣,看見滿地火柴棍和煙蒂,甩去那件破舊的軍大衣,從門後拿來一把掃帚,開始清掃獄政科辦公室的衛生。剛剛清掃一半,章龍喜一挑門簾,走了進來。
空空如也的辦公室,先使他驚愣了片刻,但看見弓腰掃地的路威,他很快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大凡靠刀筆起家的黑秀才,都很怕真刀真槍的硬漢子,章龍喜也不例外。自從他來到河濱農場,從獄政科科長提升為政委以來,他竭力回避和路大胡子發生正麵衝突。雖然他心裏很清楚,路威和他是兩股道上跑的車,終究免不了有一場火並,但章龍喜認為火候不到,最好用“上麵握手,腳下使絆”的手段比較妥善。他淡淡的眉毛下的那雙眼睛,時刻注視著路威的一舉一動,尋找有利於他的戰機。今天葛翎剛到勞改隊,章龍喜首先對馬玉麟做了“政治工作”,後來又以冠冕堂皇的“反擊右傾翻案風”學習為名,把勞改隊的幹部調離引黃工程工地,這不但給葛翎來了個下馬威,而且製造了鬥爭的契機。果然,章龍喜的苦心沒有白費,葛翎到了工地,引起了高欣和俞大龍的格鬥,路威也卷進這場風波中來了。眼前,路威又公開衝散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學習,犯了當前最大的政治錯誤,章龍喜決定抓住這個機會,把鬥爭升級,抓來監獄的整個領導權。他裝出沒有看見路威的神態,對桌椅板凳發威:
“這樣重要的學習,怎麼人都走了?”
路威扔下掃帚,直起腰身:“我叫他們上了引黃工地。”
愛用手勢表示自己思想的章龍喜,用食指指了指上邊說:“老路!這是秦副局長親自給各個勞改場布置的,局裏還要進行考試呢!”
“為什麼不能晚上學?大白天,把這麼多幹部都聚來,犯人跑了,你負責還是秦副局長負責?!”
“要警衛幹什麼的!他跑得再快,還能跑過子彈?”
“章政委!黨把你和我放在這兒,是叫我們改造罪犯、回爐渣子的,不是叫我們用子彈消滅他們的肉體!”路威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彎把煙鬥,裝上一鍋子煙,點著了,“我希望你把政治工作放在毛主席製定的勞改政策這個準星上,不要人妖不分、顛倒敵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章龍喜打斷路威的話,兩條淡眉之間堆起一個小丘,“我章龍喜最大的特點,就是營壘分明,嚴格執行政策!”
路威把剛裝進煙鍋的煙葉,狠勁在桌子上磕落下來,不覺瞪起了眼睛:“為什麼你放了馬玉麟、俞大龍,反而把高欣禁閉起來?這兩個家夥殘酷地折磨葛翎,高欣堅持正義,揚善懲惡,你怎麼黑白不分?”
“老路!新的曆史時期,階級關係發生了新的變化。現在,黨和國家的頭號敵人,就是像葛翎這樣的‘走資派——還鄉團’!”章龍喜不緊不慢地踱著步說,“從新的階級關係變化分析高欣和俞大龍的鬥毆,馬玉麟和俞大龍是監督‘現反’葛翎勞動,是進步的表現,而高欣為‘還鄉團’撐腰。你說,我該禁閉誰?”
“章龍喜——”路威暴怒地喊著。
“有理不在聲高,你有話慢慢說嘛!”章龍喜兩手攤了攤,裝出冷靜而有修養的神氣。
“馬玉麟才是真‘還鄉團’。”路威跨上一步,兩眼噴出憤怒的火星,“你倒叫這家夥整起自己人來了,你還有一點革命良心沒有?”
“對!你說得不錯!”章龍喜慢條斯理地說,“馬玉麟是紅眼隊、還鄉團,那是解放前的還鄉團,可是葛翎是70年代駕著‘右傾翻案風’殺回來的新‘還鄉團’,這是局裏定了案的——”
“法律手續呢?”路威伸出一隻手,“我看看!”
“根據我們國家的新憲法,葛翎屬於貨真價實的專政對象。”
“憲法隻有一個,哪兒來的新憲法?”路威輕蔑地望著比他矮半個頭的章龍喜,聳了聳肩膀。
“有。”章龍喜臉色紅漲起來,“你要看嗎?”
“拿來!”
章龍喜從口袋裏掏出張春橋寫的那本小冊子——《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麵專政》,扔在桌子上:“這就是社會主義時期的‘新憲法’,抓人捕人,定案定性,這是一條法律準繩,是公安和勞改工作的總綱。”
路威抓起這本小冊子,對著章龍喜大吼一聲:“誰承認它是新憲法?”
“造反派。”章龍喜話音一下拔高了八度,用警告的口吻對路威說,“老路,今天咱們幹脆把問題攤牌,局領導撤換了那麼多勞改農場場長,唯獨沒有動你,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嗎?因為你沒有‘民主派’的醜惡曆史,你是掄鐵錘出身的幹部,雖然入過朝,也沒擔任過什麼重要職務,‘造反派’一直把你當作團結的對象。可是,事情總得有個界限,你要是總抱著‘走資派’的粗腿不放,盲人騎瞎馬,那你可離懸崖不遠了。時傳祥也是工人出身,他執迷不悟,造反派沒有饒了他,明白嗎?咱們大牆裏的監房,還空著許多鋪位!”
章龍喜講這段勸降的獨白時,打著手勢,踱著步子,聲音忽高忽低,忽而微笑,忽而板臉……但他那雙眼睛始終死盯著路威胸前那撮黑毛毛,這個由刀筆小吏爬上來的政委,始終防範著路威會突然動武。但出乎章龍喜意料,他拋出這顆攻心的炮彈之後,路威居然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狠狠咳嗽一聲,“呸”地吐了一口吐沫,就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