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婆之舞(3 / 3)

巴羅西迪尼阿的懷疑得到了證實。我見到的藍色晶體球就是這樣的一個生物計算機。天長日久,肉球菌群讓自己固化,成為礦物一樣的結構。八十億人的記憶和思維被肉球菌複製,漂浮在空氣中,凝固在那些灰色的小丘中,最後彙聚在這個超級的肉球菌群裏邊。兩萬億的肉球菌單元,完全的三維神經網絡。把人類曆史上所有的計算機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這個超級頭腦。它是一個睿智的頭腦,它的核心是埃博,那個瘋子一樣的天才人物。

找到埃博之前我有些自己的事。

我遇到一個劇作家,他死去的時候三十六歲,他受了肉球菌的感染,知道自己活不下去,於是掙紮著給兒子寫了遺書。在遺書裏,他告訴兒子,要熱愛生活,要忍受生活帶來的種種打擊勇敢地生活下去,學習科學,和這種害人的病毒鬥爭到底。然而,此時他告訴我,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被埃博肉球菌吃掉。這是通向極樂世界的捷徑。肉球菌吃掉我的時候我並不感到痛苦,它們吃人的技藝有了進步,然而巴羅西迪尼阿告訴我,最開始並不是這樣。

“難道你希望他受到那種非人的痛苦?”

“那是涅磐。死亡的道路通向極樂和永生,而痛苦則是其間的代價。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你想你的兒子嗎?”

“為什麼你有這麼奇怪的問題?你為什麼又躲躲藏藏?”

他用一種懷疑的氛圍把我推開。我脫離了。我的父親早已經死掉了,這個活著的,雖然擁有他一切的記憶,卻絕然不是那個臨死之前牽掛著我,為我寫遺書的人。他再也不會給他的兒子烹飪祖傳的紅燒獅子頭,而他的兒子多麼渴望再吃上一口。

我找到另一個人,這是一個女人。她顯然很快樂,沉浸在埃博為她帶來的無窮無盡的狂喜之中。我打斷她,她很不高興。

“巴羅西迪尼阿?我不需要他的關懷,外邊的世界和我已經沒有關係。”她把地球稱為外邊的世界,埃博的世界則是她熱愛的世界。她強行脫離,把我屏蔽在外。我想巴羅西迪尼阿會高興的,至少,他的妻子現在很快樂。

我所見的,是一個天堂。外邊的世界已經死去,又有什麼關係?所有的人們都在這兒活著,享受著平和,寧靜,還有飄飄欲仙的狂喜。失去的隻是肉身,得到的卻是自由,難道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交易?沒有貴族和平民,沒有富人和窮人,沒有精英和大眾,沒有美食,沒有豪宅,沒有精致的衣服……人類社會的一切身份符號都被抹去,隻有一個個平等意識存在。我在廣闊的空間中漂浮著,與一個又一個的他擦肩而過。在這埃博空間裏,我們都是自由之身,自由到不需要其他的一切,隻是任憑自己的靈魂遊蕩。

有一個靈魂是特殊的,那就是埃博。我四處尋找他,他無處不在我卻不能找到他。最後,他發現了我這個小小的不安定分子,他找到了我。

“你,不喜歡這裏?”

“很有趣,然而你能給我紅燒獅子頭嗎?”

“這是很奢侈的享受,模擬這種具體而實在的滿足會消耗很多能量,我不能滿足這樣的需要,至少眼下不行。”

“你殺死了幾乎所有的人。”

“他們都沒有死。那些在混亂中死於非命的人除外,對那些人,我很抱歉。”

“你定義的死。”

“死亡並沒有很多定義。你存在著,記得往事,能夠思考,你就活著。”

“他們失去了生活。”

“他們過著另一種生活。大家都很喜歡。”

“但是你沒有給他們選擇。”

埃博沉默著,“是的,絕大多數人並沒有選擇。然而,他們也沒有給我選擇。”

埃博的試驗進行到一半。他培育了籃球大的菌群,這相當於一台每秒處理六千萬個事件的超級計算機。從理論上說,這計算機幾乎可以無限放大,隻要有足夠的能量支持。遠景計劃中的超級生物計算機已經不是夢想,隻需要讓這些小細菌不斷繁殖,不斷重構。這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然而軍方告訴他,必須停下來。試驗的結果超出了預期,肉球菌群不僅能夠存儲計算,甚至能夠進行‘思考’,它們用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方式重構數據,出現了一些不知所雲卻顯然屬於某種智慧的新信息。這個可怕的事實嚇壞了軍方:這機器很可能具有“自我”,與其說它是一台計算機,不如說它是一個生物。軍方隻需要一台計算機,能夠完成導彈的導航和攔截,能夠對部隊進行遙控指揮,能夠封鎖對方的超級計算機就行。埃博卻給了他們一個無法控製的東西,他們甚至不知道,這東西會不會為了一點不知所謂的憤怒而把導彈丟到華盛頓,或者控製衛星,讓它們胡亂發送情報。結論是必須停掉它。

埃博為此而發狂。爭辯,拍桌子,哀求,下跪,他幾乎嚐試了所有可能的辦法,隻為了保住這個小小的東西。然而最後他失敗了。對未知的恐懼讓所有的人傾向於暫時封存它。埃博很沮喪,他明白他的小東西,暫時的封存就意味著死亡。隻有在不斷的活動中,它們才能夠保持活性。埃博懷著絕望回到實驗室。他注視著這那小小的球體,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樣子,然而在埃博的眼裏,它漂亮無比。它就像自己的孩子,為了保護它,埃博不惜代價。

他證明了軍方的恐懼並不是不知所謂的愚蠢,甚至他們大大低估了這小東西的潛力。

埃博拯救了他的孩子,犧牲了全世界。

“的確有些出乎意料。我沒有想到居然會這樣。最開始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控製它,後來的情況才慢慢好起來。然而,這卻比原來的設想更好。我可以說,人類的靈魂得到了救贖。新的世界比原來更美好。”

我沉默著。突然之間我仿佛變成了一隻兀鷹,正在萬裏高空翱翔,大地盡收眼底。大地和天空,還有每一個生物,都是我的軀體。肉球菌群生存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它們感受著每一個神經衝動。埃博把傳來的神經衝動轉入我的空間。

我看到了南美的熱帶雨林,從前,這裏布滿了伐木公司,高大繁茂的雨林被砍伐,留下一片癩痢般的土地,變成沼澤,除了蟲子什麼都沒剩下;奔騰不息的河流邊,五顏六色的工業廢液注入河流,混合起來,讓河流變得渾濁不堪;田野裏,巨大的垃圾場如山嶽般挺立,惡臭滿天,汙水遍地,無數的老鼠和臭蟲穿梭其間;那些光禿禿的山頭,洪水挾裹著泥沙轟然而下;失去控製的地球,到處是颶風,水災,還有可怕的炎熱。地球很脆弱,而人類把一切搞得更糟糕。一切正在恢複。人類為了享受生活,或者為了避免受凍挨餓,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影響著地球,當人類從生物圈中被抹去,一切都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是的,地球比原來更美好。那些遍布可可西裏的藏羚羊,漫遊在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叢林中悠閑散步的科莫多巨蜥,熱鬧地擠在一起吵吵鬧鬧的花斑海豹……它們都知道,這個世界比原來更美好。整個地球的生活都比從前更好,除了人類,老鼠,還有狗。

“我給了人類一個全新的生存方式,把地球還給自然。這難道不是更好?”

我無話可說。這樣的一個世界,人人都感到很滿意,而地球也因此而更健康。我沒有任何理由說這不是更好。然而,生活在一個很好的世界裏,這樣的人生對於我也並沒有意義。這一點我並沒有告訴埃博,我竭盡全力掩飾。還好,埃博對於他人的隱私並不是太在意。他見我平靜下來,便離開了,“新來者總有些不適應,當你適應了,就會喜歡這裏。祝你好運。”

一切便是如此。借助埃博肉球菌的龐大網絡,我在地球上任意往來。關於生命,關於地球,一切從來沒有如此明白,也從來沒有如此艱難。很久之前,就有古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化作萬物,也悄然獨立。無論我是什麼,生命到最後都顯得毫無意義,都是芻狗。存在隻是唯一的目的,而這目的看起來並不怎麼像目的。顯然,我需要一件事能夠讓我全身心地投入,我要為自己的生活製造一個目的:一個誌願者。

巴羅西迪尼阿這樣請求我:“我隻需要一個字,真或者假。如果你不能送回任何信號,我無從判斷,試驗也就失敗。隻要你送回信號,我的推測就是真。請你幫我完成這個試驗。”

人類有自己的底牌。成千上萬件核武器分布在整個地球,軍隊仍舊控製著其中一部分。沙門將軍一直認為自己掌握著這些武器,實際上他遠遠地落在科學家們後邊,六個科學家組成的聯盟控製著這些威力最強大的武器——過去的三十年中,他們還有他們的學生孜孜不倦,用各種辦法破解世界各地留存的武器控製係統,他們也用自然派的思想影響一些軍隊的人。並不是每次都會成功,然而最終的結果,一百一十五顆導彈控製在他們手中,裝備著總當量七億噸的核彈頭。這些武器並不能讓地球毀滅,卻能夠讓世界變得無序。也許肉球菌並不會就此滅絕,卻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沙門將軍的最後計劃是和這些看不見的無賴同歸於盡,科學家們卻還要再想一想。巴羅西迪尼阿隻想證明,埃博的超級細菌構建了一個新世界,而它對於南極洲的人類並沒有企圖,人類有機會和這種殺人細菌共同生存下去。

我對新世界的適應比埃博的預計要快得多。巴羅西迪尼阿給了我很強的神經刺激,把許多埃博肉球菌的知識灌輸給我,這些強行刻畫在腦細胞上的印痕讓我痛苦不堪。當肉球菌將我吃掉,它們也將腦細胞上的化學印痕完美無缺地複製下來。於是曾讓我的頭腦痛苦不堪的知識沒有了副作用,它們讓這個世界顯得不是那麼陌生。我很快學會了控製阿米巴蟲的運動。控製一隻大動物要複雜許多,首先我要學會分辨各種各樣的激素和生物酶,然後我要明確哪一種激素能夠讓動物產生怎麼樣的行為,怎樣的生物電流才能讓肌肉產生動作。這並不簡單,隻能一點點摸索。被試驗的對象有些倒黴,它莫名其妙地跌倒,眼睛裏出現各種幻象,有的時候全身有使不完的勁,有的時候卻仿佛要死了。最後,我終於可以小心翼翼地控製它的舉動,包括前肢的搖擺和聲帶的震動。我驅使它從地下跑出來,跑過開闊的草坪。

一隻大黑鼠站在我留下的通話機前,它的動作引起話筒裏一陣雜亂的噪聲,那一邊傳來焦慮的聲音:“0號,是你嗎?請回答。”我已經死去二十四個小時,他們仍舊沒有放棄。

老鼠湊在話筒上,吱吱叫了兩聲。然後,它連續不斷地吱吱叫著。濕婆,濕婆,濕婆……,老鼠用摩爾斯電碼反複了十遍。也許那邊的人會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巴羅西迪尼阿會懂的。

“強大的威力。危險。離開地球。離開地球。”

我強迫老鼠按照摩爾斯的規律發出叫聲,老鼠體內的肉球菌忠實地傳遞著我的意誌。突然間,我發現了埃博。他發現了我正在做的事。

他接手了對這個小小齧齒目動物的控製,“一萬年。我給你們一萬年。”他繼續發報。然後,他放走了老鼠,他用一種溫暖的氛圍包圍著我,“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們達成了一致。”

最後的時刻來了。我正在死去。埃博答應了我的請求,讓我結束一切。

“雖然很難理解,可是我讓你選擇。”他這樣對我說。

我傳遞了一個微笑的氛圍,“我做了值得做的事,人的一生就應該這樣子結束。能讓我再看一眼南極洲嗎?”

我被送入一隻翱翔在萬米高空的安第斯神鷲體內,這龐然的鳥兒調轉身體,向著南邊飛去。我在碧海藍天之間自由地飛翔,前方是白色的大陸,一望無際的冰原一片蒼茫。凜冽的寒風讓我發抖,然而我繼續向南飛著。我很快看見了聯合號的龐大骨架,一些人進進出出,正在忙碌。

整個南極洲正變成一個緊張有序的基地。從聽筒裏傳出來的吱吱聲是摩爾斯電碼,兩個小時後,終於有人意識到這點,他把電碼的內容向所有城市廣播。這個消息仿佛驚雷震動了整個大陸。當自然教徒聽說消息,他們組織了起義。隻有一個人死於起義——沙門將軍在辦公室裏吞下了子彈。巴羅西迪尼阿成了第一屆主席。

突然有人看見了我。許多人停下來,仰望著我。冰天雪地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隻大鳥,這無疑是個奇跡,也許可以被稱為神諭。我找到了巴羅西迪尼阿的實驗室。我的全部意識濃縮在一團小小的肉球菌上,從神鷲的身體裏脫離,飄飄揚揚,向著實驗室降落。低溫並沒有讓肉球菌死亡,它們感覺到地磁場的變化,停止攻擊並自我解構。一旦地磁場的某個矢量分量減小到一定程度,它們就主動殺死自己。巴羅西迪尼阿深刻明白這一點,實驗室裏存活的肉球菌被保留電磁屏蔽的器皿裏,他知道必然有某種真相隱藏在這令人費解的事實背後。那隻能是神一般的存在。

借助幾個人的身體,我成功了抵達巴羅西迪尼阿的身邊。他正在修改啟示錄。

“毀滅,然後才有創造。

自然之神毀滅人類,因為人類貪得無厭。神把殘餘的人放在冰原大陸上,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隔絕。他給人類一個期限離開地球。他賜予人類南極洲的土地和資源建造基地,還有方舟。離開地球是唯一的路。人類是自然的孩子,是犯了錯的孩子,他因此而背負漂流的命運,也背負自然之神賜予的責任,去宇宙空間撒播生命的種子。”

我的意識已經很微弱。肉球菌群正按照某種既定的指令分解自身,我抓住機會,隨著巴羅西迪尼阿的一次呼吸進入他的身體。當最後的幾百個肉球菌依附在他的脊神經上,我給了他一個神經衝動。我想告訴他,他的設想是對的,埃博肉球菌構成了一個新世界;我想告訴他,埃博世界是多麼美妙的世界;我想告訴他,那些被啃噬的人並沒有被殺死,隻是換了一種生存方式;我想告訴他,埃博認定隻有人類才能把生命種子帶向地球之外,讓地球生命在宇宙空間裏延續;我想告訴他,按照他的意願我找到了他的妻子,她感到很快樂……然而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他,在飛快的解構中,我的意識迅速淡去。

別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最後一個信號。

巴羅西迪尼阿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黑暗中,仿佛有人正窺視自己。他四下張望,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他抬頭望著屋頂。外邊,極晝正在過去,夜幕正在降臨,嚴酷的南極洲寒夜就在眼前。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還有無數個這樣的寒冬等待著人類,隻有最緊密的團結一致,才可能安然渡過難關。星星慢慢地顯露。他可以想象那黑暗之中群星璀璨的天空。人類隻能去那浩淼的群星之間尋找歸宿。深深的寒意讓他沉浸在敬畏和虔誠之中,他輕輕祈禱:濕婆大神,讓你的神力幫助子民。

巴羅西迪尼阿懷著敬畏之心合上啟示錄。封麵上,麵目猙獰的大神舞姿曼妙。

[1].這句話來自水木清華BBS上的簽名檔,應該是清華中文係的格非老師在某個什麼作品中說的,接下來的話屬於本人狗尾續貂;

[2].AK47是俄製武器,然而在末日背景下,美國人失去了完整的後勤係統,也隻有使用這種被經驗證明可靠強大存量巨大的槍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