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巒清潭畔的石床(2 / 3)

在現世界,逢見一個人,踏著一塊地,都能給與你一種最激骨沁脾的韌痛。我們的命運是箭垛,我們隻有沉默的容忍著,屈伏著,而潛藏我們另一種能掉換宇宙毀滅宇宙的力量。我們是希望有一天命運成了手中的泥,願意塑成什麼便是什麼的。所以蘭生弟不伯悲傷,他說:

“唉!我不會過於悲傷的。我正要尋些悲傷滋味潤澤一下這個幹枯沉澱不過的心!”

“呀!我如今痛切的感到被人踐踏後的怨憤,所以要被人踐踏,緣由我不想傲惡人,示露了善良性的軟弱處……人群生活完全是戰爭。能夠發揮殘忍而不感不安的人乃是最適當的生存者。如果中途反悔,那麼隻好被人落刀下來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群中擾攘著,是找不到安慰和了解的,隻要沒有那利銳的,惡毒的意外來襲擊,已經算很僥幸了。我們隻可投到自然母親的懷裏,承受她的催眠和撫慰。滋潤休養著這灰塵中千瘡百洞的心身。作者似乎屢屢詔示我們。每在一種煩苦欲狂的心情中,展開一幅最幽靜,最清雅,能忘了自己,融化在自然裏來撫慰我們的景致,如:

“有時暗夜裏,一個人披上鬥篷,不戴帽子,赤腳踏了高屐,穿過冷落街道,陷進一個山邊的森林裏去。在沉默無光的枯林裏瞥見天空的小屋,遠處的街燈。一回又發現自己走了出來,站定了腳,在一個有狐狸精出沒神情的陰風慘慘的古廟口,盡是向裏麵的黑影子窺望。不知怎樣,自己又走下山道,站在街邊一個有燈光的紙窗邊,聽裏麵有兩個小女孩子唧唧噥噥伴著一個母親似的婦人談話。人類最寶貴的母愛流露到這紙窗外了。”

“去罷去罷!進了中央公園,靠東從來今雨軒一直往北去轉過兩個紅圈洞走過了古柏下的通路,到了目的地的禦溝邊來了。在這瞬間才發現濠水已經結冰。呆立了一下,回到長凳上坐下。盡是沉想。好像又被什麼東西追著似的轟然站起來,再到花房前的地水邊。看見也結了冰,隻有鐵絲網內冰塊間有一個水塘,一群鵝鴨,雜有鴛鴦在那裏無心的遊叫著。冬天的淡陽光照著池邊的蕭條景象。在我旁邊隔開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少婦在那裏打絨繩。一個學步的小孩繞在身邊。我想到不一定那些水鳥才能無心,人也有能無心的。”

一個人到了失敗絕望無路可走人力無可為的時候,總幻想出一個神靈的力量來拯救他,撫慰他,同情他,將整個受傷的心靈都捧獻給神,泄露給神,求神在這失敗絕望中,給他勇氣,給他援助,使一個受了創痛的心頭,負了罪惡的心頭,能有一個歸依懺悔的機會。所以凡受過宗教的洗禮的,他必能用平靜的,慈愛的,溫和的心情去寬恕別人,去發現自己。作者所描寫的蘭生弟,便是背著十字架忠心於上帝的門徒。他在池袋隱者那裏懺悔皈依神了之後,他歸來是:

“走在路上,覺得一草一木都像另有生氣似的,在心胸寬鬆了許多。”

他的敬虔心的出發,也是想用人力以外的力量來解決矛盾防止矛盾的,他是想在沒有路的道上,用上帝的意誌去開辟道路的。我從前也是輕蔑基督教的一個叛徒,然而在現在我雖未曾正式受洗作上帝的門徒,不過我心裏除了母親外,已有了上帝的位置,我在一種特殊的心境時,總是口口聲聲默喚著上帝,求佑於上帝的。雖然我自己也明知道那是個虛無的神。

所以我們可以根據了這種精神,看出蘭生弟的容忍和寬大。他雖然在薰南姊麵前受了創痛,在大伯父麵前尚不知結果。然而這都是不值的憂慮的事,他自己的本身已成了藝術化的人生,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談到蘭生弟的日記形式上的批評。我是很慕敬作者那枝幽遠清淡的筆致,處處都如一股幽穀中流出的清泉一樣,那樣含蓄,那樣幽怨,那樣淒涼,那樣素淡。據全書個性特有的表現,作者許是一位最沉靜,最細膩,最孤高,最多情的,在人間收獲了許多經驗的人。

這冊書內容因為是一封信,又在裏邊插入了許多日記,似乎有時讀者感到冗雜和厭倦,有些人讀不下去的原因或者是緣乎此。這是屬於心靈上體驗上能否同作者共鳴的問題。在一個不能沉醉於酒的人,你問他飲過後的餘味,他自然是告訴你感到酸澀的。世界上也許有不需要飲酒的人,自然也許有不需要沉醉的人。

婧君

四年前我在學校時,你的影子已深深入了我的心衣,我愛你姍姍清雅的姿態,我愛你溫柔多情的性格。記得一個遊藝會中,請你去彈古琴,那時你曾在嘈雜的人聲裏,彈出高山流水的清音。你穿著一件黑絨的夾衣,襟頭繡著小小的一朵白玫瑰,素雅高潔中,令滿座的來賓都靜悄悄征服在你的玉腕下,淒淒切切的哀音,許多人都聽的泫然淚落!那時我心裏覺到你將來不免是悲劇的人物,而且你的冷淡高潔的靈魂中似乎已潛伏下悲哀的種子。

你畢業後,我有一次在圖書展覽會看到你的作品,淡雅宜人,更令我敬慕你的藝術天才;我想你假如不是你那富貴安樂的環境羈係你,將來的成就,自然不是我所敢限量。遇合有緣,四年後我又能和你在一校,相聚教讀,而且我們成了很熟的朋友,在這淡淡的友誼中,我更認識了你的個性,你是一個富有東方柔弱性的女孩兒。所以你多情多藝多愁多病,鎮天都是詩卷彩筆藥爐明鏡伴著你寂寞的深閨。

三月來我窺見你心深處的優愁,然而我不願冒昧的問訊你,我隻隱隱約約的安慰你,勸解你;想不到今天的茜紗窗下聽你告我你中心的鬱結,令我一旦明白了你優愁的對象。可憐你陷於苦惱困於矛盾中的心情,又橫被舊禮教舊道德的利箭穿鑿粉碎!令你輾轉在舊製度下呻吟哀泣,而不能求得心情之寄棲。聽完時我哭了。怕你病中增加哀毀,所以我偷偷咽下去,換上笑靨來安慰你。

婧君!我哭你同時也是哭我自己,我傷感你同時也是傷感我自己。世界上惟有同在一種苦痛下的呻吟能應和,同在一種煩悶下的心情能相憐,因之,我今天聽了你那披肝瀝膽的心腹之談,真令我慘然泫然,不知涕零之何從?

我如今已是情場逃囚,經曆多少苦痛才超拔得出的沉溺者,想當年,我也是像你一樣驕傲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而不願輕易施與和拋擲的。那料到愛情偏是盲目的小兒,我們又是在這種新舊嬗替時代,可憐我們便作了製度下的犧牲者。心上插著利劍,劍頭上一麵是情,一麵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鮮血流到身邊時,我們輾轉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婧君!我六載京華,夢醒後隻添了無限惆悵!徒令死者抱恨,生者含悲,一縷天真純潔的愛絲,糾結成一團不可紛解的愁雲;在這陰暗慘淡的愁雲下,青春和愛情逝去了永無蹤影。幸如今我已艱險備嚐,人世經曆既多,情感亦戕殘無餘,覺往事雖屬恨憾,然宇宙為缺陷的宇宙,我又何力能補填此茫茫無涯之缺陷?

不過我總希望一切製度環境能由我們的力量改換,人生的興趣,隻為了滿足希望和欲求而努力,所以我有時候是不讚成你這種不勇鬥的態度,而退讓給你的敵人來襲擊你至於死的。一方麵我怨恨自己不幸便成了這惡勢力下的俘虜,一方麵我憤慨這種痛苦,不僅害了我,還正在害著許多人,而你便是被這鐵錘擊傷的一個同病者。我是和你一樣,我的愛情是堅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獨斷的,所以發生了極端的矛盾。為了完成愛情,則理智陷於絕境,我不願作舊製度下之叛徒,為了成全理智,則愛情陷於絕境,我又不願作負義的薄幸人。這樣矛盾未解決前,我已鑄成了不可追悔的大錯,令愛我的K君陷於死境,以解決此不能解決之糾結。然而這並不是我們所希望,幸福的愛情之果。

今天你告我你隻有死,為了他已結過婚,你不能不顧忌一切去另辟你們的園地;同時你很愛他,不完成你的愛時你又不能棄置他去另求寄棲。我不知該怎麼幫助你解決此難題,我不知該怎樣鼓勵你去完成你的美滿人生?我想你還是在生之途去奮鬥,不要去死之途求躲避。隻要你信任你們中間的愛情,隻要你願意完成你們的愛情,那麼,你盡可不顧一切,不管家族親朋社會上給與你多少的鄙視和非難,去創造你光明的幸福的前途,實現你美滿的人生去吧!婧君!在你未死前我願你奮鬥而去創造新生命,並摒棄你一切的病痛;不要令自己悒鬱而終,抱恨千古。一樣是博不得舊社會的同情,你又何必令舊禮教笑你這不勇的叛徒呢!我願你求生作一個反抗一切的新女子,我不願你求死作一個屈服名教中之罪人。時乎,時乎不再來,刹那間稍縱即逝的青春和愛情,你要用你的力量捉住她,係住她,不要讓她悄悄地過去了,徒自追悔。

從前我是信仰命運天定說的,現在我覺那都是懶惰懦弱人口中的護符,相信我們的力,我們的力是能一日夜換過一個宇宙的。我們的力是能毀滅一切,而重新鑄建的;我們的力是能挽死回生的。婧君!你相信你的力,相信你的力量之偉大!

結婚以愛情為主,道德不道德,亦視愛情之純潔與否?至於一切舊製度之名分自然不值識者一笑!我們為了愛情而生,為了生命求美滿而生,我們自然不是迎合舊社會舊製度而生,果然,又何貴要有革命!

假如這都是我懺悔的話時,你一定不驚奇我的大膽了。自從你得病以來,我已知你源於多愁,然而素昧生平的我,終於不願向你探詢,隻暗暗禱祝你有一天病魔去了,圍著你的陰霾也逃了。那天你問到我煩悶的前塵,如煙霧般已經消散了的往事,更令我對你有了同感,而深知自己前塵之錯誤,願警告你萬勿再以生命作最後之拋擲,而遺悔終生。

我真怕你那深陷的眼裏,湧出的淚泉,我真怕你黃瘦憔悴的雙頰,滿載了愁煩的雙肩。當你告我你的妹妹由天津寫長信責你時,我感到了骨肉之無情,和你自己遭際之不幸。假如沒有當初姊姊一番熱心的介紹,你何機能造此一段孽緣呢?也許她現在想排解你們中間的憂愁,解鈴還是係鈴人,她想離間你們抹去以前舊痕的。婧君!你苦我已盡知。但我仍請你寬懷自解!留得此身在可作永久之奮鬥,萬勿意冷心灰而祈求速死以自戕!

今天我歸來心情異常惡劣,逼於你的病軀危殆,我又不能不書此一慰,並求另有所努力。然而這些矛盾話你也許要笑我自圓其說吧!

最後我祝你去歡迎你的新生命,進行免除痛苦的工作,我這裏備好滿滿的一杯酒預祝你的勝利!

這封信是婧君病中我寫給她的,記得是十五年六月十一日。暑假前我臨歸山城時,得到了她病重的消息,因她已遷入德國醫院我不願去看她。暑假後我回京知她已遷居,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她家中因她病重拒絕我,未曾令我見著她。但是那夜我接到W君的電話,是她知我去看她,怕我因未見她而悵惘,特令W君來電告我她的病況而慰安我的。

中秋前二日,深夜中她的好友A君來找我,得到(知)了她已脫離塵世的煩惱撒手而去了!我心中感到了莫名的淒愴,雖然她的死已在我意中。

她死時很清醒,令她的家人打電話把W君請來,臨終她雖然默無一語,但她心中正不知糾結著多少離愁和別恨呢!死後的那一夜,W君伴著她的屍體坐了一夜,婧君有靈也好她感到滿足,她死在她愛人的麵前;而暴露這一付骸骨給舊社會,這是她最後的戰略!

再見她時已是一棺橫陳,她家人正在舉哀痛哭!靈前掛著許多挽聯,似乎都是讚揚她的,哀悼她的,惋惜她的。然而這些人也正是她生前揶揄她的,嘲笑她的,毀謗她的!

母親

母親!這是我離開你,第五次度中秋,在這異鄉一在這愁人的異鄉。

我不忍告訴你,我淒酸獨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問你團圓宴上偷咽清淚的情況。

我深深地知道:係念著漂泊天涯的我,隻有母親;然而同時感到淒楚黯然,對月揮淚,夢魂猶喚母親的,也隻有你的女兒!

節前許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並未忘記中秋;你不寫的緣故,我知道了,隻為規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兒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們枕上的淚痕;她不能揭露的,確是我們一絲一縷的離恨!

我本不應將這淒楚的秋心寄給母親,重傷母親的心;但是與其這顆心,懸在秋風吹黃的柳梢,沉在敗荷殘莖的湖心,最好還是寄給母親。假使我不願留這墨痕,在歸夢的枕上,我將輕輕地讀給母親。假使我怕別人聽到,我將折柳枝,蘸湖水,寫給月兒;請月兒在母親的眼裏映出這一片秋心。

挹清嫂很早告訴我,她說:“媽媽這些時為了你不在家怕談中秋,然而你的頑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牽著媽媽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著,當家宴團圓時,我如何安慰媽媽?更怎能安慰千裏外凝眸故鄉的妹妹?我望著月兒一度一度圓,然而我們的家宴從未曾一次團圓。”

自從讀了這封信,我心裏就隱隱地種下恐怖,我怕到月圓,和母親一樣了。但是她已慢慢地來臨,縱然我不願撕月份牌,然而月兒已一天一天圓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著一個月的薪水,由會計室出來,走到我辦公處時,我的淚已滴在那一卷鈔票上。母親!不是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資微少,不是為了債主多,我的錢對付不了,不是為了發的遲,不能買點異鄉月餅,獻給母親嚐嚐,博你一聲微笑。隻因:為了這一卷鈔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鄉,在母親的膝下,大嚼母親賜給的果品。然而,我不是為了錢離開母親,我更不是為了錢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