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淚與笑(1)(2 / 3)

人世是這麼百怪千奇,人命是這樣他生未卜,這個千載一時的看世界機會實在不容錯過,絕不可誤解了天真意味,把好好的人兒囚禁起來,使他草草地過了一生,並沒有嚐到做人的意味,而且也不懂得天真的真意了。這種活埋的辦法絕非上帝造人的本意,上帝是總有一天會跟這班劊子手算賬的。我們還是別當劊子手好罷,何苦手上染著女人小孩子的血呢!

途中

今天是個瀟灑的秋天,飄著零雨,我坐在電車裏,看到沿途店裏的夥計們差不多都是懶洋洋地在那裏談天,看報,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為今天實在有點冷起來了。還有些隻是倚著櫃頭,望望天色。總之紛紛擾擾的十裏洋場頓然現出閑暇悠然的氣概,高樓大廈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間兩舍的隱廬,裏麵那班平常替老板掙錢,向主顧陪笑的夥計們也居然感到了生活餘裕的樂處,正在拉閑扯散地過日,仿佛全是古之隱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隻是稀稀的幾個,連坐在電車裏麵上銀行去辦事的洋鬼子們也燃著煙鬥,無聊賴地看報上的廣告,平時的燥氣全消,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罷!到了北站,換上去西鄉的公共汽車,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別有一種風味的。外麵的細雨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隻是車窗上不斷地來臨的小雨點,同河麵上錯雜得可喜的纖纖雨腳。此外還有粉般的小雨點從破了的玻璃窗進來,棲止在我的臉上。我雖然有些寒戰,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禮,精神變成格外地清醒。已攖世網,醉生夢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這麼清醒,這麼氣爽。再看外麵的景色,既沒有像春天那嬌豔得使人們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樣樹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毀滅了,卻隻是靜默默地,一層輕輕的雨霧若隱若現地蓋著,把大地美化了許多,我不禁微吟著鄉前輩薑白石的詩句,真是“人生難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皺著眉頭說道:“這樣淒風苦雨的天氣,你也得跑那麼遠的路程,這真可厭呀!”我暗暗地微笑。她那裏曉得我正在憑窗賞玩沿途的風光呢?她或者以為我現在必定是哭喪著臉,像個到刑場的死囚,萬不會想到我正流連著這葉尚未凋,草已添黃的秋景。同情是難得的,就是錯誤的同情也是無妨,所以我就讓她老是這樣可憐著我的仆仆風塵罷;並且有時我有什麼逆意的事情,臉上露出不豫的顏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來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後說出真話,使她憑添了無數的愁緒。

其實我是個最喜歡在十丈紅塵裏奔走道路的人。我現在每天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總在兩點鍾以上,這是已經有好幾月了,我卻一點也不生厭,天天走上電車,老是好像開始蜜月旅行一樣。電車上和道路上的人們彼此多半是不相識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麵孔來,比不得講堂裏,宴會上,衙門裏的人們那樣彼此拚命地一味敷衍。公園,影戲院,遊戲場,館子裏麵的來客個個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裝出那麼樣子,墓地,法庭,醫院,藥店的主顧全是眉頭皺了幾十紋的,這兩下都未免太單調了,使我們感到人世的平庸無味,車子裏麵和路上的人們卻具有萬般色相,你坐在車裏,隻要你睜大眼睛不停地觀察了三十分鍾,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見的人們臉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樂感覺同人心的種種情調。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鑒賞,同車的客人們老實地讓你從他們的形色舉止上去推測他們的生平同當下的心境,外麵的行人一一現你眼前,你盡可恣意瞧著,他們並不會曉得,而且他們是這麼不斷地接連走過,你很可以拿他們來彼此比較,這種普通人的行列的確是比什麼賽會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絕的行人可說是上帝設計的賽會,當然勝過了我們佳節時紅紅綠綠的玩意兒了。並且在路途中我們的心境是最宜於靜觀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們通常總是有事幹,正經事也好,歪事也好,我們的注意免不了特別集中在一點上,隻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長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們的方寸是悠然的,不專注於一物,卻是無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裏,我們此時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況。所以無論從那一方麵說起,途中是認識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車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說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可惜許多人把它們當做廢紙,空走了一生的路。我們有一句古話:“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所謂行萬裏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覺換一個解釋也是可以。一條的路你來往走了幾萬遍,湊成了萬裏這個數目,隻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語說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們不幸未得入泮,隻好多走些路,來見見世麵罷!對於人生有了清澈的觀照,世上的榮辱禍福不足以擾亂內心的恬靜,我們的心靈因此可以獲到永久的自由,可見個個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並不限於羅素先生所欽定的:所怕的就是麵壁參禪,目不窺路的人們,他們自甘淪落,不肯上路,的確是無法可辦。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裏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覺得有意的旅行到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樣能與自然更見親密。旅行的人們心中隻惦著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緊張的。實在不宜於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並且天下的風光是活的,並不拘於一穀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們所看的卻多半是這些名聞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讚美的勝地。旅行的人們也隻得依樣葫蘆一番,做了萬古不移的傳統的奴隸。這又何苦呢?並且隻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著我們才會有貼心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所以有時因公外出,在火車中所瞥見的田舍風光會深印在我們的心坎裏,而花了盤川,告了病假去賞玩的名勝倒隻是如煙如霧地浮動在記憶的海裏。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劃子裏聽著舟子的調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著車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隱隱地含有無上的威權,等到把所謂勝景一一領略過了,重上火車,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擔。當我再繼續過著我通常的機械生活,天天自由地東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車夫,遊侶的責備,再也沒有什麼應該非看不可的東西,我真快樂得幾乎發狂。西冷的景色自然是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跡,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還做了我幾個噩夢的背境。當我夢到無私的車夫,帶我走著崎嶇難行的寶石山或者光滑不能住足的往龍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樣求免,總是要迫我去看煙霞洞的煙霞同龍井的龍角。謝謝上帝,西湖已經不再浮現在我的夢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賞心的許多美景是從到西鄉的公共汽車的玻璃窗得來的。我坐在車裏,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蕩,看著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紀長篇小說,有時閉著書隨便望一望外麵天氣,忽然覺得青翠迎人,遍地散著香花,晴天現出不可描摹的藍色。我頓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這時我真是神魂飛在九霄雲外了。再去細看一下,好景早已過去,剩下的是閘北汙穢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雖然仍舊,總覺得有所不足,與昨天是不同的,於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裏。甜蜜的東西看得太久了也會厭煩,真真的好景都該這樣一瞬即逝,永不重來。婚姻製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於日夕聚首:將一切好處都因為太熟而化成壞處了。此外在熱狂的夏天,風雪載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獲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潤著我的心田。會心不遠,真是陸放翁所謂的“何處樓台無月明”。自己培養有一個易感的心境,那麼走路的確是了解自然的捷徑。

“行”不單是可以使我們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帶有詩意的,最浪漫不過的。雨雪霏霏,楊柳依依,這些境界隻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許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著幾個人的漫遊而產生的。《西遊記》,《鏡花緣》,《老殘遊記》,Gervantes的《吉訶德先生》(Don Quixote),Swift的《海外軒渠錄》(Gullivers Travels)Bunyar的《天路曆程》(Pil-grims Progress),Cowper的癡漢騎馬歌(John Gilpin),Dickens的Pickwick Papers Byron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Fielding的Joseph Andrews, Gogols的Dead Souls等不可一世的傑作沒有一個不是以“行”為骨子的,所說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覺得文學的浪漫題材在愛情以外,就要數到“行”了。陸放翁是個豪爽不羈的詩人,而他最出色的傑作卻是那些紀行的七言。我們隨便抄下兩首,來代我們說出“行”的浪漫性罷!

劍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南定樓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瀘遊,

江山重複爭供眼,風雨縱橫亂入樓,

人語朱離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吳州,

天涯住穩歸心懶,登覽茫然卻欲愁。

因為“行”是這麼會勾起含有詩意的情緒的,所以我們從“行”可以得到極愉快的精神快樂,因此“行”是解悶銷愁的最好法子,將瀕自殺的失戀人常常能夠從漫遊得到安慰,我們有時心境染了淒迷的色調,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憂愁。Howthorne同Edgar Allen Poe最愛描狀一個心裏感到空虛的悲哀的人不停地在城裏的各條街道上回複地走了又走,以冀對於心靈的饑餓能夠暫時忘卻。Dostoivsky的《罪與罰》裏麵的Raskolinkov犯了殺人罪之後,也是無目的到處亂走,仿佛走了一下,會減輕了他心中的重壓。甚至於有些人對於“行”具有絕大的趣味,把別的趣味一齊壓下了,Stevenson的《流浪漢之歌》就表現出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在最後一段裏說道:“財富我不要,希望,愛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隻是上麵的青天同腳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 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 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v me.

Walt Whitman也是一個歌頌行路的詩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絕妙讚美詩,我就引他開頭的雄渾詩句來做這段的結束罷!

A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 free, 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們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一條道路,當我們正寢以前,我們可說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許多的苦辛,然而四圍的風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極有趣的,值得我們跋涉這程路來細細鑒賞。除開這條悠長的道路外,我們並沒有別的目的地,走完了這段征程,我們也走出了這個世界,重回到起點的地方了。科學家說我們就歸於毀滅了,再也不能重走上這段路途,主張靈魂不滅的人們以為來日方長,這條路我們還能夠一再重走了幾千萬遍。將來的事,誰去管它,也許這條路有一天也歸於毀滅。我們還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罷,最要緊的是不要閉著眼睛,朦朦一生,始終沒有看到了世界。

十八年十一月五日。

論智識販賣所的夥計

“每門學問的天生仇敵是那門的教授。”

——威廉·詹姆士

智識販賣所的夥計大約可分三種:第一種是著書立說,多半不大甘心於老在這個沒有多大出息的店裏混飯,想到衙門中顯顯身手的大學教授;第二種是安分守己,一聲不則,隨緣消歲月的中學教員;第三種是整天在店裏當苦工,每月十幾塊工錢有時還要給教育廳長先挪去,用做招待星期講演的學者(那就是比他們高兩級的著書立說的教授)的小學教員。他們的苦樂雖也各各不同,他們卻帶有個共同的色彩。好像錢莊裏的夥計總是現出一副勢利麵孔,旅館裏的茶房沒有一個不是帶有不道德的神氣,理發匠老是愛修飾,做了下流社會裏的花花公子,以及個個汽車夫都使我們感到他們家裏必定有個姘頭。同樣地,教書匠具有一種獨有的色彩,那正同殺手臉上的橫肉一樣,做了他們終身的烙印。

糖餅店裏的夥計必定不喜歡食糖餅,布店的夥計穿的常是那價廉物不美的料子,“賣扇婆婆手遮日”是世界裏最普通的事情,所以智識販賣所的夥計是最不喜歡知識,失掉了求知欲望的人們。這也難怪他們,整天弄著那些東西,靠著那些東西來自己吃飯,養活妻子,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每天總得把這些東西照例說了幾十分鍾或者幾點鍾,今年教書複明年,春恨秋愁無暇管,他們怎麼不會討厭知識呢?就說是個絕代佳人,這樣子天天在一塊,一連十幾年老是同你卿卿我我,也會使你覺得膩了。所以對於智識,他們失丟了孩童都具有的那種好奇心。他們向來是不大買書的,充其量不過把圖書館的大本書籍搬十幾本回家,擱在書架上,讓灰塵蠹魚同蜘蛛來嚐味,他們自己也忘卻曾經借了圖書館的書,有時甚至於把這些書籍的名字開在黑板上,說這是他們班上學生必須參考的書,害得老實的學生們到圖書館找書找不到,還急得要死;不過等到他們自己高據在講台之上的時節,也早忘卻了當年情事,同樣慷慨地騰出家裏的書架替學校書庫省些地方了。他們天天把這些智識排在攤上,在他們眼裏這些智識好像是當混飩初開,乾坤始定之時,就已存在人間了,他們簡直沒有想到這些智識是古時富有好奇心的學者不借萬千艱苦,虎穴探子般從“自然”裏奪來的。他們既看不到古昔學者的熱狂,對於智識本身又因為太熟悉了生出厭倦的心情,所以他們老覺得知識是冷冰冰的,絕不會自己還想去探求這些凍手的東西了。學生的好奇心也是他們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在求真理這出的捉迷藏戲裏他們不能做學生們的真正領袖,帶著他們狂歡地瞎跑,有時還免不了澆些冷水,截住了青年們的興頭,願上帝赦著他們罷,阿門。然而他們一度也做過學生,也懷過熱烈的夢想,許身於文藝或者科學之神,曾幾何時,熱血沸騰的心兒停著不動,換來了這個二目無光的冷淡臉孔,隱在白堊後麵,並且不能原諒年青人的狂熱,可見新自經驗是天下裏最沒用的事,不然人們也不會一代一代老兜同一的愚蠢圈子了。他們最喜歡那些把筆記寫得整整齊齊,伏貼貼地聽講的學生,最恨的是信口胡問的後生小子,他們立刻露出不豫的顏色,仿佛這有違乎敬師之道。法郎士在《伊壁鳩魯斯園》裏有一段譏笑學者的文字,可以說是這班夥計們的最好寫真。他說:“跟學者們稍稍接觸一下就夠使我們看到他們是人類裏最沒有好奇心的。前幾年偶然在歐洲某大城裏,我去參觀那裏的博物院在一個保管的學者領導之下,他把裏麵所搜集的化石很驕做地,很愉快他講述給我聽。他給我許多很有價值的知識,一直講到鮮新世的岩層。但是我們走到那個發現了人類最初遺痕的地層的陳列櫃旁邊,他的頭忽然轉向別的地方去了;對於我的問題他答道這是在他所管的陳列櫃之外。我知道魯莽了。誰也不該向一個學者問到不在他所管的陳列櫃之內的宇宙秘密。他對於它們沒有感到興趣。”叫他們去鼓舞起學生求知的興趣,真是等於找個失戀過的人去向年青人說出戀愛的福音,那的確是再滑稽也沒有的事。不過我們忽略過去,沒有下一個仔細的觀察,否則我們用不著看陸克,賈波林的片子,隻須走到學校裏去,想一想他們幹的實在是怎麼一回事,再看一看他們那種慎重其事的樣子,我們必定要笑得肚子痛起來了。

他們不隻不肯自備斧斤去求智識,你們若使把什麼新知識呈獻他們麵前,他們是連睬也不睬的,這還算好呢,也許還要惡罵你們一陣,說是不懂得天高地厚,信口胡談。原來他們對於任何一門智識都組織有一個四平八穩的係統,整天在那裏按章分段,提綱摯領地多大大小小的係統來。你看他們的教科書,那是他們的聖經,是前有總論,後有結論的。他們費盡苦心把前人所發現的智識編成這樣一個天羅地網,煉就了這個法寶,預備他們終身之用,子孫百世之業。若使你點破了這法寶,使他們變成為無棒可弄的猴子,那不是窘極的事嗎?從前人們嘲笑煩瑣學派的學者說道:當他們看到自然界裏有一種現象同亞裏士多德書中所說的相反,他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看錯了,卻不肯說亞裏士多德所講的話是不對的。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對於他們的係統所取的盲從同固執的態度也是一樣的。聽說美國某大學有一位經濟思想史的教授,他所教的經濟思潮是截至一八九〇年為止的,此後所發表的經濟學說他是毫不置問的,仿佛一八九〇年後宇宙已經毀滅了,這是因為他是在那年升做教授了,他也是在那年把他的思想鑄成了一篇隻字不能移的講義了。記得從前在北平時候,有一位同鄉在一個專門學校電氣科讀書,他常對我說他先生所定的教科書都是在外國已經絕版了的,這是因為當這幾位教授十幾年前在美國過青燈黃卷生涯時是用這幾本書,他們不敢忘本,所以仍然捧著這本書走上十幾年後中國的大學講台。前年我聽到我這位同鄉畢業後也在一個專門學校教書,我暗想這本教科書恐怕要三代同堂了。這一半是慣性使然。在這販賣所裏跑走幾年之後,多半已經暮氣沉沉,更哪裏找得到一股精力,翻個斛鬥,將所知道的智識拿來受過新陳代謝的洗禮呢!一半是由於自衛本能,他們覺得他們這一套的智識是他們的惟一壁壘,若使有一方樹起降幡,歡迎新知識進來,他們隻怕將來喧賓奪主,他們所懂的東西要全軍覆沒了,那麼甚至於影響到他們在店裏的地位。人們一碰到有切身利害的事情時,多半是隻瞧利害,不顧是非的,這已變成為一種不自覺的習慣。學術界的權威者對於新學說總是不厭極端詆毀,他們有時還是不自知有什麼卑下的動機,隻覺得對於新的東西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也是因為這是不自覺的。惟其是不自覺的,所以是更可怕的。總之,他們已經同知識的活氣告別了,隻抱個死沉沉的空架子,他們對於新發現是麻木不仁了,隻知道倚老賣老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白堊使他們的血管變硬了,這又哪裏是他們己的罪過呢?

笛卡兒哲學的出發點是“我懷疑所以我存在”,智識販賣所的夥計們的哲學的出發點是“我肯定,所以我存在”。他們是以肯定為生的,從走上講台一直到鈴聲響時,他們所說的全是十二分肯定的話,學生以為他們該是無所不知的,他們亦以全知全能自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所謂好為人師就是喜歡擺出我是什麼都懂得的神氣,對著別人說出十三分肯定的話。這種虛榮的根性是誰也有的,這班夥計們卻天天都有機會來發揮這個低能的習氣,難怪他們都染上了誇大狂,不可一世地以正統正宗自命,覺得普天之下隻有一條道理,那又是在他掌握之中的。這個色彩差不多是自三家村教讀先生以至於教思想史的教授所共有的。懷疑的精神早已風流雲散,月去星移了,剩下來的是一片慘淡無光,陰氣森森的真理。Schiller說過:“隻有錯誤才是活的,智識卻是死的。”那麼難怪智識販賣所裏的夥計是這麼死沉沉的。他們以販賣智識這塊招牌到處招搖,卻先將知識的源泉——懷疑的精神——一筆勾銷,這是看見母雞生了金雞子,就把母雞殺死的辦法。他們不止自乞這麼武斷一切,並且把學生心中一些存疑的神聖火焰也弄熄了,這簡直是屠殺嬰兒。人們天天嚷道天才沒有出世,其實是有許多天才遭了這班夥計們的毒箭。我不相信學了文學概論,小說作法等課的人們還能夠寫出好小說來。英國一位詩人說道,我們一生的光陰常消磨在兩件事情上麵,第一是在學校裏學到許多無謂的東西,第二是走出校門後把這些東西一一設法棄掉。最可惜的就是許多人剛把這些垃圾棄盡,還我海闊天空時候,卻壽終正寢了。

因此,我所最敬重的是那班常常告假,不大到店裏來的夥計們。他們的害處大概比較會少點罷!

觀火

獨自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麵前瞬息萬變的火焰,細聽爐裏呼呼的聲音,心中是不專注在任何事物上麵的,隻是癡癡地望著爐火,說是懷一種惘悵的情緒,固然可以,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因而反現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無不可。但是既未曾達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地步,免不了有許多零碎的思想來往心中,那些又都是和“火”有關的,所以把它們集在“觀火”這個題目底下。

火的確是最可愛的東西。它是單身漢的最好伴侶。寂寞的小房裏麵,什麼東西都是這麼寂靜的,無生氣的,現出呆板板的神氣,惟一有活氣的東西就是這個無聊賴地走來走去的自己。雖然是個甘於寂寞的人,可是也總覺得有點兒怪難過。這時若使有一爐活火,壁爐也好,站著有如廟裏菩薩的鐵爐也好,紅泥小火爐也好,你就會感到宇宙並不是那麼荒涼了。火焰的萬千形態正好和你心中古怪的想像攜手同舞,倘然你心中是枯幹到生不出什麼黃金幻夢,那麼體態輕盈的火焰可以給你許多暗示,使你自然而然地想人非非。她好象但丁《神曲》裏的引路神,拉著你的手,帶你去進荒誕的國土。人們隻怕不會做夢,光剩下一顆枯焦的心兒,一片片逐漸剝落。倘然還具有夢想的學力,不管做的是猙獰凶狠的噩夢,還是融融春光的甜夢,那麼這些夢好比會化雨的雲兒,遲早總能滋潤你的心田。看書會使你做起夢來,聽你的密友細訴衷曲也會使你做夢,晨晴,雨聲月光,舞影,鳥鳴,波紋,槳聲,山色,暮藹……都能勾起你的輕夢,但是我覺得火是最易點著輕夢的東西。我隻要一走到火旁,立刻感到現實世界的重壓一一消失,自己浸在夢的空氣之中了。有許多回我拿著一本心愛的書到火旁慢讀,不一會兒,把書擱在一邊,卻不轉睛地盡望著火。那時我覺得心愛的書還不如火這麼可喜。它是一部活書。對著它真好像看著一位大作家一字字地寫下他的傑作,我們站在一旁跟著讀去。火是一部無始無終,百讀不厭的書,你那回看到兩個形狀相同的火焰呢!拜倫說:“看到海而不發出讚美詞的人必定是個傻子。”我是個滄海曾經的人,對於海卻總是漠然地,這或者是因為我會暈船的緣故罷!我總不願自認為傻子。但是我每回看到火,心中常想唱出讚美歌來。若使我們真有個來生,那麼我隻願下世能夠做一個波斯人,他們是真真的智者,他們曉得拜火。

記得希臘有一位哲學家——大概是Zeno罷——跳到火山的口裏去,這種死法真是痛快,在希臘神話裏,火神(Hephaestus or Vulcan)是個跛子,他又是一個大藝術家。天上的宮殿同盔甲都是他一手包辦的。當我靠在爐旁時候,我常常期望有一個黑臉的跛子從煙裏衝出,而且我相信這位藝術家是沒有留了長頭發同打一個大領結的。在《現代叢書》(Modern Library)的廣告裏,我常碰到一個很奇妙的書名,那是唐南遮(D’annvnzio)的長篇小說《生命的火焰》(The Flane of Life)。唐南遮的著作我一字都未曾讀過,這本書也是從來沒有看過的,可是我極喜歡這個書名,《生命的火焰》這個名字是多麼含有詩意,真是簡潔他說出入生的真相。生命的確是像一朵火焰,來去無蹤,無時不是動著,忽然揚焰高飛,忽然銷沉將熄,最後煙消火滅,留下一點殘灰,這一朵火焰就再也燃不起來了。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誌狂奔,才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地飄忽莫定,隻受裏麵的熱力的指揮,衝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的藩籬,一直恣意幹去,任情飛舞,才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焰。否則陰沉沉地,若存若亡地草草一世,也辜負了創世主叫我們投生的一番好意了。我們生活內一切值得寶貴的東西又都可以用火來打比。熱情如沸的戀愛,創造藝術的靈悟,虔誠的信仰,求知的欲望,都可以拿火來做象征。Heraclitus真是絕等聰明的哲學家,他主張火是宇宙萬物之源。難怪得二千多年後的柏格森諸人對著他仍然是推崇備至。火是這麼可以做人生的象征的,所以許多民間的傳說都把人的靈魂當作一團火。愛爾蘭人相信一婦人若使夢見一點火花落在她口裏或者懷中,那麼她一定會懷孕,因為這是小孩的靈魂。希臘神話裏,Prometheus做好了人後,親身到天上去偷些火下來,也是這種的意思。有些詩人心中有滿腔的熱情,靈魂之火太大了,倒把他自己燃燒成灰燼,短命的濟慈就是一個好例子。可惜我們心裏的火都太小了,有時甚至於使我們心靈感到寒戰,怎麼好呢?

我家鄉有一句土諺:“火燒屋好看,難為東家。”火燒屋的確是天下一個奇觀。無數的火舌越梁穿瓦,沿窗衝天地飛翔,弄得滿天通紅了,仿佛地球被擲到熔爐裏去了,所以沒有人看了心中不會起種奇特的感覺,據說尼羅王因為要看大火,故意把一個大城全燒了,他可說是知道享福的人,比我們那班做酒池肉林的暴君高明得多。我每次聽到美國那裏的大森林著火了,燃燒得一兩個月,我就怨自己命壞,沒有在哥侖比亞大學當學生。不然一定要告個病假,去觀光一下。

許多人沒有煙癮,抽了煙也不覺得什麼特別的舒服,卻很喜觀抽煙,違了父母兄弟的勸告,常常抽煙,就是身上隻剩一角小洋了,還要拿去買一盒煙抽,他們大概也是因為愛同火接近的緣故罷!最少,我自己是這樣的。所以我愛抽煙鬥,因為一鬥的火是比紙煙頭一點兒的火有味得多。有時沒有錢買煙,那麼拿一匣的洋火,一根根擦燃,也很可以解這火癮。

離開北方已經快兩年了,在南邊雖然冬天裏也生起火來,但是不像北方那樣一冬沒有熄過地燒著,所以我現在同火也沒有像在北方時那麼親熱了。回想到從前在北平時一塊兒烤火的幾位朋友,不免引起惆悵的心情,這篇文字就算做寄給他們的一封信罷!

十九年元旦試筆

破曉

今天破曉酒醒時候,我忽然憶起前晚上他向我提過“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這兩句詞。仿佛前宵酒後曾有許多感觸。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閉著眼睛暗暗地追蹤那時思想的痕跡。底下所寫下來的就是還逗留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許有人會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譏地來解剖這些雜感,認為是變態的,甚至於低能的,心理的表現;可是我總是十分喜歡它們。因為我愛自己,愛這個自己厭惡著的自己,所以我愛我自己心裏流出,筆下寫出的文字,尤其愛自己醒時流淚醉時歌這兩種情懷湊合成的東西。而且以善於寫信給學生家長,而榮膺大學校長的許多美國大學校長,和單知道立身處世,勢利是圖的佛蘭克林式的人物,雖然都是神經健全,最合於常態心理的人們,卻難免得使甘於墮落的有誌之士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