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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心之死,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驗。以前聽得長者說,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者隻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於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一晌自己作文也是興會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詩,現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前麵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又擱起,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裏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什麼不可,那麼說得自己覺得空虛,可有可無的幾句話,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歎息。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於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有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麼都在那裏拚命,我們見麵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於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歎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隻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複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紮,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到了最後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對於一個聞道之友,隻有表示一個敬意,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作談天的資料,會怎麼講就怎麼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歲,他是“齎誌以歿”,若何可言,哀矣。
若從秋心在散文方麵的發展來講,我好象很有話可說。等到話要說時,實在又沒有幾句。他並沒有多大的成績,他的成績不大看得見,隻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但是,即此一冊小書,讀者多少也可以接觸此君的才華罷。近三年來,我同秋心常常見麵,差不多總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他不能同一麵鏡子一樣,把什麼都收藏得起來。他有所作,也必讓我先睹為快,我捧著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據我的私見,我們的新文學,散文方麵的發達,有應有盡有的可能,過去文學許多長處,都可在這裏收納,同時又是別開生麵的,當前問題完全在人才二字,這一個好時代倒是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雖然也最得耐勤勞,安寂寞。我說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我們所欣羨不來學不來的,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裏,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齡尚青,所以容易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隻是為我們對他的英靈被以光輝。他死後兩周,我們大家開會追悼,我有挽他一聯,文曰,“此人隻好彩筆成婪,為君應是曇華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為我所獻於秋心之死一份美麗的禮物,我不能畫花,不然我可以將這一冊小小的遺著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美麗的封麵,那畫題卻好像是潦草的墳這一個意思而已。
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廢名。
序二
馭聰的一生過得很平凡,縱使不是這樣的短,恐怕也不會有甚麼希奇的花樣出來,然而,在與馭聰熟悉的人,卻始終覺得這個人太奇特了。他有一篇文章題目叫做《觀火》,我們覺得他本身就象一團火,雖然如此,但他不能真實的成一團火,隻是把這一團火來旁觀——他在人生裏翻斤鬥,出入無定,忽悲忽喜。十年都市的生活,把這位“好孩子”的潔白心靈染上世故人情的顏色,他無法擺脫現實,躲藏這裏頭又沒有片刻的安寧,他旁觀自己,旁觀他人,他真有所得,他立刻又放下了,他旁皇無已,他沒有“入定”一般的見道,他的所得卻是比不平凡的人多得多了。
他的情感也是屬於平凡的人的,但也沒有比這個再親切的。初次見他的人也許感到有一點冷氣,但隻要你是知道他,他會慢慢自己點著,燒熱來應付你們,我覺得他對人生最有趣味而不敢自己直接冒昧來嚐試——這解釋了他對朋友的態度。他會忽然鳴金收軍,你不要氣餒,他遲早總會降服了你,這當中使你感到未曾有過的溫情,他的法門極多,卻無一不是從內心出來,他的話言是整塊成堆的,透明的而不是平麵的,真夠攪亂了你的胸懷,他走後,這印象留下,延長下去很久,馭聰的朋友們有誰不覺得受他牽引,糾纏你的心曲而無法開交呢?他耽於書卷比誰都利害一點,他不受任何前輩先生的意見支配,他苦討冥搜,他自己就是“象罔”,這確是最能得古人精髓的人應有的本色,可惜大多數人都失去了這本色,我們隨便拿他一篇文章來看,立刻就能知道學究的話沒有進過他的門限,他口上沒有提過學問這兩個字,這樣他得了正法眼藏,但是有的到了這境界的人轉到學究那邊去了,自己關住了,他能守能攻,無征不克,他的趣味的駁雜配得上稱獺祭魚,所以甚麼東西都可在他的腦海裏來往自如,一有逗留,一副對聯,半章詩句都能引起他無數的感想與附會,扯到無窮遠去,與他親密的人領會這錯中錯,原諒他,佩服他,引起的同感非常曲折深邃,這的確不是非深知他的人所能知道的。
說到他的文章,時常有晦澀生硬的地方,正是在這裏頭包藏了他的深情密意,不,密意是說深入的意思,這是好孩子的話——我們又像見著一個從未見過的生氣蓬勃的哲人——他把自己所見所思的,吞吞吐吐地說出,不把他當做他在給你Confidence的人,不會看懂,因為他就不曾想過做甚麼文章,所以他的文章是朋友們的寶藏,神氣十分像他的話匣子開起來的時候,可惜畢竟是文章,終有一個結束,總不如他本人來得生動,來得滔滔不絕,誰能想到滔滔不絕的生命之流會在他身上中斷了,這一切停住了,他到另一世界去了,在這邊留下一個不可彌補的偌大的空虛,在深夜我想起他的談笑豐姿,想起他撇下的家庭,這是一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這是一件慘不堪言的事。
馭聰昔日常常說青年時候死去在他人的記憶裏永遠是年青的,想不到他自己應了這一句話,我們雖然不敢一定要挽留他在這悲苦的世上頹老下去,但在這崎嶇的人生道上忽然失去這樣的一個同伴,在記憶裏的他清新的麵孔,不斷給我無涯際的痛心,惆悵至於無窮期……
這樣的一個人僅僅留下幾十篇文章,結集起來算是朋友們對他做的一件事,此外再也役有甚麼可以盡力的,我苦於無話可說,不料在他死後僅僅一年餘,居然也能寫出這篇充滿理智的文字,這也是人間世可悲痛的事。
劉國平
序三
秋心的這本集子,在去年秋天曾經由廢名兄帶到上海來,要我們給它找一個出版家,而且“派定”我作一篇序文。但結果到今年春問這原稿還是寄回北平去了,而我的序文也就始終沒有寫,曾日月之幾何,如今隻落得個物在人亡了。他的死實不僅是在友誼上一個可悲的損失而已。
回憶我們在大學的時候,雖則是同級,同係,又同宿舍,可是除了熟悉彼此的麵孔和知道彼此的姓名外,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來往。有時在外麵碰著,不知怎的彼此都仿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望一望就過去,很少點頭招呼過,更不用說談過什麼話了。那時他所給與我的印象隻是一個年少翩翩頗有富貴氣象的公子哥兒罷了。到了畢業的那一年,因為借書的關係我才開始和他發生交涉。記得我第一次招呼他和他攀話時他的臉上簡直有點赧紅哩。後來漸漸地熟了,我才知道他是一個最爽快最熱忱不過的人,厥後來滬,他在真茹(那時有人嘲笑地稱他為“口含煙鬥的白麵教授”,其實他隻是一個助教而已)而我則住在租界的中心,他鄉遇故知,自然格外覺得親熱。雖則相距頗遠,我們每星期總是要來往一次的。他是一個健談的人,每次見麵真是如他自己所談的“口談手談”。有時讀了什麼得意的文章,或寫了什麼得意的文章,總是很高興地翻出來給我看,桌子上大抵堆滿了他所翻開的書本,而我當時卻幾乎是“束書不觀”的。他於書可以說是無所不讀,而且他的理解和心得是很足以使姝姝自悅的我自愧弗如了。往往在對談之際,自己自一個思想在腦子裏模糊得不能明白地表達因而口頭上吞吞吐吐覺得很窘的時候,他大抵能夠猜出我的意思而給我點破一下或竟直截地代我說了出來。那一年餘的友誼生活在我實在是平生快事。但不久他便北平去了。他之往北平,據他自己說,主要地是因為在暨南“無事幹,白拿錢,自己深覺無味”,可是到了那兒事情可又太煩了;除了在北大圖書館辦公室作事外他還要教課,而教課卻是他深以為苦的。那時他的一封來信中便有一段說到這個:
昔Cowper因友人薦彼為議院中書記,但要試驗一下,彼一麵怕考試,一麵又覺友人盛意難卻,想到沒有法子,頓萌短見,拿根繩子上吊去了,後來被女房東救活。弟現常有Cowper同類之心情。做教員是現在中國智識階級惟一路子,弟又這樣畏講台如猛虎,這個事實的悲哀,既無Poetical Halo圍在四旁,象精神的悲哀那樣,還可以慰情,隻是死板板地壓在心上,真是無話可說。
以後頻頻的來信往往總不免訴說牢愁——也許可以說是“尋愁覓恨”罷。然而以他的氣質和學養,他卻始終保持著他的瀟灑的情趣,這也是可以從他所有的來信中看得出來的。去秋廢名兄自北平來,告訴我說他年來樣子上雖則老了一點,卻還是生氣勃勃的。這不能不叫眼前所擺的隻是些鐵板的事實而始終苦於不能超脫的我感著慚愧,羨慕和佩服。不過我讀到他後來在《駱駝草》上發表的一些文章,雖則在文字上是比以前精煉的多而且在思想上也更為邃密些,然而卻似乎開始染上了一種陰沉的情調,很少以前那樣發揚的爽朗的青春氣象了。尤其是最近在《新月》上看到他的一篇遺稿《又是一年春草綠》,我真歎息那不應該是象他那樣一個青年人寫的,為什麼這樣淒涼呢!如果我們把他的這篇文章拿來和《春醪集》中的《“春朝”一刻值千金》或《談“流浪漢”》對讀,恐怕這三年的間隔應當抵上三十年罷。難道他的靈魂已經預感到死的陰影了?如今這個集子終於快要出版了。在所謂學問文章上,自知不足以論秋心,隻好把數月前在某雜誌上發表過我所作以紀念他的一篇小文略為刪改附在這裏,聊以表示“掛劍”之意而已。
石民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淚與笑
匆匆過了二十多年,我自然是常常哭,也常常笑,別人的啼笑也看過無數回了。可是我生平不怕看見淚,自己的熱淚也好,別人的嗚咽也好;對於幾種笑我卻會驚心動魄,嚇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這些怪異的笑聲,有時還是我親口發出的。當一位極親密的朋友忽然說出一句冷酷無情冰一般的冷話來,而且他自己還不知道他說的會使人心寒,這時候我們隻好哈哈哈莫名其妙地笑了,因為若使不笑,叫我們怎麼樣好呢?我們這個強笑或者是出於看到他真正的性格和我們先前所認為的他的性格的矛盾,或者是我們要勉強這麼一笑來表示我們是不會被他的話所震動,我們自己另有一個超乎一切的生活,他的話是不能損壞我們於毫發的,或者……但是那時節我們隻覺到不好不這麼大笑一聲,所以才笑,實在也沒有閑暇去仔細分析自己了。當我們心裏有說不出的苦痛纏著,正要向人細訴,那時我們平時尊敬的人卻用個極無聊的理由(甚至於最卑鄙的)來解釋我們這穿過心靈的悲哀,看到這深深一層的隔膜,我們除開無聊賴地破涕為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有時候我們倒黴起來,整天從早到晚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是失敗的,到晚上疲累非常,懊惱萬分,悔也不是,哭也不是,也隻好咽下眼淚,空心地笑著。我們一生忙碌,把不可再得的光陰消磨在馬蹄輪鐵,以及無謂敷衍之間,整天打算,可是自己不曉得為什麼這麼費心機,為了要活著用盡苦心來延長這生命,卻又不覺得活著到底有何好處,自己並沒有享受生活過,總之黑漆一團活著,夜闌人靜,回頭一想,那能夠不吃吃地笑,笑裏感到無限的生的悲哀。就說我們淡於生死了,對於現世界的厭煩同人事的憎惡還會像毒蛇般蜿蜒走到麵前,纏著身上,我們真可說倦於一切,可惜我們也沒有愛戀上死神,覺得也不值得花那麼大勁去求死,在此不生不死心境裏,隻見傷感重重來襲,偶然掙些力氣,來歎幾口氣,歎完氣免不了失笑,那笑是多麼酸苦的。這幾種笑聲發自我們的口裏,自己聽到,心中生個不可言喻的恐怖,或者又引起另一個鬼似的獰笑。若使是由他人口裏傳出,隻要我們探討出它們的源泉,我們也會惺惺惜惺惺而心酸,同時害怕得全身打戰。此外失望人的傻笑,挨了罵的下人對主子的賠笑,趾高氣揚的熱官對於貧賤故交的冷笑,老處女在他人結婚席上所呈的幹笑,生離永別時節的苦笑——這些笑全是“自然”跟我們為難,把我們弄得沒有辦法,我們承認失敗了的表現,是我們心靈的堡壘下麵刺目的降幡。莎士比亞的妙句“對著悲哀微笑”(smiling at grief)說盡此中的苦況。拜倫在他的傑作Don Juan裏有二句:
“Of all tales\\u0027tis the saddest——and more sad,
Because it makes us smile.”
這兩句是我愁悶無聊時所喜歡反複吟誦的,因為真能傳出“笑”的悲劇的情調。
淚卻是肯定人生的表示。因為生活是可留戀的,過去的是春天的日子,所以才有傷逝的清淚。若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們的一顧,我們哪裏會有惋惜的情懷呢?當一個中年婦人死了丈夫的時候,她號啕地大哭,她想到她兒子這麼早失去了父親,沒有人指導,免不了傷心流淚,可是她隱隱地對於這個兒子有無窮的慈愛和希望。她的兒子又死了,她或者會一聲不響地料理喪事,或者發瘋狂笑起來,因為她已厭倦於人生,她微弱的心已經麻木死了。我每回看到人們流淚,不管是失戀的刺痛,或者喪親的悲哀,我總覺人世真是值得一活的。眼淚真是人生的甘露。當我是小孩的時候,常常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故意去臆造些傷心事情,想到有味時候,有時會不覺流下淚來,那時就感到說不出的快樂。現在卻再尋不到這種無根的淚痕了。哪個有心人不愛看悲劇,亞裏士多德所說的淨化的確不錯。我們精神所糾結鬱積的悲痛隨著台上的淒慘情節發出來,哭泣之後我們有形容不出的快感,好似精神上吸到新鮮空氣一樣,我們的心靈忽然間呈非常健康的狀態。果戈裏的著作人們都說是笑裏有淚,實在正是因為後麵有看不見的淚,所以他的小說會那麼詼諧百出,對生活處處有回甘的快樂。中國的詩詞說高興賞心的事總不大感人,談愁語恨卻是易工,也由於那些怨詞悲調是淚的結晶,有時會逗我們灑些同情的淚,所以亡國的李後主,感傷的李義山始終是我們愛讀的作家。天下最愛哭的人莫過於懷春的少女和在情海中翻身的青年,可是他們的生活是最有力,色彩最濃,最不虛過的生活。人到老了,生活力漸漸消磨盡了,淚泉也枯了,剩下的隻是無可無不可的那種行將就木的心境和好像慈祥實在是生的疲勞所產生的微笑——我所怕的微笑。
十八世紀初期浪漫詩人格雷在他的On a Distant Prospect of Eton College詩裏說:
流下也就忘記了的淚珠,
那是照耀心胸的陽光。
The tear forget as soon as shed,
The sunshine of the breast.
這些熱淚隻有青年才會有,它是同青春的幻夢同時消滅的;淚盡了,個個人心裏都像蘇東坡所說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那樣的冷淡了,墳墓的影已染著我們的殘年。
天真與經驗
天真和經驗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我們常以為隻有什麼經驗也沒有的小孩子才會天真,他那位飽曆滄桑的爸爸是得到經驗,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經驗實在並沒有這樣子不共戴天,它們倆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國最偉大的神秘詩人勃來克著有兩部詩集:《天真的歌》(Songs of Innocence)同《經驗的歌》(Songs of Experience)。在天真的歌裏,他無憂無慮地信口唱出晶瑩甜蜜的詩句,他簡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曉得世上是有齷齪的事情的。然而在經驗的歌裏,他把人情的深處用簡單的辭句表現出來,真是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將倫敦城裏掃煙囪小孩子的窮苦,娼妓的厄運說得辛酸淒迷,可說是看盡人間世的煩惱。可是他始終仍然是那麼天真,他還是常常親眼看見天使;當他的工作沒有做得滿意時候,他就同他的妻子雙雙跪下,向上帝祈禱。他快死的前幾天,那時他結婚已經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著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鉛筆叫道:“別動!在我眼裏你一向是一個天使;我要把你畫下,”他就立刻畫出她的相貌。這是多麼天真的舉動。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寫信給他那兩位知心的女人時候,的確是十足的孩子氣,誰去念The Journal to Stella這部書信集,也不會想到寫這信的人就是Gullivers Travels的作者。斯蒂芬生在他的小品文集《貽青年少女》中(Virginibus Puerisque),說了許多世故老人的話,尤其是對於婚姻,講有好些叫年青的愛人們聽著會灰心的冷話。但是他卻沒有失丟了他的童心,他能夠用小孩子的心情去敘述海盜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氣,著出一部《小孩的詩園》(AChild’s Garden of Verses),裏麵充滿著天真的空氣,是一本兒童文學的傑作。可見確然吃了知識的果,還是可以在樂園裏逍遙到老。我們大家並不是個個人都像亞當先生那麼不幸。
也許有人會說,這班詩人們的天真是裝出來的,最少總有點做作的痕跡,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麼渾脫自然,毫無機心。但是,我覺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個很脆的東西,經不起現實的接觸。並且當他們才發現出人情的險詐同世路的崎嶇時候,他們會非常震驚,因此神經過敏地以為世上除開計較得失利害外是沒有別的東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這麼麻木下去,變成個所謂值得父兄讚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們從前的天真是出於無知,值不得什麼讚美的,更值不得我們欣羨。桌子是個一無所知的東西,它既不曉得騙人,更不會去騙人,為什麼我們不去頌揚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至於那班已墜世網的人們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們閱曆盡人世間的紛擾,經過了許多得失哀樂,因為看穿了雞蟲得失的無謂,又知道在太陽底下是難逢笑口的,所以肯將一切利害的觀念丟開,來任口說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賞自然界的快樂。他們以為這樣子痛快地活著才是值得的。他們把機心看做是無謂的虛耗,自然而然會走到忘機的境界了。他們的天真可說是被經驗鍛煉過了,仿佛像在八卦爐裏蹲過,做成了火眼金睛的孫悟空。人世的波濤再也不能將他們的天真卷去,他們真是“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種悠然的心境既然成為習慣,習慣又成天然,所以他們的天真也是渾脫一氣,沒有刀筆的痕跡的。這個建在理智上麵的天真絕非無知的天真所可比擬的,從無知的天真走到這個超然物外的天真,這就全靠著個人的生活藝術了。
忽然記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時我同G常作長夜之談。有一晚電燈滅後,蠟燭上時,我們搓著睡眼,重新燃起一鬥煙來,就談著年青人所最愛談的題目——理想的女人。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道最可愛的女子是像賣解,女優,歌女等這班風塵人物裏麵的癡心人。她們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態,學會了萬般敷衍的辦法,跟人們好似是絕不會有情的,可是若使她們真真愛上了一個情人,她們的愛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強萬萬倍的。她們不像沒有跟男子接觸過的女子那樣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語騙不了她們,暗地皺眉的熱烈接吻瞞不過她們的慧眼,她們一定要得到了個一往情深的愛人,才肯來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她們對於愛人所以會這麼苛求,全因為她們自己是懇摯萬分。至於那班沒有經驗的女子,她們常常隻聽到幾句無聊的卿卿我我,就以為是了不得了,她們的愛情輕易地結下,將來也就輕易地勾銷,這那裏可以算做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閨門的女子隻有無知,很難有顛撲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爐裏鑄煉出來的熱情。數十年來我們把女子關在深閨裏,不給她們一個得到經驗的機會,既然沒有經驗來鍛煉,她們當然不容易有個強毅的性格,我們又來怪她們的楊花水性,說了許多混話,這真是太冤枉了。我們把無知誤解做天真,不曉得從經驗裏突圍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貴的,因此上造了這九州大錯,這又要怪誰呢?
沒有嚐過窮苦的人們是不懂得安逸的好處的,沒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們是不能了解愛的價值的,同樣地未曾有過經驗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貴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塗塗地過日,對於天真並未曾加以認識,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詩歌來,笨大的爸爸們嚐遍了各種滋味,然後再洗滌俗慮,用鍛煉過後的赤子之心來寫詩歌,卻做出最可喜的兒童文學,在這點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經驗對於我們是最有益的東西了。老年人所以會和藹可親也是因為他們受過了經驗的洗禮。必定要對於人世上萬物萬事全看淡了,然後對於一二件東西的留戀才會倍見真摯動人。宋詩裏常有這種意境。歐陽永叔的“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同蘇長公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鄉井難忘尚有心”全能夠表現出這種依依的心情。雖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動於衷。但是對於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鄉愁仍然是有些牽情。這種惘悵的情懷是多麼清新可喜,我們讀起來覺得比處處留情的才子們的濫情是高明得多,這全因為他們的情緒受過了一次蒸餾。從經驗裏出來的天真會那麼帶著詩情也是為著同樣的緣故。
藹裏斯在他的傑作《性的心理的研究》第六卷裏說道:“就說我們承認看著裸體會激動了熱情,這個激動還是好的,因為它引起我們的一種良好習慣,自製。為著恐怕有些東西對於我們會有引誘的能力,就趕緊跑到沙漠去住,這也可說是一種可憐的道德了。我們應當知道在文化當中故意去創造出一個沙漠來包圍自己,這種舉動是比別的要更壞得多了。我們無法去丟熱情,即使我們有這個決心;何爾巴哈說得好,理智是教人這樣揀擇正當的熱情,教育是教人們怎樣把正當的熱情種植培養在人心裏麵。觀看裸體有一個精神上的價值,那可以教我們學會去欣賞我們沒有占有著的東西,這個教訓是一切良好的社會生活的重要預備訓練:小孩子應當學到看見花,而不想去采它;男人應當學到看見著一個女人的美,而不想占有她。”我們所說的天真常是躲在沙漠裏,遠隔人世的引誘這類的天真。經驗陶冶後的天真是見花不采,看到美麗的女人,不動枕席之念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