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花兒來得及(1 / 1)

那一年我16歲,為了一株月季,茶飯不思。

是初春一個微涼的午後,我排了長長的隊伍,從老師的手中,領養了它,並小心翼翼地,將它植入教室門前的小花壇裏。那時的我,因為卑微,無人關注,讀書常常心不在焉,上課的時候,老師在前麵講優美的詩詞,我卻走神,想起黃昏裏屬於我的月季。春風悄無聲息地,漫進來,輕拂著我的短發,又隨手翻亂了桌上的書本。我用力地想啊想,卻還是不知道,究竟,那一株瘦弱的月季,何時才能聽見我的祈禱,從細細的枝杈裏,發出綠色的小芽來。

沒有人知道我的焦慮,事實上,我如那株枯萎的月季一樣,被人忘記了。不管疼痛與喜悅,濃烈還是淺淡,都不會有人,去注意沿牆低頭走路的我。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忽略,假若偶爾有人大聲地在班裏提及我的名字,我反而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有想要瞬間消失掉的恐慌。大部分的時光,我縮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將老師們的聲音,當成背景,而後任由自己的思緒,在天空藍色的幕布上,自由地飛翔。這是我在別人的張揚裏,最為安全的存在方式,一如那株在繁花似錦的春天裏,從來沒有蜂蝶,流連過的月季。

那一小片花壇,植滿了30株月季,盡管,我的那一株,始終無聲無息,沒有任何舒枝展葉的痕跡。負責澆花的園丁說,這株月季,定是枯了,否則,為何外麵吵嚷一片,它卻固執地縮在泥土裏,不言不語?但我還是百般地懇求那個好脾氣的師傅,無論如何,都不要忘了,施肥澆水的時候,多多眷顧這株孤獨的月季。

這樣的乞求,並沒有奏效。園丁在一株株欣然吐葉的月季麵前,每每還是將它忘記,或者,即便是視線飄過,也不作短暫的停留。這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春天,空氣裏彌漫著濕漉漉的芳香,濃鬱,熱烈,常常就有女孩子的尖叫,銳利地劃破傍晚的寂靜,她們彼此開心地叫嚷著,自己的月季又長出了一片葉子,抽出了一條新枝,那新鮮的小芽,竟猶如嬰兒的雙唇,是可愛柔軟的紅色呢!我蹲在花壇邊上,看著那株幹裂寂寞的月季,聽著別的女孩子興奮又誇張的叫聲,還有操場上隱約傳來的籃球撞擊水泥地麵的響聲,終於將頭深深地埋進臂彎裏去,哭了。

春天不過是一個轉身,便走掉了。校園的紅磚路上,青草在一次次踩踏裏,彎了又直,直了又彎,薔薇越過牆壁開出嫋娜的花朵,藤蔓纏繞著,爬上高高的梧桐,初夏的風,翻轉著層層密實的枝葉,而我的月季,它在我日日的守候裏,依然選擇了沉默。

花壇裏的月季,已經競相地開放,最好的一株,長在靠近我那一棵的左側,枝葉蓬生開來,將那一方小小的角落,全都遮掩住了。園丁師傅許多次,都以妨礙觀瞻的理由,要拔掉我的月季,卻每每都在我的苦苦哀求裏,住了手。他不明白,總是問我,丫頭,這不過是一株發到你的手中,便已經奄奄一息的花而已,何必如此較真兒地,守護著它?而我,總是倔強冷硬地隻有一句話:它不隻是一株月季。

是的,它不隻是一株月季,它是16歲的我,所有的期待、夢想與童話。我固執地認定,假若它真的不會醒來,那麼,我的青春,也會如它一樣,暮氣沉沉,了無希望。

那個閃亮的童話,就在盛夏的一個清晨,蘇醒過來。我守護了整整一個春天外加一個初夏的月季,終於從泥土中,生出一個卑微但卻執著向上的新芽。那株枯萎的枝杈,依然安靜地挺立著,等待那柔弱的生命,一天天向上,向上,直至最後,遠遠超越了它的高度……

我的月季,在溫暖的泥土裏,蟄伏了整個的春天,它錯過了爭奇鬥豔的季節,卻還是來得及,在陣陣蟬鳴的盛夏,一點點地,靠近馥鬱的花香。

16歲的那年夏天,我的每一本書裏,都飄散著月季的芬芳。我將第一朵花凋零時的花瓣,全都細心地收藏進書本,它們的紅色,深深淺淺地嵌入溫情的文字中,每一次讀,都能嗅得到,它最初綻放時,飽滿恣意的芳香。

而這樣的香氣,從16歲時那個自卑的丫頭,一直繚繞到而今自信從容的我,曆久彌香,再也不能讓我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