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好心的司機告訴我,因為四麵八方投奔延安的青年太多,凡是開往陝西的長途客貨車,都要在關卡接受暗查。
“‘看你這樣子,也就十五六歲吧?’司機問我。
“為了不出任何紕漏,我隻好以謊言欺騙了真誠:‘我才剛剛十五歲……’
“‘真夠可憐的,也算是你找對了廟門,碰上了我。’說著,司機拿出幾個四川火燒和兩個陝西饃饃,一邊往自己嘴裏塞,一邊讓我填填肚子。
“我對老司機連連表示了謝意之後,心裏暗喜碰上了好人。但老司機告訴我,路上各個關卡檢查得非常嚴格,特別是青年人盤問得更多,為了行車安全,老司機要求我到關卡前,提前下車步行過關,因為步行過關的人多,我又是個少年學生,比在車上要安全一些。老司機答應他過關卡之後熄火停車,在前邊等著我過了關卡再一起走。
“少年的我,雖然聽出來老司機的話中不無自保的意思,但一路把我當孩子對待,我內心已然感激不盡了。好在當年四川去往陝西的人著實不少,我排在過關卡的人群之中,雖然心跳如同擂鼓,時不時看上自己胸前的鋼筆一眼,但國民黨的關卡哨兵把我當陝西的娃子對待,沒有搜身也沒盤問,就放我過關了。好心的黃牛車老司機向我一招手,兩人便又合二為一了。讓我至今難忘的是黃牛車穿越崎嶇山路的驚魂一幕,由於路麵起伏不平,卡車曾發生過一次側翻,車上紙箱等雜物滾落下來很多,我扒去上衣、光著膀子幫司機重新裝車後,老司機感謝我說:‘沒有你的幫忙,咱們怕是要在這山裏過夜了。’我反過來答謝老司機說:‘要是你沒讓我坐到車廂裏來,此時我從車上翻下來,還不是變成陝西的一個野鬼了?’司機聽罷開心大笑說:‘緣分,這真是你和我的緣分!’所以當黃牛車抵達寶雞後,老司機請我去他家裏坐坐。我何嚐不想去他家喘口氣,但寶雞離西安還很遠,我急於奔往西安,便婉謝了他的一番美意。”
老嶽父在追述這段革命往事時,雖然表情依然輕鬆,但他端起茶杯喝茶時顫抖的手指似乎告訴了我:從寶雞到西安,比從萬縣到寶雞更為驚險了。他說,第一,無車可坐;第二,無食可覓;第三,因為“八路軍辦事處”在西安,無論任何人去西安,都要通行證明。年少的他,麵對嚴酷的現實,當真傻了眼。因而他在破落的寶雞縣,不得不開始了流浪生活。在兩天的乞討生活中,還碰上了雨天,在夜無宿處的情況下,他隻好龜縮在店鋪前的門廊之下。可就在這個落雨之夜,他遇到了個比他年紀大幾歲的乞丐也到廊下躲雨。在他們閑聊時,無意中的一句話讓嶽父在鬼門關內找到了生門。那乞丐對他說:“我後悔從西安來寶雞討飯吃了,這地方的人比西安人要摳門兒得多……”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立刻反問那乞丐說:“西安離寶雞這麼遠,你走了幾天才到的?”那乞丐朝他輕蔑笑道:“聽你問的這句話,就知道你是剛剛討飯的娃子,丐幫的人往返城鎮,沒有靠雙腿走的,都靠夜裏往返的火車!”
這句話點到了嶽父的脈門上,第二天剛剛天黑,他就從圍欄間鑽進了火車站。他想爬上開往西安的貨車鬥裏去藏身,但是一節節車鬥上的貨物,都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百般無奈之際,他忽然看見一個人扒在火車頭兩邊探出的邊沿上,他剛走過去想問問這個扒車人,坐在這兒是否安全,幽暗燈光下躺著的那個人,突然坐了起來,向他指了指嘴讓他不要出聲。他立刻全然明白了,這個車頭兩側長長的鐵板,就是丐幫能遊走江湖的器械,他立刻無聲地坐在了那兒。之後,他想把雙腿伸直,以緩解一下幾天來的身心疲累,在抬腿之際,他才驚愕地發現,一隻布鞋的鞋底已經隻剩下一半,至於那半隻鞋底何時斷掉的,因為神經緊張而一無所知。待火車帶著隆隆聲響,風馳電掣般地開動起來,他不得不用雙手捂緊雙耳,因為那火車鳴笛之聲震耳欲聾,再加上車頭噴煙吐霧,好不容易車到了西安後,他已經變成了黑頭黑臉的黑“李逵”。
嶽父當年就是以這副神態走進“八路軍辦事處”的。我從事文學創作大半生了,自認為並不缺乏想象力,但聽到年僅十六歲的他如此演繹人生中的少年故事,還是感到不可思議。因而嶽父的自述給予我的不僅僅是目瞪口呆的感動,還從文學與生活的關係上,讓我更加確認了文學無論神聖到何等高度,它永遠都是生活的產兒。不是嗎?所以從那天起,我就保存好當天的錄像帶和錄音文件,以備有一天我把它變成文字,向讀者展示這個“紅色驛站”和這位年近九旬的老兵初綻的風采。
不能略去的一筆是,嶽父黑頭黑臉走進西安“八辦”的時候,也產生過我今天這樣的驚愕,因為他走進“八辦”的屋子時,竟然看見萬縣地下黨的韓克明,已然先於他到了“八辦”並坐在一把破木椅上。韓克明並沒有理會他的驚奇,而是先檢查了他鋼筆芯中的密信,當韓確認嶽父行程正常之後,才告訴他本來是讓他等待西安地下黨的接應,與他一塊兒來“八辦”的,但他執意要早到陝西來抗日,以昭示自己抗日之決心,其結果是早行晚到,但這遙遙千裏的艱難之行,正好考驗了他參加革命的鐵血肝膽。因而韓當即向“八辦”表示,他將是嶽父的入黨介紹人,以示對嶽父的絕對信任。當天晚上,他在“八辦”洗去一臉烏黑,第二天,他就脫去了一身學生裝,穿上了八路軍的軍服,與同時來參加革命的幾個熱血青年,坐汽車先到潼關,後又從潼關乘船渡過黃河,奔赴太行山腳下——山西長治屯留的抗日軍政大學分校,成了該校的正式少年學員,並於當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當老嶽父一口氣說完他與“八辦”的靈肉關係後,“八辦”紀念館的兩位同誌顯然被老兵的精神感動了,她們讓老兵休息一會兒,喝上幾口茶後再往下說。可是老嶽父卻說:“你們很忙,幹脆長話短說吧,抗日戰爭年代,我在太行山參加了抵禦日寇的遊擊隊,並負過傷。解放戰爭年代,我參加過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當時我在華東第三野戰軍政治部負責宣教工作……”
“您一定有功勳獎章一類的紀念品,能不能……”
“有。等我回北京後精選一枚給‘八辦’送來,以示對‘八辦’的謝意。”嶽父說到這裏,忽然又低垂下頭神色凝重地說,“來‘八辦’訪故,讓我感到剜心之痛的是,引導我參加革命的韓克明同誌,他……他……後來在四川被捕了,在中國天亮之前,死在了重慶渣滓洞,這一筆你們要記下來,以讓後人不忘先烈之血。”說到這兒,老嶽父聲音哽咽了,麵壁而立很久,似在向韓克明的英魂默哀……
回訪紅色驛站的故事,到此畫上了句號。但當我們要離開“八辦”之際,那位拿筆記錄老兵與“八辦”血肉關係的工作人員,突然把目光轉向了我說:“我不記得讀您哪本書時,看過您的照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是位作家,請給我們題個字吧!”
我雖然對她說出我的真心話——“在這兒,我沒資格”,但苦於此時她將筆和本本都遞到我的手裏,我已沒有退路可尋了。因而便揮筆在留言簿上,寫下一個後來人對“八辦”的真實感悟:“革命聖地,後人敬仰。”
至此,算是結束了我們這次紅色驛站之行。
悲泣黑色鬼穀
能親臨紅色驛站,是身穿綠裝的二炮軍人為媒,能去黑色鬼穀祭奠亡魂,還是綠色從中穿針引線,否則,我一生中能否找到秦始皇焚書坑儒之故地,怕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前三次來西安時,曾詢及陝西多位文友,包括拍《第十個彈孔》的電影導演艾水,都沒有尋覓到秦代眾多書生的殉難之地。所以我這次再來西安,並沒有找到該地一觀的奢望。但人生中有許多出人意料的“蒙太奇”,陪同親人去“八辦”,已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又去秦坑儒穀祭古,對我來說簡直是圓了我多年的夢。
一天,在餐桌上吃飯時,二炮工程學院剛剛退休的王守仁政委低聲對我說:“我讀過你寫的書,因而知道你是曆經苦難梅開二度的作家,不知你去過秦始皇焚書坑儒的地方沒有?”我告訴他,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事兒,當年西影導演艾水,找了輛車陪我找了一天,結果是無功而返。我也詢問過本土作家陳忠實,他也說不出確切位置。因而那塊血色之地,成了我心中的曆史謎團。王政委對我說:“你如果有興趣,我帶你去那兒看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