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母,都是農民,不識字,也無法帶給他任何的榮耀。他年少的時候因為成績出色,被保送至市裏讀最好的中學,他就是在那時,開始借外人的視線,學會審視自己卑微的出身,和父母粗鄙的言行,無意中給他帶來的重重的煩惱。
他猶記得讀高一那年,他與一群人,正在走廊裏說笑,母親突然就走過來。他先自看見了,卻並沒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在母親的東張西望裏,尷尬地低下頭去。正試圖在人群的掩護裏,逃開的時候,卻是一把被母親給興奮地抓住了。他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任由母親緊緊地拽著胳膊,說著瑣碎的家長裏短。原本那親密無間的一群,此刻,陡然就與他有了距離;母親起了毛球的線衣,土得掉渣的方言,一聲又一聲喚起他一直羞於對人提起的乳名,手裏提的大袋的手工煎餅,無一不讓周圍的人覺得好奇且熱鬧。像是一場精彩的戲劇,台下的人,紛紛在他們的表演裏笑成一團;而台上飾演小醜的他,卻是在拚命的蹦跳裏,忽地生出一種幾乎將自己吞噬掉了的無助與悲哀。他在喧嘩嘻笑裏,並沒有記清母親說過的話,也忘了母親是求人才搭了順路車來,專門看望他,且將一肚子的話絮絮叨叨傾訴給他;他隻是清晰地記住了那些外人的“關注”,和走廊裏疏離的歌聲與打鬧。
此後他便再也不讓父母去學校看他,他寧肯浪費寶貴的時間,將不小心丟在家裏的課本,自己跑50多裏回家去取,也不會讓父母送來,連帶地將自己晦暗粗糙的一切,重複展覽給人。他隻是發奮地學習,將那些外人的嘲諷冷漠與不屑,全都踏在腳下;一同踩下去的,當然還有原本讓他溫暖的父母的關愛。
這樣臥薪嚐膽似的努力,終於考入了理想的大學。去讀大學的那天,父親執意要去送他,可是在臨上火車的時候,看著父親擠在一群家長裏,那麼笨拙地幫他搬著行李,又因為有人無意中踩了他的腳,而差點在車上爭吵起來,便終於一狠心,讓父親回家去,一切他自會處理。父親第一次跟他急了,說這麼小,又沒有出過遠門,一個人怎麼行?他也在周圍的吵嚷裏發了脾氣,說,你不也是一樣麼,沒有去過北京,況且你連字不認識,除了給我帶來麻煩,還能有什麼?!他說完這句話,便覺得心裏空了,那些淤積了許多年的泥淖與雜草,倏忽之間,便全都被除掉了。50歲的父親,在一個又一個人的推攘裏,呆愣了許久,後來是火車快要開了,才裝做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笑著幫他把行李放好,又去給他接了一杯熱水,這才轉身走了出去。他在慢慢啟動的火車裏,看見父親在送行的人裏,拚命地跑著,似乎要跟著這火車,一同跑到北京去,但還是被飛快的車無情地丟在站台上,再也看不見了。
他在大學裏,依然是很少回家,電話,是從來不在宿舍裏打的。即便是在電話亭,也要等到最後,人都走光了,才匆忙地插進卡去,與父母說幾句閑話。大部分的時間,他是泡在自習室裏的。家庭的貧寒,讓他始終沒有勇氣,與人自如從容地交際。而愛情,更是如此。他是在被學校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後,才開始與暗戀了他兩年的媛交往的。媛低他兩級,是學校一個教授的女兒,但並沒有因此像那些嬌生慣養的城市女孩子一樣,驕橫霸道。他應該會主動追求媛的,如果沒有媛優越的家境,阻礙了自己。媛也是個矜持的女孩,等了他兩年,見他依然無動於衷,這才著了急,一次次地跑來找他。媛的父母,始終是不喜歡他的,盡管見麵的時候,也會與他說話,但言語裏,明顯地帶了高傲與驕矜。幸虧媛是善良的,知道他的學費,都是貸款,知道他生活費,全要靠自己打工掙取,知道他的父母,無法給他的前程,帶來任何的幫助,但依然執著地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