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魂有術(1 / 3)

如果一個人相信他有前世,而且有很多個前世,他的生命一次次輪回,不斷結束卻從未終結,他相信如此,而且以一種肯定的口吻告訴你,你一定會認為他瘋了,這和現代科學觀念水火不容。宇宙裏沒有去處可以容納從古到今無數個靈魂,以及因為人口膨脹而即將產生的更多的靈魂。

然而眼前這件事,卻讓我不得不信。因為,他關於前世的回憶讓我拿到了五百萬。一個人可以瘋瘋癲癲,然而如果瘋到了和錢過不去,那就是真的瘋了。他把賬號信息告訴了我,而我真的拿到了錢。

這個事實意義重大,可以顛覆我的世界觀。我一直是一個非神秘論者,一個人有前世,這充滿了神秘色彩,讓我不敢相信。然而,實實在在的五百萬放在麵前,還有什麼世界觀值得讓人堅持?哪怕讓我相信我的前世是他的一條狗,因為對主人俯首帖耳,恭敬有加而得到這筆飛來橫財,那也值了!

我克製住自己的興奮,平靜地把拿到五百萬的消息告訴他,他異常激動,“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他反反複複,隻說這一句話。

我悄悄退出,把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裏。走出房門,我情不自禁拿出那張小小的卡片,它代表五百萬新歐元,或者我馬上可以擁有阿爾卑斯山腳下某個著名度假地的一套別墅,永久產業,而且不用繳納物業稅。我情不自禁在上麵親吻。作為一個著名醫生,這顯然有失風度,然而醫生也喜歡錢,更何況是天上掉下來的五百萬。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想到這裏,我的心突然一沉。一切手續合法,但誰知道有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筆錢,雖然是贈與,但是如果被人捅出去,隻會引起無數羨慕嫉妒恨,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梁醫生!”屋子裏的人突然大叫起來,我慌忙把價值五百萬的卡片塞進兜裏,推開房門,以專業的步伐走了進去。

“什麼時候能給我做催眠?”他說道,語氣急促,迫不及待。

我清了清嗓子,讓語調顯得平靜而專業:“催眠有一定危險性,你昨天剛做了深度催眠,如果再做,可能會對大腦造成損傷,造成不可逆的後果。我們最好等兩天。”

“不行……”床上的病人大叫,“我要馬上就開始!你拿了錢就要辦事。”

我一時語塞。我很想把病曆本狠狠地摔在他的臉上,揚長而去。然而這樣隻能一時痛快,沒法堵住他的嘴,再說了……一個陰險的念頭不可控製地生長出來,隻有他死了,這五百萬我才能踏實地拿著。

好!我把心一橫。

一個人既然想死,那麼就成全他。我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說道:“我必須再次提醒,頻繁進行深度催眠會導致神經衰竭,進而導致腦死亡,甚至生命危險。催眠所使用的阿匹苯胺片劑,屬於神經麻醉劑的一種,可能導致心律失常,甚至呼吸衰竭……”

“我知道!”年輕人暴怒,“你隻管做就是了。”

我走出病房,拿著一份告知書,還有一份催眠協議。我決意要讓他去死,但一切看起來都要符合規範,而且無懈可擊。這對於一個決心昧著良心的醫生,雖然有些麻煩,卻並不是太難。

病人痛快地在上麵簽了字。我拿過來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王十二!這是他簽下的名字。這是他認為自己應該是的那個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感到被一個瘋子戲耍了一道。

“李先生,你必須簽自己的名字。”我正告他,然後給他一份新的協議書。

“什麼?”病人有些困惑,“我簽的當然是我的名字。”

這種情況屢見不鮮,我早有準備:“這是你的身份證。”我把身份證遞過去,進入這所醫院,必須抵押身份證,當然身份證也可能是假的,必須和國家個人信息管理中心核對無誤才行。很多病人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有家屬來認領。

必須確認一個人的身份屬實,這是精神病院全體員工數十年的經驗總結,或者說血淚教訓。

“李川書”他把身份證上的名字念了出來,然後愕然地看著我,“這是我的名字?”

我不動聲色地點頭。他的病情加重了,昨天,當他宣稱自己是王十二時,至少還記得李川書這個名字。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就是這樣,最初的時候,他們感覺自己曾經是某個人;然後,他們偶爾覺得自己就是某個人,但還對真正的身份有著清醒的認識;再後來,他們已經不知道到底自己是誰。不同的人格在他們身上打架,讓他們的行為變得古怪,失去邏輯。最嚴重的病症是不同的人格徹底地分隔開來,他們時而是這個人,時而是那個人,彼此間毫無關聯,下一秒不記得上一秒的事。如果病情還有發展——病情不會還有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死神已經在敲門。李川書的病情發展很快,他的臆想人格占據了上風。

“李先生,你先休息一下,晚飯後我再來看你。”我看他不再歇斯底裏,趁機把協議書和身份證拿了回來,把床頭的阿匹苯胺片放回藥袋。不管用什麼辦法,殺死一個人總是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得承認,我是一個懦夫,方才的殺機不過短短的幾分鍾,就消失得幹幹淨淨。我慌忙掩上門,趁著病人仍舊平靜,逃也似地走了。

醫院在山上,遠離市區。下晚班的時候,山道上通常沒有車,因為習慣,也因為五百萬,我把車開得飛快。突然間,迎麵射來強烈的燈光。該死,會車也不關遠光燈!然而我來不及抱怨,猛踩刹車,強烈的慣性讓我重重地撞在擋風玻璃上,車歪出山道,撞上路邊墩子。對麵的車緩緩開過來,有人下車過來看個究竟。

“你他媽的怎麼開車的!”雖然我一直認為自己很有涵養,還是忍不住破口大罵。

來人卻一聲不吭,隻是走到我的車邊,掏出一個手電筒,照著我。

“你幹什麼!”我感到憤怒,同時有些惶恐,來人高大威猛,黑黑的身影頗有些壓迫感。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下去,卻仍舊保持著憤怒的語調,“開車要當心點,別拿遠光燈晃人。把你的電筒拿開。”

他收起了手電,我依稀看到一張標準的黑社會冷酷臉,不帶一絲表情,沒有一絲歉意,隻是直直地盯著我,就像獅子盯著獵物。我突然感到害怕,隻想逃走,“快點走開,我要開車了。”我壯著膽子嗬斥他,然而聲音虛弱無力。

他揚起手,我閉上眼睛,然後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車門被拉開,還沒有搞清怎麼回事,我就被拖拽出來。我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隻是本能地感到絕望,伸手緊緊地抓住車門,大聲叫喊救命。猛然間,後腦一疼,眼前一黑。我昏了過去。

我醒來,腦袋仍舊昏昏沉沉。陽光刺痛了眼睛,我伸手遮擋。

“梁醫生。”有人喊我,逆著陽光,依稀間是一個黑色的身影。我回想起夜晚所遭受的襲擊,猛然一驚,站了起來,“你是誰,我在哪裏?”

來人緩緩向前走來,在我麵前不到一米處站住。他衣著光鮮,西服筆挺而得體,左手上,兩個碩大的紅寶石戒指異常引人注目。

“我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放心,不會有事。”他緩緩地說,樣子很沉穩,風度翩翩。這樣的神態和語言讓我安心下來,至少他不會抽出棍子來打人。“我被打暈了,”我回想起那個模糊的黑影,心有餘悸,“有人襲擊我。”

“辦事的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應該把你請來。我已經狠狠地罵了他,希望梁醫生不要介意。我會賠償你的醫藥費和車子。”

他說得分外客氣,我卻心中一凜——眼前的人有錢有勢,沒準還是黑社會的大佬,我還能介意什麼,能夠全身而退就是萬幸。

“我……”我囁噓著不知道如何應答,最後說:“找我有什麼事嗎?”我連他的姓名稱呼也不敢問。

“很好,既然梁醫生這麼客氣,我就開門見山。你有一個特殊的病人,”他說,“他叫李川書。”

一句話仿佛驚雷,我的心突突直跳。這一定是那五百萬惹出來的事,五百萬的錢從某個帳戶裏取出來,這一定驚動了某些人。

“不錯!”我盡力掩飾心虛,“他有什麼特殊?”我剛問出口,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哦,我不想知道太多。您想做什麼?能幫忙我就幫,隻要不違法就行。”

對方露出一個微笑,“梁醫生太客氣了。我隻是想請梁醫生幫一個小忙,絕對不違法。”他向前湊近一點,“我要一個詳細的記錄,包括這個病人的一言一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要記錄下來。當然,我會為此付出一點酬金,不多,一點小意思,但是梁先生你必須承諾記錄完整,而且對這件事絕對保密。”

他既沒有提到那五百萬,也沒有要求我去殺人越貨,我慌忙點頭:“好,好。我一定幫忙,怎麼聯係你呢?”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遞給我:“你必須每天用筆記錄,你們醫院的那種記錄冊正合適,不要為了省事用電子簿。這裏邊有一個電話號碼,每天下班前打這個電話,會有人告訴你在哪裏交接記錄。”

我接過手機。這是一部三屏虛擬投影手機,大米公司的旗艦機,好像叫做TubePhone,我隻在網上見過,售價兩萬四,是我兩個月的工資。我從來沒有敢奢想這樣一部手機會握在我的手裏,而他所要求的隻是每天打一次電話。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放進兜裏,說道:“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辦好。”

他點點頭,突然說:“我知道你拿了五百萬。”我的心咯噔一沉,害怕地看著他。

“那五百萬是你的了。”他微笑著,“我可以告訴你,這五百萬就是從我的帳戶上拿走的,但是,它是你的了。”

我感到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

“事情結束之後,你還可以拿到另外五百萬。”他看了看我,臉上充滿笑意,“一千萬新歐元的酬勞,這應該讓你感到滿意。”

我心頭發怵,說出來的話不自覺也帶著顫音:“這錢不是我去拿的,是李川書讓我去拿的。我沒動這錢。”

“別怕,這就是你的錢,你該得的酬勞。這當然不是小錢,這筆錢可以讓人體麵地過一輩子,所以,你必須把事做好。我相信梁醫生你一定有這個能力。”

我麻木地點頭。他微笑著向我伸手,“我們的合作一定很愉快。”

連續一個星期,我生活在擔憂和恐懼之中。讓我監視李川書的人叫王天佑,那天談話之後他讓人送我出來,正是那個綁架我的大漢,一路上我連大氣也不敢出。但是我的眼睛並沒有閑著,沿途豪華莊園的派頭展露無遺,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在這樣的一個莊園裏出入,它像極了歐洲中世紀的田園,有模有樣,有滋有味,甚至還有一兩個穿著某種歐洲傳統服飾的人,在小溪裏泛舟,清理漂在水麵上的落葉。雖然我的見識淺陋,但也大致明白此間的主人試圖把一種歐洲的氛圍複製過來,盡量原汁原味。這樣的手筆和氣魄讓我感覺自己仿佛隻是一隻小小的齧齒類動物,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沒有藏身之地,甚至忘記了奔跑,而莊園主人巨大的陰影覆蓋了我——他是飛翔在天上的獵鷹。

一千萬新歐元!我從來沒想過能擁有如此巨大的一筆財富。有了錢,可以周遊世界,然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那無論如何不會是端坐在一群精神病中間,聽他們講述不知道屬於哪個世界的故事,或者幹脆沒有故事,隻有狼嚎一般粗獷的原始野性。

一千萬!這個巨額數字平衡了我的擔憂和恐懼。我悉心照顧李川書,比曾經照顧過的任何一個病人都要細致。我從來不打他,也嚴禁護士對他進行打罵。我和他聊天,記錄他說的每一個字,然後按照電話中的要求,把包裝著記錄的紙袋每天丟進各種不同的信箱。

李川書不是那種喜怒無常的精神病,他隻是人格分裂。大部分時候,他是李川書,但也有時,他叫王十二。每當他自稱王十二,他就變得脾氣暴躁,動輒發火。也隻有當他變成王十二的時候,他才會記得給過我五百萬,要求我給他辦事。因此,我深刻地希望他一直是李川書。

不管是李川書還是王十二,他都是一個理智清醒的人,因此並不難與其交談。他顯然對於自己為什麼待在一所精神病院感到困惑,為此多次詢問我,甚至威脅要踩死我。我隻是一個小小的醫生,根本不知道每一個病人背後的故事,然而被一個病人問倒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我隻有很嚴肅地告訴他,醫院有責任保密,他既然進了醫院,總有原因,不準多問。

然而我卻產生了一點好奇,到底這個李川書為什麼被送到這裏?

我找到院長。如果有人要送五百萬給這所精神病院,那麼合適的對象應該是院長而不是我,我看到院長,竟然有一絲偷了別人東西的愧疚。但愧疚歸愧疚,錢的事我根本不會提,煮熟的鴨子還有可能飛了,我的一千萬還沒煮熟呢!

“宋院長,最近117號有經常性臆想,他已經分不清現實,很暴躁,把他轉到重症監護室吧。”我這樣和院長開場。對於一個精神病人,送到重症監護室基本上等於死刑,我在醫院的八年裏,看見許多人被架進去,出來的時候都已經麵目全非,不是成了徹底的白癡就是人事不省,成了植物人。他們要進行強迫性治療,用大電流燒灼神經,甚至進行部分大腦切除,這是對付重症精神病人最後的手段。理所當然,院長拒絕了這樣的要求:“這怎麼能夠上重症監護的條件,不行!”

“他自稱王十二,還說自己很有錢。他家裏真有錢嗎?如果有錢,我們給他安排一個貴賓房,特殊照看。”

院長白了我一眼:“瘋子說的話你也信!有一個單人房已經很好了。快回崗位上去,別老曠工。”

看起來院長並不知道關於五百萬的事,他也並不關心這個病人。

“馬上。我把他的卷宗拿回去研究一下,這個案例很值得研究。”我露出一副醉心專業的樣子。

“好了,你去和老李說一聲,暫時調用一下卷宗,就說我同意的。”院長很有些不耐煩,隻想快些打發我走。

我很知趣地退出了院長辦公室,到了病人檔案處查閱卷宗。

他的卷宗簡單得有些簡陋。

“李川書。男,2055年七月八日生。家族無病史。根據病人家屬的描述,該病人兩年前離家,不知去向。2082年六月回家,逐漸有癔病症狀,由偶爾發作發展為經常性發作。初步診斷為深度人格分裂。各種病理性檢查均正常,體內未見激素異常,精神疾病誘因不詳。發病未有攻擊性行為,社會危害度低。建議住院療養保守治療,適當控製病人行為。”

這樣的一個病曆說明不了什麼,關鍵還是他失蹤的兩年,也許就是這兩年,他成了另一個人?我正打算合上卷宗,突然被備注欄裏的一行小字吸引:病人家屬要求對病人進行單人看護,並預支三年的看護費十五萬元,接受器官捐獻的聲明,已簽字。

我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這行簡單的字裏大有玄機,一個精神病人,隻要身體健康,就是合格的器官捐獻者。在精神病院這樣的地方,因為各種原因死掉一個人是很常見的事,如果家屬簽訂了一份這樣的聲明,病人就隨時處於危險之中。一旦達官貴人們有需要,一個精神病人的小命又有誰在乎?

我翻到頁首,把病人家屬的姓名地址記下來。

當我找到李川書的家,不由大吃一驚。這是一間殘破的瓦房,應該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建築,殘破不堪,隨時可能倒塌。這危房裏隻住著一個人,是個乞丐,渾身散發著酸臭味。我捂著鼻子問了他幾句話,一問三不知。我丟下十塊錢,然後逃出了屋子。轉身看著這殘破的房子,疑心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轉過身,我心中一涼——那個曾經打昏我的大漢就站在不遠處,直直地看著我。他緩緩地走過來,我兩腿發軟,想跑都沒有力氣。

“老板有請。”他很簡單地說。

我跟著他的車,一路上無數次想奪路而逃,卻始終沒有勇氣。大漢的車是一輛彪悍的軍用車,氣勢嚇人,我的破車沒有可能跑掉。

王天佑仍舊在那個豪華的會客廳裏接待我。

“你去了李川書的家?”他半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看著我。我從小就知道,如果你真把此類的問話當作一個問題,那麼就犯了幼稚病。這是要我承認錯誤。

我恭敬地站在他麵前,低頭垂眼,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仆人,“是。”

“好奇會害死貓。你知道嗎?”

“知道。”

“貓有九條命,你有幾條?”

“一條。”

他問得輕描淡寫,我答得小心謹慎。他抬眼看著我,“為什麼要去那裏?”

“我看到他的家屬簽訂了器官捐獻協議,一時好奇,就想去看看。這種協議一般家屬都不願意簽。”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有半句虛言。

他從沙發上起身,抓住我的手,說道:“梁醫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你也要相信我是一個好人,沒有惡意。李川書原本是一個流浪漢,他答應了我做器官捐獻,但是後來又後悔了。他的神誌也有些異常。這件事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他的器官捐獻是定向的,你可以去查記錄。但是事情出了點差錯,他趁著我不注意偷看了許多機密資料,被抓住之後,居然裝瘋,謊稱叫王十二。”

王天佑認真地看著我:“他從我的戶頭裏偷錢,這是他偷偷竊取的機密。我不知道他還知道多少,所以私下請你來監視他。我不想有更多的人摻和在裏邊。這件事你知,我知,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出一千萬來請你。”

他的手很潮,粘乎乎地讓人感覺不舒服,但我也不敢把手抽出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他放開我的手,緩步走到窗前,說:“幫我好好照看李川書,如果他自稱王十二,你就和他多談談。那些都是我的隱私,你要保密。”

“一定的,一定的。”我的話音剛落,落地鍾突然響起,當……當……當……當,連續四聲,每一下都讓我心驚肉跳。

鍾聲剛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王總,您的藥。”聲音委婉動聽,我很想轉身去看,然而心裏害怕,終究沒有這個膽量。

王天佑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看鍾表,“不是還有半個小時嗎?怎麼這麼早。”

女人踢踢踏踏走進來,經過我身邊,說:“您今天早上提前吃了藥。”一股清香闖入鼻孔,我偷偷抬眼。進來的女子身材婀娜,穿著一襲緊身旗袍,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她正伺候王天佑吃藥。也許有所感應,她扭頭瞥了我一眼,正迎著我猥瑣而膽怯的目光。我慌忙垂下眼,心髒突然間狂跳不止。

這個女人的出現成功扭轉了我的思緒,讓我暫時忘掉了險惡,浮想翩遷。美女啊!都是屬於有錢人的。等我有錢了,也要整一個,不,整好幾個!

當她踢踢踏踏地走出去,我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危險之中,馬上凝神屏氣,靜靜地等著王老板的訓示。

他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絲猶豫。

“這樣好了,”他說,“我讓阿彪送你回醫院。你留在醫院裏,全天候監護。我不想驚動你們的院長,或者任何其他人,你要明白,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和一個精神病人有關。你所知道的一切必須爛在肚子裏,明白嗎?”

“明白,明白。”我慌忙說。

“另外,記住,好奇害死貓。按照我們的約定去做就好了,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的話越是平淡,我的心越是忐忑。恐懼感壓到了對金錢的渴望,這樣的一種預感變得清晰起來:不但拿不到錢,還可能把小命搭進去。

阿彪押送我回醫院的途中,我滿腦子都在想如何才能逃離陷阱,當然,我也在想如何保住五百萬。當然,我什麼法子都沒有想出來。

人生真是白活了,除了和精神病打交道,啥本事都沒有。

那就聽話一點,少點好奇。

問題是,聽話了就能活著嗎?

真的能拿到一千萬嗎?

我繼續一絲不苟地照顧李川書。我知道王老板監視著我,因此不敢再有任何好奇,他也不再要求我打電話,而是由阿彪來取走每天的紀錄。過了兩天,精神病院的人都把阿彪當作了病人家屬,問我,“這個家屬怎麼這麼奇怪,每天都要記錄?”或者說:“這個家屬看樣子不像好人啊,你要小心點,千萬別被訛上了。”

我被這樣的問題問得不厭其煩,又無法說明白,隻覺得無比煩悶。在煩悶中,我再次走向病房,去照看這個給我的世界帶來巨大變化的李川書。

他在床邊坐著,似乎正在沉思,又有點像是癡呆。看他的這個樣子,我明白此刻他是李川書。如此,事情就簡單了。

“李川書!”我大聲喊。

出乎意料,他隻是抬頭看著我,目光呆滯。我不由愣住,往常這樣喊他,他會猛然抬頭,仿佛從臆想中回過神來,然後用比我更大的嗓門喊一聲“到”。

“李川書!”我再次大聲喊。

他仍舊沒有應聲。

李川書就要死了!憑著豐富的診斷經驗,我意識到眼前的病患正進入一個轉折點。一個人格徹底戰勝了另一個,他的李川書人格不再活躍,也許永遠不會再出現。

我略帶憐憫地看著他。雖然看慣了醫院裏的生生死死,我的心也並沒有完全僵硬,看到一個人死去,總會替他感到悲傷,即使他的軀殼還在,還活著。

我準備退出門去,過一會兒再來和王十二說話。李川書卻突然從床上跳起,一把抓住我,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錢,求你放過我,把它抽出來,把它抽出來,求你了!”他的胳膊很有力,緊緊地箍著我。我用力掙紮,他卻緊抱著不放,情急之下,我提起膝蓋在他的小腹上用力一頂。精神病患者對身體的痛楚感覺遲鈍,他絲毫沒有放鬆,我再次猛擊他的小腹,他猛然張口,噴出一口穢物。刺鼻的臭味讓我一陣惡心,差點嘔吐,我正打算呼救,他卻軟軟地躺了下去。然而手指猶自抓著我的袖口。

我狼狽地站在屋裏,腳下是癱倒的病人,胸口一片汙穢,我把袖口從他的手指間掙脫出來。一不小心,他尖利的指甲在我的手背上輕輕一劃,居然留下一道血痕。我厭惡地用腳把他的身體挪到一邊,然後找來護士收拾場麵,拿了件幹淨的工作服,去衛生間更換。為了清靜,我特意走到四樓,這裏的衛生間少有人來。

換好衣服,我正洗手,突然感覺有些異樣。我猛然抬頭,鏡子裏,我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正直直地看著我。我大吃一驚,轉身看清了來人的麵目:她身著男裝,卻分明就是我在王天佑豪宅見到的女人。我正想喝問,她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我也就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她。

她快速走上來,在我身上摸索,動作比安檢處的警官還要利索。很快,她從我的口袋裏掏出了那個昂貴的TubePhone手機,非常快速地把它裝進一個閃著銀光的口袋裏。

“好了,我們可以談談了。”她開口說話。

“就在這裏?”我有點擔心地望了望門。

“今晚十點,你假裝睡覺,把這手機放在床頭,假裝不小心用枕頭蓋住它,然後出來見我,東閣軒林東包廂。”

“你要做什麼?”

“救你的命。”她冷冷地說,“如果你想活命,就來。這個手機是個監控器,它不但能竊聽,也能攝影。小心了!”她拿起銀色的袋子,把手機倒入到我的口袋中,然後再次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悄無聲息地向著門邊退去。

等我回過神來追過去,她已經下了樓梯。我沒有繼續追,隻是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端詳。工藝精湛的三屏手機閃閃發亮,可以照出我的模樣。

突然間我心頭一片寒意。真如她所說我已經快沒命了?仔細想想前因後果,這樣的可能性很大,我一個無權無勢的醫生,除了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誰也不認識,如果真的有什麼秘密,王天佑肯定輕易就能把我捏死。有什麼比一個死人更能夠保守秘密?我一直不願意去想,巨額財富成功地蒙蔽了我的心智,而這個女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這層紙。

無論如何,晚上要赴約。

我隱隱回憶起她穿著旗袍的模樣,退一步說,一個美女晚上十點有約,這件事本身對我就充滿了誘惑力。

下樓,經過李川書的病房,我從小小的格子窗望進去。病人正躺在床上,上了夾板。夾板是對手足固定裝置的俗稱,再大力氣的人,隻要上了夾板,就絲毫不能動彈。病人似乎正在熟睡,口角邊,口水不斷流下。

我對他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不是醫生對病人的高高在上,也不是對精神錯亂者慣有的鄙夷,更不是對一堆行屍走肉的厭惡,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命運和他緊緊地綁在一起,而我實際的處境並不比他更好。在那麼一瞬間,我竟然和這個被捆綁在床上兀自留著口水的精神病患者有了一種休戚與共的感覺,這是多麼讓我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