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抄寫這一章節的本本猶在。曆經時間的侵蝕,以及勞改隊老鼠的吞噬,紙頁已然變黃,邊邊沿沿殘留著鼠牙的印痕;但是,用鋼筆抄寫下的密密麻麻的字體,卻沒有褪色。出行歐洲之前,行程匆忙,要是能攜帶上我這個“囚徒”的筆記,並將它呈獻給雨果博物館,那將是十分有意義的事。可惜,我忘記帶上它。
小杜見我對雨果雕像一片依戀之情,雖沒有開口催促我離開索爾邦學院的廣場,但他不停地看表,分明是一種無言的提示。他雖讀過許多雨果著作,能滔滔不絕地論及雨果戲劇中的人物,但因他和我經曆、心境不同,無法覺察到我此時的心緒之複雜。憶往昔,我不也是個東方的“冉·阿讓”嗎?像磨盤上的驢兒一樣,走著我腳下無窮盡的圓弧……小杜——一個留學法國的博士研究生,能對人生理解這麼多嗎?
巴黎街頭的行人腳下匆匆,顯示著歐洲人特有的氣派。我腳步踽踽,不要去比那些金發披肩的男士女士,就是和小杜相比,我也總是落在他後邊老遠。因而,小杜不得不經常停下腳步等我。
“累了吧!”他很關切。
“是的。”我覺得心疲累了。
“坐會兒吧!”剛才他就這樣說過,“不然攔一輛‘的士’,這兒離雨果故居,路還不近呢!”
我未表示同意,這倒不是吝惜口袋裏的法郎——隻要不遇上巴黎扒手,法郎足夠我花到返國;實因雨果的那尊手托腮的雕像,使我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涼,我願意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慢慢品味其中的苦澀:粗略想想,雨果留下了上千萬字的作品,直到生命的垂暮之年,他還不忘勤奮地筆耕,作家的桂冠對他來說是受之無愧的。我是什麼?能算個作家?幾本小文,疵斑累累,回首望之,常使自己臉紅心跳。
重返京華以來,盡管自己一直警惕惰性侵入骨髓,但隨著生活環境的巨大變化,補償一下20年流放之苦的安逸享受意識,還是時有蔓延之勢,麵對雨果,我深深地感到內疚。我又想到我們可敬的老一代作家和文苑的後生晚輩,知自尊自愛者固然多多,但也不乏安徒生童話中的胸前掛滿勳章的“光著屁股的皇帝”。其實,人的才情有大有小,“光著屁股”也無甚難堪之處;可畏的倒是,兜裏裝著一部長篇或幾篇早年小說什麼的,便動輒以文壇霸主自居。那架勢,頗有取巴金老、冰心老而代之的虎威,實不知世界上有“廉恥”二字矣!還有那些可愛的小兄弟、小姐妹,有的剛剛寫過一兩篇小說或幾首小詩什麼的,作家、詩人的彩色花環,就套在了自己頸上(也有恐怕被別人誤認為不是新潮代表的評論家,而跪拜奉獻的)。如果這些本不是雞群之鶴的“雞群之鶴”,能在雨果雕像腳下站上一兩分鍾,審慎地問問自己:我到底算不算個作家,那該有多麼體麵?!
下午3點,小杜帶我終於再次來到雨果博物館門外。大門敞開,人流如織,早晨見到的那種冷清和寂寥已不複存在,說著西班牙、意大利和亞非語種的雨果讀者,進進出出。
經小杜翻譯給我聽:這座小樓是雨果32歲到50歲的故居,這段時日是雨果創作的黃金歲月,因而在他幾座故居中這座故居占據著顯要地位。抬頭望望,曾被授予法蘭西文學院院士、功成名就的偉大作家的故居,外表並不那麼輝煌,一座四層小樓,有的樓窗漆皮已開始斑駁,使人看了有一種破落之感。走進樓內,色彩和格調也沒有多大變化,特別是紅漆塗過的樓梯被一批批的朝聖者,踏得露出白白的木色。一樓陳列的照片、畫像和遺物,多是雨果的童年及其家族的曆史,上了二樓,和雨果創作發生密切關聯的遺物驟然多了起來。玻璃櫥內陳列著雨果的原稿手跡和與友人的信函,還有法蘭西文學院授予的院士功勳帶,以及他穿得破舊的西裝坎肩……平凡和不凡在這二層樓房裏並存,充分揭示了雨果從平凡中贏得不凡的崎嶇裏程。
每層樓房都有七八間屋子,每間屋子都有博物館文職人員看管。在雨果的寫作間裏,除保存了雨果伏案揮筆疾書的木桌木椅之外,牆上鏡框中間鑲嵌著許多法國著名畫家生前為雨果畫的肖像。在牆的一角,木幾上擺放著雨果的半身雕像,它無肩、無臂,雕塑突出雨果的胸部和頭顱。雨果的目光既不看窗外的遠方,也不看室內如織的來者,他低垂著被胡須遮蓋著的下頜,圓睜二目似在為整個人類祈禱著光明的未來——那是雨果畢生追求的人道世界。
拾級而上到三層樓,不禁使人愕然,原來這裏是珍藏著雨果各種版本著作的資料室,不接待瞻仰者。正在鬱鬱不知所措之際,小杜按響鈴,開門後,他向一位年輕女士嘰裏咕嚕地講了老半天法語,並遞上我的名片以證明我是一個中國作家。我看那女士的臉色由陰轉晴,大概她確信了我們來瞻仰雨果的誠意,又確信我倆不是喬裝的文匪,便禮貌地讓我們進得門來。
這是寬敞的丁字形大廳,四周都是鋼琴色的高大木櫥。密密麻麻的木格子裏,陳列著各國出版的雨果著作。從他早期的有浪漫主義宣言的劇本《克倫威爾》,到後期小說《九三年》,以及詩歌《懲罰集》《曆代傳說》等。那位女士興致勃勃地開動電腦,找出中國於1985年召開紀念雨果逝世100周年的會議文稿。這些文稿彙同世界各國對雨果著作的評價文章,裝訂成一遝遝的資料冊,這些資料櫥整整占了大廳的一麵牆。
感歎之餘,不禁有些遺憾,這兒雖不缺中國評介雨果著作的資料,但在整個大廳卻無一本中文的雨果著作。在我記憶中,國內出版社出版了多種雨果作品的,為解疑我詢問那位女士說:
“這是不是你們工作的疏忽?”
她笑了,對我反“將”一軍說:“這是中國出版雨果著作的出版社欠缺禮貌。包括非洲出版雨果的書,都和我們打招呼,貴國出版機構出版雨果著作,事先沒有函告我們,事後又不贈送樣書,我們無從知道。”
我頓時啞口無言。是啊!這到底是誰的疏忽?從20世紀50年代起,雨果著作已經在中國讀者中廣泛流傳;曆經三十幾年的光景,巴黎雨果博物館中還沒有中國版本的雨果著作,這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憾事吧!
《聖經》故事中的“伊甸園”一節,曾有夏娃偷吃禁果繁衍了人類的神話,我們也能把翻譯雨果著作的目的說成是為繁衍世界文化,以此來解釋我們的摘果行為嗎?
前者是人編的神話!
後者是人為的現實!
願雨果在天有靈,切勿為此而怒發衝冠。
1987年10月3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