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海有心隨穎士,
風情近日逼方回。
無多掩幔留香住,
依舊窺人有燕來。
——黃仲則
“林無雙不知已經到了小金川沒有?她要是到了小金川,小金川今年的春天該會是更美了。”雲紫蘿心想。她看著山坡上蓓蕾初綻的報春花,不由得更是心亂如麻了。
小金川的報春花正在盛開。報春花有紅白兩種顏色,但不知是由於氣候還是水土的關係,今年早春,在小金川盛開的報春花全是白的。花如乳白,大似茉莉,遠遠望去,就如遍地堆銀,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在一個小金川義軍寨距離約有百裏之遙的山村,在一條不見行人的荒涼山路上,孟元超獨自前行。
他是奉命外出巡邏,打探敵情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小金川近日雖然平靜無事,但清廷要調動幾路大軍,“會襲”小金川的消息,小金川的義軍首領早已得到風聲,是以不能不事先戒備了。
在火熱的戰鬥生活之中,孟元超是無暇想到兒女私情的。但此際,他一個人在山路上前行,看著路旁迎風搖曳的報春花,卻是不禁有點浮想聯翩,想起和雲紫蘿在蘇州同遊的那些春秋佳日了。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孟元超心裏想道:“江南的春天當然很美,怪不得古代的詞人,對它如此向往。但小金川的春天,卻也並不遜色於江南,可惜古代的騷人墨客,很少到過這兒,否則隻怕也會留下許多佳句了。像這裏的報春花,在蘇州就不能這樣早看到。看到的報春花,也沒有這裏的美。嗯,這花雅淡清幽,不帶絲毫俗氣,正像紫蘿的為人。要是她在這裏,一定也會喜歡這裏的報春花的。”
正在浮想聯翩之際,忽聽得山花野草叢中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孟元超瞿然一省,想起自己的任務,喝道:“什麼人?為何躲躲藏藏,趕快給我出來!”
隻見一個衣裳襤褸的鄉下人從野草叢中鑽出來,臉上有受過鞭打的血痕。
孟元超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小發哥,是你!”原來這鄉下少年名叫鄧發,本來是給財主看牛的,兩年前小金川的戰事擴大到這個山村,那財主跑了,鄧發這家人的生活才好過一些。孟元超曾在這個山村辦理過戰後救濟災民的工作,是以和他相熟。鄧發驚喜交集,好像看見親人似的,登時跑上前來,緊緊握著孟元超的手,說道:“孟大哥,我正要找你!”
孟元超道:“是誰打你的?”鄧發氣喘籲籲的也在同時問道:“孟大哥,你見著那位女俠沒有?”
孟元超呆了一呆,心裏想道:“我剛剛想到紫蘿,難道她就來到這兒尋找我了。”當下取出了隨身攜帶的金創藥,說道:“小發哥,你別忙,我先給你治傷。”替他敷上了金創藥,然後再問:“你說的女俠,我還沒有見著,這是怎麼一回事?”
鄧發說道:“我是給官兵打的。官兵到了咱們的村子,捉人,搶東西!”
這條山村距離義軍的營寨有百裏之遙,以前曾給清兵占領過,後來清兵敗走,這兩年來從無發現敵蹤。義軍因為兵力有限,該地距離較遠,也沒有派兵防守。
孟元超在義軍多年,頗通兵法,心裏想道:“聽說清廷要從雲南抽調一支兵力,前來侵犯。按照正常行軍的話,應該是走官道。但這條山村形勢險要,若從此地奇兵突出,便可撫小金川之背,來個兩麵夾攻,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不過清兵地形不熟,要想進行偷襲,必須派人偵察,並要先找向導。來的大概是官軍的‘斥堠’(偵察兵),但既然發現敵蹤,那就不可不防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鄧發說道:“來的官兵倒並不多,大約隻有十多個人。可惜我們沒有刀槍,打不過這隊如狼似虎的官兵。我用鋤頭抵抗,給他們捉了去,他們就狠狠的鞭打我。給他們捉去的還有張大伯、小順子等二十多人。他們說要壯丁給他們當夫子,要老人給他們做帶路,還要花姑娘給他們取樂。哼,什麼官兵,當真是禽獸不如。”
孟元超道:“那你是怎麼逃脫的?”
鄧發說道:“我們給綁成一串,押解出村,一路鞭打我們。我咬實牙根哼也不哼,但當然也有人忍受不住大聲呼喊的。走沒多遠,忽見一個白衣女子,跑得真快,就像旋風一樣從樹林裏跑出來,敢情她是聽見了哭喊的聲音跑來救我們的。”
鄧發繼續說道:“她一來到,就怒斥那些狗官兵:‘白日青天,你們這班強盜竟敢欺侮百姓!’
“那些狗官兵哈哈大笑:‘我們是朝廷的官兵,正是來打強盜,你這有眼無珠的野丫頭竟敢說我們是強盜。’‘這丫頭倒長得標致,哈哈,難得有這樣標致的姑娘送上門來!’那些狗官兵一麵七嘴八舌的胡說,一麵就圍上去要抓她。不料笑聲未了,那些狗官兵登時就倒了大楣!”
孟元超笑道:“怎樣倒楣?”
鄧發眉飛色舞的說下去道:“那女俠一聲冷笑,說道:‘我說你們才是有眼無珠的強盜!’這霎那間隻見寒光耀眼,叮叮當當的聲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我還沒有看得清楚,片刻之間,隻見地上遍是刀槍,當然都是給那位女俠打落的了。本來是哈哈大笑的‘官兵’,此時卻是又哭又喊了。
“那位女俠搶了一條皮鞭,劈頭劈麵的亂打那班狗官兵,趕鴨子一樣把他們趕跑了。哈,真是令人看得痛快。可惜那位女俠還是太過慈悲,一個也沒殺掉他們。
“那位女俠給我們解開捆綁,向我們問路,原來她是要到小金川的。我就問她,在小金川認識誰。她說她有一位姓孟的朋友在小金川,哈,她一說出來。我可高興極了,原來她的朋友就正是你孟大哥。
“我本來要給她帶路的,但她說我受了傷,應該趕快回家調養。她要我們都回家去,她說我們家裏剛剛遭了搶劫,應該趕回去,免得親人擔心。沒受傷的要給她帶路,她也不肯接納。
“他們都回家去了,但我想做人應該知恩報德,我是個看牛的孩子,我們這條窮村子裏的窮人家又數我家最窮,要不是你們小金川的兄弟幫我的忙,我怎能有好日子過?倘若像兩年前那樣,那些狗官兵又再回來占我們的村子,我們大家更是不能活。我應該給你們報訊。何況我的性命也是那位女俠救的,要不是她及時趕到,我恐怕早已給狗官兵打死了。她要找你,我也應該告訴你啊,所以我就悄悄的來了。但孟大哥,你還沒有見著她,我可有點擔心了。她人生路不熟,你去找尋她吧。”
孟元超道:“那位女俠可有說出姓名?”
鄧發道:“沒有。”想了一想,又道:“她長得非常好看,我見過財主家裏掛的圖畫,她比圖畫裏的仙女還美麗。”心想:“天下決沒有第二個這樣好看而又本領高強的女子,我這麼一說,孟大哥總應該知道她是誰了。”
話猶未了,隻見孟元超已經跨上坐騎,果然就這樣說道:“多謝你給我報訊,你不用描繪了,我知道啦。”
孟元超快馬加鞭,向鄧發所說的出事之處馳去,心裏想道:“聽他所說的這個女俠,想必是雲紫蘿無疑了。但雲紫蘿輕功超卓,怎的卻會落在鄧發之後?她已經問清楚了到小金川的路徑,想來也不該迷途?難道是碰上大隊的官兵了?”心裏正在怔忡不安,忽聽得密林裏有金鐵交鳴之聲。
所料不差,孟元超不禁又驚又喜,連忙飛身下馬,衝入樹林,隻見果然是一個白衣少女,正在被一個白須老者和一個中年軍官截擊。
但這個少女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並非他所懷念的雲紫蘿,而是林無雙。那個白須老者是“通天狐”楚天雄,中年軍官則是禦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
原來那些被林無雙趕跑的官兵回去報訊,楚天雄和石朝璣便即知道是她,立即抄捷徑前來攔截。
林無雙的輕功高於他們,但楚天雄的暗器功夫卻有他的獨門手法。孟元超衝入樹林的時候,楚天雄正在施展他的獨門暗器手法,阻擊林無雙。
他的暗器從林無雙頭頂飛過,竟然又會掉過頭來,從不同的方向射向林無雙的要害,林無雙雖不至於給他的暗器打著,但也給他鬧個手忙腳亂。如此一來,輕功不免受了影響,這就給石朝璣追上了。
石朝璣使一對判官筆,點穴手法十分淩厲,但林無雙的劍法得自虯髯客的真傳,神妙無比,卻是更在對方的點穴功夫之上。不過由於她要分神抵禦楚天雄所發的暗器,隻能和石朝璣堪堪打成平手。楚天雄迅即來到,和石朝璣聯手夾擊。
孟元超一聲大喝:“我正要找你們兩人算賬!”林無雙驟然看見孟元超出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霎那間,心神略分,險些給楚天雄一抓抓著。
說時遲,那時快,孟元超已是聲到人到,快刀如電,隨著那霹靂似的一聲大喝,一招“獨劈華山”,朝著石朝璣的天靈蓋直劈下去。石朝璣雙筆並舉,還了一招“橫架金梁”,當的一聲,火光四濺,石朝璣敵不住孟元超的神力,踉踉蹌蹌的連退數步,隻覺頭皮陣陣沁涼。雖然保得住腦袋,亦已嚇得膽戰心驚了。
林無雙一個風刮落花的身法,閃開了楚天雄的一抓,驚喜交集,說道:“我該不是在作夢吧。孟大哥,原來果然是你!”
孟元超說:“這鷹爪孫交給我,你對付那老狐狸。那老狐狸最為可惡,切莫將他放過。”
林無雙精神大振,說道:“你放心,這老狐狸跑不掉的。”飛身一掠,轉守為攻,展開輕功提縱術,幾個起伏,就追上了楚天雄。
孟元超更是毫不放鬆,如影隨形的撲上去就和石朝璣狠鬥,一刀快過一刀,攻勢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殺得石朝璣透不過氣來。
孟元超高呼酣鬥,越戰越勇。石朝璣身為禦林軍的副統領,武功本來不弱,按說雖然打不過孟元超,也應該可以抵擋百數十招的。但在孟元超強攻狠撲的攻勢之下,他的鬥誌不覺被孟元超的威勢震懾,隻不過十數招,即便險象環生了。
林無雙追上楚天雄之時,已是轉過兩個山坳,和他們的距離拉得遠了。石朝璣看不見楚天雄越發心慌,要想逃跑,哪裏跑得出孟元超刀光籠罩的圈子之外?情急之下,想用險招取勝,孟元超正在使到一招“反臂刺紮”,他用左手的判官筆自下向上一撩,右筆交叉穿出,刺向孟元超脅下的愈氣穴。這一招他是拚著左手受傷,隻要刺著孟元超的穴道,他就可以反敗為勝。
孟元超焉能容他得逞?將計就計,倏地變招,欺身直進,陡地一聲大喝:“給我倒下!”刀口朝天,反轉刀背一拍,他的刀法快得難以形容,後發先至,轉而為先發製人,待到石朝璣發覺不好之時,已是遲了。隨著孟元超那聲大喝,隻聽得“咕咚”一聲,石朝璣果然給他一刀拍暈,倒在地下。
山坳那邊,楚天雄給林無雙追上,饒他狡猾如狐,也是難以脫身了。
林無雙展開虯髯客真傳的扶桑派劍法,劍式夭矯如龍,身法輕靈如蝶,忽虛忽實,忽疾忽徐,擊、刺、撩、抹、崩、刪、劈、剁,無一式不是使得恰到好處。當真稱得是: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楚天雄功力深厚,七十二把擒拿手法也是十分狠辣,倘若在一年之前,林無雙恐怕還當真不是他的對手,但此際林無雙的本門劍法業已練到將近爐火純青之境,饒是楚天雄本領再高,也是難憑一雙肉掌,應付她這虛實莫測的劍法了。
楚天雄接連變換幾種不同的身法,兀是無法擺脫。林無雙的一口青鋼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明晃晃的劍尖竟如附骨之疽,不論楚天雄閃到哪個方位,劍尖總是對準他的要害!楚天雄又驚又急,老著臉皮說道:“林女俠,你心地慈悲,我是給石朝璣所迫,迫於和你作對的,請你念在我一向與你無冤仇,手下留情,不要這樣苦苦相迫了吧?”
林無雙冷笑說道:“你和我作對我不計較,但我倒要問你,雲紫蘿與你又有何冤何仇,你卻為了貪圖富貴,幾番三次替北宮望賣命要去害她?”
楚天雄道:“哦,原來你是要為雲紫蘿出一口氣,這你可就錯了!”
林無雙怔了一怔,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口中說話,劍招可仍是絲毫不緩。
楚天雄陰惻惻地笑說道:“林女俠,你知不知道孟元超和雲紫蘿的秘密?我幫你對付雲紫蘿,對你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啊!再說得明白些,我和雲紫蘿為難,孟元超恨我,那還在情理之中,你也聽孟元超的話替雲紫蘿找我報仇,這,嘿,嘿,這可就——”
他的話未說完,林無雙已是怒不可遏,斥道:“我不聽你這些爛言爛語!”刷刷刷一連幾招淩厲之極的劍法,攻得楚天雄已是不能分神說話。
山坳那邊忽地傳來一聲好似受傷的野獸倒地之際的狂嗥,隨即便聽得有腳步之聲向他們這邊跑來。
楚天雄靈機一動,登時裝出狂喜的神情,叫道:“石大人,快來,快來!”
林無雙不知是詐,不由得驀地一驚。要知倘若這個向他們這邊跑來的人真的是石朝璣的話,那麼剛剛受傷慘叫的那個人當然就是孟元超了,林無雙焉得不慌?
楚天雄趁這時機一個移步換形的身法倒縱出一丈開外,把手一揚,向林無雙飛出六七枚暗器。就在此時,孟元超已在山坳轉彎處現出身形,冷笑說道:“老狐狸,你的石大人正在那邊等著你呢!”
林無雙飛身躍起,劍光霍霍展開,隻聽得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於耳,楚天雄所發的暗器全都給她打落。
楚天雄本來以為可以打她一個措手不及的,不料她的劍法竟然精妙如斯,嚇得連忙拔腳飛跑。
孟元超哈哈笑道:“雙妹,好劍。咱們趕快捉這老狐狸吧!”
林無雙鬆了口氣,說道:“幾乎上了這老狐狸的當。不過諒他也是跑不掉的!”
楚天雄本以輕功見長,但林無雙的輕功更在他上,不過片刻,雙方的距離又漸漸接近了。楚天雄雖然不斷發出暗器,但由於少了一個石朝璣幫手,單憑暗器,已是不能阻擋林無雙了。
不知不覺,已是追上山頭,楚天雄的暗器越打越少,也越發心慌了。孟元超陡地大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接我的暗器!”大喝聲中,把手中的寶刀化作一道銀虹飛出!
孟元超輕功遙於他們,和已經跑到山頭的楚天雄距離還在百步之外,楚天雄想不到他的內力如此驚人,百步之外的飛刀,竟然挾著勁風,不偏不斜的倏地就飛到了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