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走向醫生休息室,吞下兩片安定,躺在床上,迫切希望來一場深沉的午休。
東閣軒是一個很高檔的酒店,我聞名已久,卻從來沒有機會進去過。我在酒店外停留,擔心酒店那光可鑒人的地麵會不會顯得我的衣衫過於寒磣,酒店服務生會不會在心底暗暗嘲笑。十點過了一刻,實在無法再拖延下去。我整了整衣服,鼓足勇氣,向著那富麗堂皇的所在走去。
電梯直接進入包廂,當服務員禮貌地微笑著告訴我已經到了,我有些慌不擇路地走出去。
這是一個很奢侈的包廂,金碧輝煌,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有人正等著我,不是一個,是兩個。一個是已經認識的女人,另一個則是陌生的男人,還好,他看上去很斯文。
他們並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女人起身,走到我身邊,腳步悄然無聲,就像輕巧的貓。她很快把我上上下下搜了一邊,沒有發現異樣才開口說話:“你把手機處理好了?”
“照你說的,假裝不小心蓋在枕頭底下。”
她示意我在桌邊坐下。
偌大的桌子上排滿美味佳肴,然而誰都沒有動筷子。氣氛冰冷,和熱氣騰騰的飯桌形成鮮明對比。一男一女都盯著我,我卻不知道該盯著誰,於是隻好不斷地轉移視線,看看她,然後又看看他。我用一種精神病醫生才具備的堅忍毅力堅持下來,顯得麵不改色,泰然自若。雖然這一次會談可能會決定我的命運,他們何嚐又不是?否則就不用冒著巨大的風險來找我。我等著他們亮出底牌。
終於美女再次開口說話:“梁醫生,這位是萬禮運博士。你們是同行。”
“失敬,失敬!”我向萬博士說,他微微點頭還禮,卻仍舊沒有說一句話。
“我是王天佑的辦公室助理,因此了解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美女繼續說,“他通過你監視李川書,這件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是這家精神病院最蹩腳的醫生,分派給你的病人不會引起任何注意,而且你很貪財。隻要貪財的人,王天佑就能對付。”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我是一個貪婪的平庸之輩,這就是王天佑決定利用我的原因?也許他們能找到一個好些的理由,至少當著我的麵,可以說一說我為人隨和之類。
我清了清嗓子:“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企圖質問她,然而語氣軟弱無力,聽上去就心虛。
“你孤身一人,沒有親屬,甚至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生活簡單,除了精神病院上班,幾乎足不出戶,網絡遊戲是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他會想辦法把你幹掉。”美女毫不留情,繼續說,“你這樣的人被幹掉,屍體恐怕要發臭了才會被人發現,再合適不過了。王天佑早就看好了這一點。”
一個美貌女人的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如此毒辣,我嘴角抽搐,企圖反唇相譏,卻說不出什麼來。
美女看出我的窘態,微微一笑:“別怕,我們會幫你對付王天佑。”
“你們為什麼要幫我?”我幾乎本能地問。
美女的臉上笑意更甚:“我們當然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你隻需要關心自己的命,是不是?”
我把心一橫,說道:“橫豎是個死,你們要是不把話說明,我不會和你們合作。而且,我要向王天佑報告這件事。”
對麵的兩個人相互看了看,姓萬的醫生開口了:“梁醫生,既然我們露麵找你,自然沒有打算隱瞞什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千萬是很大一筆錢,但是和我們想做的事情比起來,隻是一個零頭。”他頓了頓,看了看我的反應,我眼睛也不眨地看著他,等著他講下去。
“王家是超級富豪,王天佑繼承了他父親的資產。然而,老王的死因很可疑。法醫鑒定他死於心力衰竭,但是我有不同的看法。我是老王的家庭醫生,他的身體雖然有些老化,卻並沒有那麼糟糕,根據他的死狀,我猜想他可能是被枕頭之類的東西悶死的。當然,這樣的猜想需要驗屍報告證實才行,可惜沒有這種可能,他的遺體已經火化了。”
“但王天佑沒有想到,他無法繼承老王的財產。老王的資產被凍結了,根本無法解凍,也無法繼承。除了莊園,他拿不到任何東西。”
萬醫生停頓下來,看著我,說道:“王家的財產至少有六十五個億。”
六十五個億,這是一個巨大的天文數字,我不知道究竟算是多少錢,隻知道很多很多,就算用一千塊一張的紙幣,也能壓死十個大漢。我用驚愕的眼神看著萬醫生:“你們想要這筆錢?這怎麼可能拿得到?”
“所以我們需要你加入。”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你們到底打算怎麼辦?”
萬醫生看著我:“這件事風險很大,你要想清楚。”
“你的生命本來已經很危險,和我們合作反而會安全一些。”美女趕緊補充。
“我和你們合作,王天佑那種人,不會放過我的。我該怎麼辦?”
“我來告訴你事情的經過……”萬醫生不緊不慢,緩緩道來。
我認真地聽著。事情慢慢地清晰起來,然而,一切都匪夷所思,雖然我從醫科大學畢業,這樣的情形仍舊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範圍。
李川書的身上,居然有如此巨大的秘密。作為每天端坐在他麵前的人,我居然毫無察覺。冷汗從額頭上不斷地沁出,身不由己,我卷入到一場謀殺中。
李川書坐在我麵前。現在,他的名字叫做王十二。
李川書人格已經很多天沒有出現,而王十二一直就在我麵前。我給他進行了深度催眠,往常,催眠所喚醒的人格總是王十二,這一次,我的目標恰恰相反,希望李川書能夠出現。
他的確出現了。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這一點。
“你叫什麼名字?”我不失時機地問他。
“李川書。”
“王老板怎麼死的?你看見他死了嗎?”我根據萬博士的建議單刀直入。
“我看到了。”他說,“是他的兒子,他在罵他兒子。”
“他罵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聽不清。”
“後來發生了什麼?”
“王老板站起身,他的兒子很害怕。他走一步,他兒子退後一步,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王老板大聲罵了一句……”
“我就是去死,也不會留給你一個子兒!”李川書突然尖著喉嚨叫了起來,他在模仿王十二的罵聲。
“然後呢?”
“他兒子跪下……”
李川書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人格正在昏睡過去。
我趕緊提示他:“王老板後來死了,你看到了,他怎麼死的?”
“他突然捂著胸口倒在地上。”
“死了?”
“應該死了,他再也沒有起來過。”
“他兒子呢?”
“他爬過去看,很快站起來,從床上拿來一個枕頭,蒙住他的頭。”
這確定無疑證實了萬博士的推測,也許王老板因為某種原因昏厥,而王天佑則幹脆謀殺了自己的父親。
“後來呢?”
“王老板兒子放開枕頭,開始打電話。”
“王老板死了嗎?”
“他肯定死了,一動不動,他兒子還用腳踢他。”
“還看到了什麼?”
“後來來了兩個白衣服的人,他們和王老板的兒子爭論。再後來萬醫生來了。”說到這裏,李川書的臉上突然顯示出恐慌的神情,“求求你,把它拿出來,我不要,我不要。”他尖叫著,身軀劇烈扭動。萬禮運對他來說是一個可怕的夢魘,哪怕在深沉的催眠中,他的潛意識也能感覺到莫大的恐懼。
催眠無法進行下去,我給他注射了昏睡針。他很快沉睡,而我則忐忑不安地站立一旁。
王天佑身邊的美女叫盧興鷺。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和萬禮運會有如此大的膽量,企圖吞沒億萬財產,但是他們彼此間的關係一定不簡單。雖然我是一個單身漢,而他們努力裝出為了金錢合夥作案的樣子,但他們彼此間的眼神還是泄露了許多信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無論如何,他們看上去比王天佑要可靠一些,安全一些。我同意加入他們的計劃。
根據計劃,盧興鷺每天下午兩點會把TubePhone的信號導向另一個信號源,王天佑那邊,隻會得到一些經過偽裝的對話,而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和李川書深入交談。王天佑並不想放過李川書,然而,在結束李川書的生命之前,他需要得到那些賬戶的秘密。整個世界,這個秘密隻有著落在我眼前的這個病人身上。
王天佑的父親王於德,他的曾用名就叫王十二。
一個億萬富翁,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眷念不舍。他懼怕衰老和死亡,動用巨額財富尋找長生的秘方,希望能活得長久一些,最好能夠永遠活下去。這個舉動卻讓他加速死亡,這真是絕妙的諷刺。
當然,他的計劃仍舊在進行,隻不過有些偏離預定軌道。
李川書的軀體已經賣給了王十二。根據合同,王十二可以從他身上得到任何器官,代價是王十二給他兩年予取予求的生活。
然而,如果給李川書知道後邊發生的一切,有一個機會重新選擇,他肯定不會選擇簽約,或者說,如果我是李川書,肯定不會同意。
這不是從屍體上摘取器官的故事。萬博士沒有損傷他分毫,隻是給他注射了一些針劑。根據萬博士的描述,這是他十五年的心血,他可以使用藥物更改人的DNA序列,更改後的DNA序列可以指導腦細胞彼此間的連接重建。當腦細胞按照一定的形式重現,一種記憶也就被灌輸到這個人的腦中。理論上講,能夠把一個人的記憶完全灌輸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包括那些自我認同的潛意識。
王十二買下李川書的軀體,並不打算用作器官移植,他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年輕軀體,然後把自己的記憶複製到這個軀體中,從而獲得新的生命。這是一個現代版本的借屍還魂。
萬醫生首先在王十二的身體裏投入一種RNA物質,它根據頭腦的狀況會生成相對應的DNA編碼。然後,他把帶有記憶編碼的細胞從王十二身上分離,經過免疫偽裝後植入到李川書的免疫係統,這種細胞中的DNA會製造釋放信使RNA,進入到神經細胞中對DNA重編。最後,李川書全身的免疫細胞和神經細胞都會被帶上記憶編碼,李川書的神經網絡會逐漸改變,王十二的記憶會慢慢重現,王十二也就在李川書身上複活過來。在此期間,李川書就像生活在夢魘中,記憶逐漸喪失,意識混沌不清,經曆無法言說的恐懼。當最後的時刻到來,李川書在自己的軀體裏被壓抑,他會完全成為另一個人。我一直以為這是精神分裂的病症,卻從未想到這居然是因為記憶的重現。李川書並非精神分裂,而是有人在他身上複活。
這是一個膽大包天的計劃,據說萬博士曾經在小白鼠身上試驗過,獲得成功,但從來沒有做過人體試驗,誰也不知道有多少成功幾率,而且這樣的試驗完全違法,王十二買下李川書的身體,屬於在法律的灰暗地帶遊走。
能夠下決心用這樣的方法重獲青春,這樣的人非同凡響,他同樣有個非同凡響的兒子,等不及接班,幹脆殺了他。
然而,萬博士的重生計劃並沒有被終止,李川書仍舊活著,而王十二正在他身上複活。如果他真的能夠完全回憶起王十二生前的情形,那他到底是李川書還是王十二?一般來說,一個人把自己認定為另一個人,都會被送到精神病院。王十二還是億萬富翁的時候,他有足夠的手段擺平這件事,但是當他作為一個精神病人被捆綁在病床上,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更何況,還有一個億萬富翁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件事。
他們都是病人。
我充滿憐憫地看了李川書一眼,我不是上帝,拯救不了任何人,我隻能拯救自己。
我擼起李川書的袖子,拿起針筒紮進他的胳膊。這是一個汲取式針筒,針頭鑽進皮膚之後自動軟化,然後,仿佛有一隻小蟲在他的皮膚下遊走。很快,針筒裏充滿了各種人體組織的混合液,淡紅的顏色,懸浮著各種組織顆粒。這樣就足夠了,我把樣本筒摘下,放進兜裏。然後端起記錄本,開始在上麵塗塗畫畫。
這一天,當阿彪來取記錄本,我竟然對著他微笑。這個冷酷的大個子被我的異常舉動弄糊塗了,愣愣地看著我,竟然也露出一個傻傻的笑。我飛快地逃走。
一個人身上蘊藏著巨大的潛能。作為醫學院的高材生,我並不是沒有潛能。隻不過,潛能需要夢想和激情來調動,而我的身上,經過這麼年的精神病院生涯,這兩樣東西已經稀缺,我成了一個貪婪而猥瑣的小人,昏沉地過著日子。然而,求生的本能讓我激情四溢,渾身充滿能量。我仿佛回到了青蔥歲月,回到在被窩裏對著手機如饑似渴地閱讀黃色小說的年代。每天晚上,我把那個昂貴的手機塞在枕頭下就直奔實驗室,在那裏忙活一個通宵,直到淩晨才回來,匆匆打個盹,第二天居然能夠不犯困。我以十二萬分的勁頭投身到自我拯救的事業中。
有理由懷疑我得了某種強烈的亢奮症,然而,在這個非常時期,這是好事。
我在研究萬博士的成果。
搞生物的公司最喜歡專利,因為他們知道,沒有專利,他們的產品會一夜之間被各種各樣的仿製品取代,因為生物製劑,那是最容易被仿製的東西,甚至不需要仿製,隻需要得到母本,就可以輕易在實驗室裏大量複製——生命就要能夠複製自己,否則就不叫生命。憑著我的能力和條件,即便智商高達一百四十五,想搞出萬博士那樣神奇的研究可能性也基本為零,那需要天才的直覺,持之以恒的努力,還有一些小小的卻是決定性的運氣。
但是複製它卻很容易。我從李川書身上得到母本,我在實驗室裏研究DNA被RNA影響的過程,還有那些攜帶了記憶的DNA的特異之處,它們和大腦組織相關的基因組產生了很多變異,可以肯定,那就是和記憶攜帶相關的部分。這些異常的DNA很有活力,它們會不斷產生RNA,釋放出細胞之外。我毫不懷疑,如果把這些RNA提純,注入到某個人身體中,他也會逐漸出現李川書的症狀,自認為自己是王十二。
我的確這麼做了。RNA長鏈加上一層薄薄的蛋白質鞘膜,它成了一種結晶物。很少量的活性物質封裝在小小的玻璃管中,晶體細微,看上去像是白色粉末。我把它握在掌心裏,原本很輕的東西,卻感覺很沉重。
這算不算是一種生物武器?這是一個巨大的問號。我製造了一種和病毒類似的東西。毫無疑問,如果我把這樣的晶體大量複製,讓它們和某些病毒一樣能夠在空氣中傳染,這個世界恐怕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精神病院。而且人們還不易察覺。所有的人都做同樣的噩夢,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精神分裂的症狀,到最後,全世界都是王十二。這景象慘不忍睹,我也不敢多想。
但是我得救自己。這小小的病毒,就是我自衛的武器。
第二天阿彪來的時候,我讓他進入辦公室。我戴著防毒麵具一般的口罩,在他麵前不斷地拍打記錄本,粉塵揚起,借著窗戶裏透過來的陽光,我看見一些細微的顆粒鑽進了他粗大的鼻孔。
這辦法並不是一定會奏效,然而有很大的機會,它會產生效果。
阿彪顯然並不喜歡我的舉動,他接過記錄本,警惕地盯著我。可惜,他的特長是搏鬥和槍械,對於病毒顯然並不在行,也毫無警惕。當一切似乎並無異常,他轉身走出辦公室。
望著他魁梧的背影,我有一種欣快的感覺。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此刻顯得正確無比。然而,阿彪猛然轉過身來,快步走到桌前:“脫下你的麵具!”他低聲說,聲音很低,卻充滿威脅,就像他的外表一樣。我一時愣住,驚愕地看著他。
他沒有等著,自己動手,一把把我的口罩抓了下來。
“你搗什麼鬼?”他厲聲質問。
一瞬間,我明白過來,雖然知識很厲害,暴力卻更直接,特別是像阿彪這樣肆無忌憚使用暴力的人,雖然知識最後總能夠勝利,卻暫時隻能無比委屈。
“我有點感冒,不想傳染給你。”我鎮靜地說。
他抓住我的領子,把我拉到麵前:“老實點!給老板做事,不要三心二意。”
他撂下狠話,把我重重摁在桌上,用記錄本的支架不斷地打我的頭,直到我求饒為止。
阿彪走出屋子,狠狠地帶上房門。
我絕望地癱在座椅上。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些精心提純的RNA類病毒載體在空氣中有大概半個小時的壽命,隻要我在三十分鍾後才拿下麵具,一切就完美無缺。然而阿彪粗暴地把一切都打亂了。攜帶著王十二記憶的RNA不僅進入了阿彪的身體,它同樣在我身體裏紮根下來。很快,我也會像李川書一樣,變成一個精神分裂患者。
聽天由命。我的腦子沒有別的東西,隻有這個詞。突然間,我想起還有最後的一個救星——萬博士。解鈴還需係鈴人,就是這句話。
當天晚上,我見到了萬博士。我給他發了十三封電子郵件,請求見麵,說有十二萬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其實我並沒有別的念頭,就是想活下去。李川書的例子活生生地擺在眼前,我會逐漸死去,而王十二的幽靈會占據我的軀體。我不想要什麼財富,也不管他們想要我做什麼,此時,壓倒一切的念頭就是活下去。
萬博士顯然對我突然的會麵要求感到很不滿,“我們說過不能隨便見麵。”他厲聲喝斥我,“難道沒有記住?”
“是的,但的確情況緊急。”我爭辯,“這件事必須要讓你知道。而且很危險了。”
“說!”他語氣淩厲,黑著臉。
“我好像感染了李川書的症狀。”我說。
萬博士一愣,看著我:“這怎麼可能?”
“這兩天我經常短暫失神,我能記得一些關於王十二的事。這肯定不是從李川書口裏講出來的,那些記憶就在我的腦子裏。萬博士,有沒有可能你的DNA修正出現了問題?它有傳染性。如果是RNA單鏈病毒,的確可能發生傳染。”
“這不可能。這不是病毒!”他仍舊堅持,語氣卻猶豫了許多。
“我確認這件事,因為我從阿彪身上觀察到了這種跡象,這兩天來,我總是看到他有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狀,今天,他對我說他就是王十二。說完以後,覺得不對,威脅我絕不能說出去,還用記錄本狠狠打我。你看……”我露出頭上的傷痕給萬博士過目,一個確定無疑的證據能夠支持這些半真半假的陳述。我並不是一個熟練的騙子,也沒有這樣的天賦,然而,情急之下,這些說辭自然而然地來到我的腦子裏,幾乎不需要思考。
萬博士半信半疑地看著我額頭上淺淺的淤痕,眉頭緊鎖。
“萬博士,”我再次小心翼翼地試探,“您所發明的這種RNA信使會不會發生變異?從一個人身上跑到另一個人身上?就像病毒一樣?”
萬博士疑竇重重:“這種RNA結構沒有配對的蛋白質,無法裝配成病毒,它們根本不具有傳染性。除非……有直接的體液交換。”他狐疑地看著我。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透過體液交換的傳染病很多,著名的艾滋病感染了數以億計的人,然而,李川書是一個病人,受到嚴格的看護,根本不應該有這樣的機會,更不可能感染阿彪。
我正色道:“萬博士,我也是一個醫生。不敢亂說,但是如果出於偶然,這些RNA鏈條能夠遭遇相應的蛋白質配型,就很容易轉化成病毒形態,能夠傳染。要不然,你從我身上采集一點血樣去化驗。你一定得想想法子。否則,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災難。你知道西班牙大流感!”
西班牙大流感在我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一個多世紀前的那次不明原因的災難,病毒襲擊了歐洲,死掉了成千上萬的人,而流感爆發的原因卻一直是一個謎。也許那隻是一次非同尋常的基因變異,本質上和萬博士的發明並無不同。
是的,如果萬博士所發明的東西真的成了一種病毒,它的威力應該不下於西班牙大流感。當然,我並不擔心人類,人類總能夠生存下來,隻不過需要一點代價。很多人,成千上萬,十萬百萬千萬,也許上億的人會因此而死去。我所擔心的,是我自己會不會變成那巨大數字中的一個。如果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卻能獲救,那麼這肯定就在我的備選方案中。當然,最好的方案是不要死人。我的天良沒有泯滅,隻是和生命比較起來,天良隻能先放在一邊。我望著萬博士,希望天良這個東西在他身上的殘存比我更多一些。
萬博士沉默著。我不由焦急起來:“這種病毒發病比較慢,如果能針對性破壞它的DNA轉錄,杜絕性狀發生,那麼也沒什麼。如果遲了,恐怕到處都是精神病。王十二的事情,也恐怕要盡人皆知。”
“跟我來。”萬博士低聲說,轉身就走。
我欣喜萬分,卻拿出滿懷心事的樣子:“這怎麼辦?我的手機還在枕頭下壓著,明天要趕回去,不然會被王天佑發現。”
“到我的實驗室,一個小時足夠了。但是你必須躺在車廂裏。”
萬博士的實驗室建在深深的地下。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多少米的地下,隻是電梯足足運行了二十秒鍾,對再慢的電梯,這都意味著很長的垂直距離。
跨出電梯,一堵牆出現在眼前,紅的、藍色、無色的液體,裝在試管中,數以千計的試管琳琅滿目,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它們扭曲盤繞,形成DNA的雙螺旋結構。
我發出一聲驚歎,這簡直是生物科學的行為藝術。
萬博士快步走向一台設備,這是一台巨大的計算機,上麵有某個公司的商標。我知道這種機器,它是DNA分析儀,得到人類基因庫的授權,可以分析所有已知的人類基因組。這種機器最簡單的用途是預測一個人十年後的麵貌,科學預測,八九不離十,因此受到大眾的歡迎。於是它真正的功能被隱藏了,一個人的智商高低,性格如何,答案就藏在這兩條雙螺旋之中,雙螺旋無法決定一個人最終的命運,卻可以大體上將一個人歸類到某種屬性之中,它比任何東西都更清楚地說出你是誰。然而這樣直截了當的揭露對於大多數人過於殘酷,於是,基因學家們很高明地把大眾的視線從這些觸痛中引開——他們用十年後的麵貌之類無關痛癢的東西來遮蔽真實,讓大眾生活在一種虛假卻溫情的氛圍中。
萬博士顯然用這種機器進行了一些非法的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裏躺著,而一個已經被燒成灰的人,正在這個躺著的人身上複活過來。
有什麼事比扼殺一個人的靈魂,竊取他的身體更齷齪?這可能是人類最卑劣的行徑。當然,李川書簽了字,心甘情願。至少曾經心甘情願。
萬博士很快整好機器,示意我過去。
我走過去,把手伸進機器的窟窿裏,一陣輕微的麻癢之後,機器開始發出嗡嗡的響聲,似乎是風扇加大馬力的聲音。
我抽回手:“我的事情做完了,該回去了吧。”
“不,你在這裏等著,我們要先看看結果。”
我就在這個地下宮殿裏等待著。漫長的十五分鍾過去,機器緩緩地吐出一張長長的紙。萬博士並沒有去看,他打開電腦上的軟件,開始分析數據。我忐忑不安地拾起那張紙,上麵畫滿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和代碼。我曾經見過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在一門專業課上,基因代碼學,然而現在早已經忘得幹幹淨淨。徒勞地在紙上掃描了幾眼之後,我放棄了努力,眼巴巴地看著萬博士。
萬博士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過了一會兒,機器吐出第二張紙。我瞥了一眼,照樣是基因代碼學。萬博士把報告拿在手裏看著,眉頭緊蹙。
“你的確被感染了。”他突然開口,“但是……”他欲言又止,眉頭鎖得更緊。
“怎麼了,我會變成第二個李川書,是嗎?”我慌忙問,聲音發顫。
萬博士抬眼看著我,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惋惜:“這些基因序列和給李川書注射的並不相同,它們是被打亂的序列,它們被重新裝配過,如果真的表現性狀,誰也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
仿佛一個炸雷在腦子裏炸響,我隻感到思緒一片紛亂。是的,脆弱的RNA序列很容易發生變異,當我從李川書的身體裏得到RNA序列,劇烈的環境刺激很可能讓基因重組,變成難以預期的東西。我可能不會變成王十二,更可能變成一個徹底的瘋子。
“萬博士,你是說,我會被這種病毒搞成瘋子,是嗎?”我勉強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