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為媒——感受紅與黑兩極風景(3 / 3)

我雖然為此而怦然心動,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我說:“你又不是考古工作者,怎麼能知道它在哪兒?”

王政委笑笑對我說:“你剛才不是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嗎,我這裏說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接著,他對我說起他發現那塊地方的經過:“我發現它,完全出自偶然。幾年前,我帶部隊幫助附近的農民收割麥子時,曾看到麥田裏豎立著一塊黑色的石碑,走近一看,上邊刻有‘秦坑儒穀’的字樣。至於那石碑是什麼年代立的,我已然無從記憶。”

我激動得放下碗筷並站了起來:“能帶我們去看看嗎?我在夢裏已經尋它千百度了!”

他回答說:“沒問題,我當向導。”

於是在飯後,我們隨他登上了汽車,奔往兩千多年前葬埋眾多儒生的曆史遺址。半路上,我的思緒非常複雜:昨天是“綠為媒”讓我感受革命的紅,今天下午依然是“綠為媒”,帶我看遠古封建王朝之黑。此時清明節剛剛過去,秦川大地上的許多土墳之前都殘留著生者祭祀死者的花圈。是見景生情之故吧,我後悔自己在上車之前,沒能買上幾束素花,用以祭祀那些倒黴的儒生。轉念一想,兩千多年過去了,那些因議政而蒙難的儒生的屍骨,怕是早已化成宇宙灰塵了,何必為此而自責?我真是一位當代腐儒!

汽車下了公路,拐上了鄉間土路,身後是古城西安,迎麵是綿長的驪山山脈,兩旁的村野除了綠色之外,就是清一色的土黃:黃色的村落,黃色的圍牆,黃色的土屋。在綠與黃的上空,有一叢叢的銀色光斑,那是秦川大地上漫山遍野的泡桐樹在暮春時日綻放出來的白色花朵。我想,我沒有帶來一束悼念亡者的花,權且把這些天地間的白花當成我祭奠蒙難冤魂的碩大花環吧!

當汽車拐進一個叫洪慶堡的村莊之後,王政委說了聲“到了”。我們下了汽車,步行到了村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麥田邊緣上豎著的一塊黑碑。由於碑身上遮滿黃塵,我俯身於石碑前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看出碑身上的刻字:“坑儒遺址”。立碑者是臨潼縣人民政府,立碑時間為1982年。跟著友人沿麥田間的一條田埂小路繼續向東行約百米,另一塊高大的黑色石碑聳立於麥田中間,上刻“秦坑儒穀”四個大字。這便是兩千多年前,秦代儒生們的殉難之地。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斜陽把一抹橘黃色的光亮塗染在石碑上,頓時給我不安的心田增加了幾分淒楚悲涼的色澤。我走到高大挺拔的石碑之前,久久地凝視著它,似想從它的肖像中,讓時光倒流回到遠古,但是任憑我怎麼臆想,除去那隻形若烏龜馱著石碑的贔屭誘人遐思之外,眼前一片寂寥和荒涼。傳說中贔屭是龍子之一,它的命運似也不比地下的儒生們好多少,頭似被什麼利器砸斷了,因而它隻能用它殘缺不全的身子,馱著那高大沉重的石碑了。碑身後麵,樹碑人留下長長的碑文,筆者摘引其中片段供讀者咀嚼:

……秦坑儒穀即今臨潼縣洪慶堡南之鬼溝。《史記》中之“秦始皇本紀”雲,始皇三十五年,書生議政有犯禁者四百六十餘,皆坑於鹹陽。《文獻通考》又雲,其後秦始皇再坑儒生七百人於驪山腳下……秦始皇命人種瓜驪山山穀中之溫處(即此鬼溝——筆者注)……諸賢解辯至則(儒生們覺得山中種出瓜果來不可思議,便前來觀其真偽——筆者注),伏機弩射自穀上填土埋之,曆久聲絕……

以上,是秦始皇屠殺儒生們的血腥紀實。以下的文字則讓後世人對另一位帝王刮目相看了,他就是唐朝風流帝王李隆基。昔日讀史書時,隻知道他是一位嬌寵楊玉環之後,“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浪漫帝王,但碑文中卻展現了唐玄宗的另一側麵。碑石上是這麼記載這個帝王對待秦始皇暴政的:唐玄宗時,建旌儒廟於此,命中書舍人賈至撰文勒石,影祭先賢。1970年於此遺址中,發掘出古唐刻儒生像一尊,現存臨潼縣博物館,足以證明此即眾多被坑害的儒生之塚。

瞧!唐明皇不僅寵愛楊貴妃,還悲憫被權謀殺害的眾多儒生,他留下這麼一頁曆史絕筆,在大秦之後的曆代帝王中,屬於“稀有品種”了。權謀政治產生權謀文化,在史書中多見帝王為了維護其統治,絕對不幹不利於其政權統治的事情,唐明皇屬於一個例外,他居然令中書官員前去超度秦代儒生的冤魂,並在穀地擺設儒生石像,以示追思悼念死於暴虐屠殺中的亡靈,真可謂帝王中之傳奇了。筆者臆想,之所以在他執政的年代,發生了安史之亂,在南逃途中致使楊玉環被迫用三尺白綾自縊於馬嵬坡前,從而讓詩人白居易留下了帝王愛情史詩《長恨歌》,這一切似在詮釋唐明皇不是一位鐵血皇帝,而是一個鄙視施暴的性情帝王。

碑文最後提及的是無史可查的民間傳說,隻能姑且聽之了。碑文上如是描述焚書坑儒穀的悲楚:傳雲,諸生陰魂不散,天陰雨濕,鬼聲淒厲。村人稱之為鬼溝。至此,不難看出秦始皇焚書坑儒之舉對後世影響之深。我曾就此詢問麥田中的一位老農,他說他沒有聽到過鬼哭狼嚎,這是後人為眾多書生冤屈之死,“吃柳條拉柳筐——滿肚子瞎編”出來的鬼怪故事。但他後來的一番話,則讓我吃了一驚。“這兒雖然沒有鬧過鬼,但對後世影響可大著哩!‘文革’過了很久了,村裏的大人不讓孩子上學,說是學問多了,會變成這兒的鬼。”這位老人,還將其說延伸到了更遠,“前些年中國不是也發生過啥抓右派嗎,挨整的就是一些學問簍子,到了‘文革’年頭,有一句啥話來著……我想起來了,叫‘知識越多越反動’,俺這兒八百裏秦川,死的也多是有知識的人!”

筆者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個農村老漢,會對我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麵對鬼穀周圍的山,麵對鬼穀上空的雲,麵對“秦坑儒穀”的高大石碑,我失語地站在那兒。他見我久久無言,便對我道破了其中的奧秘:“其實,我是個大字識不了幾個的半文盲,能想到天下事,都因為我的家在‘鬼穀’邊上,雖說沒聽到過屈死鬼喊冤,卻給我這顆腦袋上了一堂大課,讓我從古代想到了今天。”

帶我來這兒的那位部隊友人,見我仍在碑前徘徊,便在遠處的汽車旁向我頻頻招手。我看了看表,時間確實不早了,因為下午六點還要趕到市內與友人陳忠實、龐進見麵,於是向老農表示了真摯的謝意之後,匆匆用數碼相機錄下“秦坑儒穀”石碑上的碑文,並百感交集地向石碑彎腰鞠了一個大躬。這既是我對遠古含冤而死的儒生們的心祭,又表達了我對立碑人的誠摯敬意。然後,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這荒蕪寂寥的“鬼穀”。

在歸途上,我想了很多很多。首先感謝部隊友人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讓我重溫秦王大帝的曆史。據碑文敘述,此碑立於1994年,由陝西省教育學院圖書館館長撰文、秦始皇坑儒遺址籌建處勒石、富平縣石刻藝術館完成了此碑的刻字。我雖無法得知其全部運作是屬於政府行為抑或是民間行為,但從中可以看出,國人在張揚可貴的人文良心。因為秦川大地深埋著許多地下寶藏,或許考古工作者的雙眼隻是盯緊皇陵的開掘,因而秦“焚書坑儒”穀一度成了被遺忘了的曆史角落,但在今天,有良知的文化人把它擺到了中國曆史的經緯之中,供後人反思其味,真是功莫大焉!筆者之所以如是認知,是因為皇陵中的金銀文物是中國曆史的組成部分,固然也很重要,但帝王留下的罪惡,也不容淡化。

這些也是中國帝王曆史的一部分,如果忽略它的存在,中國曆史將永遠是一輪缺圓的蝕月。時至21世紀的今天,中國已經邁入“以人為本”的民主進程,似更需要回眸和梳理幾千年曆史的蝕月,才能更完美地創造新中國的月圓。這就是“秦坑儒穀”給我的沉重而悲憫的啟迪。

因而,在返回二炮住所的車上,我與老兵嶽父,有如下的幾句對話:

老人說:“我很難過,這兒讓我聯想起了新中國成立後的曆次運動,不僅你們文化人遭遇了劫難,連比我還老的開國元勳——”

我怕他過於感傷,便打斷了他的話說:“但願在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中,能勇敢地麵對過去的重大失誤,做到真正務實求真,才能讓中國更為強大並永遠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這既是我與老嶽父的對話,更是我“走紅”“觀黑”後的兩句心語。

2012年10月初旬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