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婆之舞(2 / 3)

“是的,將軍。他會很好地完成任務。”巴羅西迪尼阿幫我打發了將軍。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如同夢魘。白天,我要跟著一些軍人學習如何使用武器,從AK47[2]到槍榴彈,從駕駛小汽車到坦克到直升機到飛機,他們用一些嚴酷的手段讓我在最短的時間裏掌握技巧;晚上,我要跟著巴羅西迪尼阿博士學習關於埃博病毒的知識。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這些東西能有什麼用,他們要我做的,就是抱著一個核彈走進那個地下掩體中,並引爆它。複雜的知識是一種浪費。然而沙門和巴羅西迪尼阿並不這麼認為。於是我在這樣的夢魘中度過了兩個星期。

距離執行任務隻有二十四小時。晚上,我和巴羅西迪尼阿待在一起。他頗有幾分神秘,讓我感覺這個晚上有些什麼不尋常。

巴羅西迪尼阿身上有一股深沉的香氣,那是一種特別的印度香料,在重大的節日裏,印度人會虔誠地沐浴,然後用這種香料塗抹全身。我一直以為,隻有那些富有,傳統的印度人,或者印度歌舞電影裏邊才會有這種事,巴羅西迪尼阿應該不屬於這種人。然而我錯了。他穿著白色浴袍,在一個畫像前膜拜。畫像上是一個凶惡的神,頭戴火焰冠,有三隻眼和四隻手,他擺出一個曼妙的舞姿,周身被火焰環繞。

巴羅西迪尼阿膜拜完畢,在地板上盤膝而坐。他看起來頗有幾分莊嚴寶相,一種悲天憫人的氣質自然流露,讓我不自覺地肅穆起來。

“這是濕婆,印度人的毀滅之神。”他告訴我,“他毀滅,然後創造,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中循環不息。”

我無意冒犯,隻是說了想說的話,“你是一個科學家,我以為科學家都是無神論者。”

巴羅西迪尼阿微笑,“我的確是一個科學家,不過我相信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支配宇宙。濕婆正好是這種信仰的一個體現,也很符合我的印度人身份。”

我點點頭,突然想起了自然派,那個帶有宗教意味的動物保護組織,在他們的聖書裏頭,正寫著:毀滅,然後才有創造。我問:“你是自然派教徒?”

巴羅西迪尼阿微笑著不回答。

沙門將軍隻了解計劃的一部分。使用核彈對埃博的頭腦進行攻擊是空中樓閣。

“埃博肉球菌在許多地方聚集成群。如果用一個比喻,它們就像原始的神經節,而不是一個大腦,雖然我絲毫不懷疑它們會形成一個強力的大腦,然而,那個大腦的尺度就是整個地球,簡單的核攻擊根本不能損傷它們。更何況肉球菌是細菌,即便沒有頭腦,它們也能夠生存下去。也許沒有這個頭腦,隻會更糟糕。”

“這樣的情勢隻有很少的人知道,整個南極洲隻有六個人,包括我。”

最初,埃博肉球菌是一場生物災難,它們殺死幾乎所有的動植物,繁殖出數以億億計的後代。兩個星期後,它停止了對植物的攻擊,再三天之後,它僅僅襲擊脊椎動物,再後來,它們隻襲擊哺乳動物。

巴羅西迪尼阿向我出示了一些圖片。我看見大群大群的野牛在草原上遊蕩,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破敗小屋顯示出這原來是一個農場;蔥鬱的森林邊,幾隻灰熊在小溪裏捉魚,一隻魚躍出水麵,熊的巴掌正揮舞過去;一些狒狒占領了城市,它們在廢墟中尋找人類殘留的食物和任何引人注目的玩意兒,一隻狒狒戴著一串鑽石項鏈,兩米外是一具變成了白骨的人類屍體……最後的照片印象深刻,一群獅子在夕陽下休憩,雄獅高昂著頭,正對著鏡頭張開血盆大口,它們的身後,是一個灰色的,丘陵狀的小山。

“這是無人偵察機拍攝的照片。地球已經複蘇了,眼下的埃博肉球菌僅僅對人類進行攻擊。它們已經在全球安頓下來,和所有的其他生物和平共處,而把人類像囚徒一樣困在南極洲。”

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些小東西毫無疑問獲得了某種意識,它們能夠把人類和其他動物區別開,這是一種高級的智能。我們又落到了後邊。

“看到這些灰色的小山?這就是埃博肉球菌的聚集體。幾乎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這種東西。”

我仔細審視著那灰灰的一團,一團均勻的,毫無特色的堆積物,看起來仿佛具有粘性。無數的肉球菌生活其中。它們在幹什麼?我突然想。

“他們在幹什麼?”我問。

“很好的問題。最可能的答案是什麼也不幹,繁衍,延續生命。生命是沒有目的的,它隻是存在。”

“不,它們一定在做些什麼。”我詢問式地看著巴羅西迪尼阿,“既然它們能夠把人類驅趕到南極洲,既然它們能和其他動物和平共處,它們一定有某種目的,在做些什麼。”

巴羅西迪尼阿帶著一絲微笑看著我,“那正是我們征集誌願者的原因。”

一架鷂式飛機飛向加利福尼亞。除了駕駛員,飛機上有四個人,三個軍人,還有一個是我。每個人的裝備大同小異——固定頻率的通話機,AK47衝鋒槍,紅外鏡,一套帶有空氣淨化的防護服,一些威力巨大的手雷,小巧的塑料炸彈,還有幾把手槍,最重要的是一顆核彈,一千噸TNT當量,很小巧,十公斤,可以背在身上。

我們全副武裝地下了飛機。飛機在頭頂盤旋一圈,向著南邊飛去,留下我們踏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巴羅西迪尼阿告訴我,沙門將軍的行動隻是一個幌子,我的任務是靠近埃博肉球菌的丘體,和它們進行一次親密接觸。我有些懷疑在三個軍人的保護下我怎麼能夠按照巴羅西迪尼阿所要求的那樣做,他卻說埃博會照看這些軍人,我隻需要按照計劃行事。

第一次踏上南極洲之外的土地,我分外好奇。一片草地,淺淺的綠色,從眼前伸向遠方,毛茸茸的草踏上去軟軟的,很柔和,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其間,黃色的,白色的花朵讓整個草地充滿了童話般的意味。我注意到一隻碧綠的草蜢正駐守在一片草葉的頂端,細細的觸須隨著草葉的晃動微微搖擺。一切都是鮮活的,充滿生機的,和那死氣沉沉,陰冷刺骨的冰原形成鮮明的對照。那些書本上,電腦上見過的東西變的鮮活起來,已經死去的記憶也複活過來,我突然回憶起來,童年的時候,我曾在這充滿生氣的大地上奔跑。這才是人類應該得到的生活。

一個軍人招呼我繼續前進,我跟著他們。突然之間,一個巨大的陰影從我頭頂掠過,撲向我前邊的一個士兵。我驚叫起來,然而太遲了,巨大的鳥兒從士兵的頭頂一掠而過,士兵直挺挺地倒下。槍聲響起,鳥兒從空中掉下來,摔在地上,使勁地掙紮著。突然它停止掙紮,死掉了。這是一隻金雕,最凶猛,最有力的猛禽。它用盡全力的一啄穿透高分子塑料頭盔,透入腦骨,就像劊子手一樣準確。

我們三個人圍著同伴的屍體,除了悲哀,還有一種無助的惶恐,沒有一個作戰手冊告訴我們,需要防備天上的猛禽。我瞥見金雕的屍體,發現它正在急速分解。我招呼兩個同伴,他們和我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屍體如魔法一般化作一灘爛泥,露出森森的白骨。

埃博病毒就在周圍,無處不在。我告訴他們是埃博病毒分解了屍體。不需要過分害怕,我們的防護服能夠有效地把病毒隔絕在外。

在總部的驅使下我們繼續向著目標前進。前進的途中沒有意外,沒有故事,直到我們到達目的地,一座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樓房。

大樓破爛不堪,就像長滿了老人斑的軀體。樓頂上的招牌還在——海德生物科技。這個距離洛杉磯一百三十公裏的孤獨建築,就是埃博病毒的源頭,一個打著生物製藥的名義,為軍方研製生化武器的秘密研究所。貌不驚人的小樓下邊有著驚人的地下部分,深入地下三百米,可以抵抗百萬噸級核彈的攻擊。一個軍人身手敏捷跑過雜草叢生的空地,在虛掩的門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察看。

“Move.”無線電波傳遞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他確認安全,揮手讓我們跟上。然而緊接著傳來一聲尖厲的慘叫:“NO……”我抬眼望去,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鏡頭:無數黑乎乎的甲蟲從裏邊湧出來,仿佛潮水一樣湧來,無可逃避。破舊的虛掩的門被猛烈的潮水撞開,轉眼間,那個夥計周身都爬著蟲子。防護服是密封的,然而他驚慌失措,驚聲尖叫,劈頭蓋腦的英文單詞幾乎將我的耳膜撕破。槍聲響起,子彈在黑色潮水中掀起漣漪,白色的汁液四處亂綻,蟲子卻沒有絲毫猶豫地繼續撲上來。眨眼的功夫,夥計消失掉,我們的眼前是一座高達三米的黑色小山,他被埋在成噸的蟲子下邊。耳機裏沒了聲響,隻有細微的窸窣聲。

整個世界沉寂了兩秒鍾。我身邊的軍人掏出一枚手雷,扔了過去。

他是對的。蟲子四散逃命,我們在爆炸的殘餘中找到了夥伴的屍體,被炸得殘缺不全。然而在爆炸之前他已經死了。蟲子們在幾秒鍾內咬破防護服,把他吃掉了一半。

這是陷阱和謀殺。巴羅西迪尼阿說埃博會照顧這些軍人,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我看著眼前的最後一個軍人,他的眼睛裏充滿著憤怒,我毫不懷疑如果埃博是一個實體,他會用AK47把它打成蜂窩。

“Let’s go.”他咬牙切齒地說,踏著滿地狼藉的蟲子走向大門。我跟著他。他的高大身軀就像一堵牆,把一切危險都擋在那邊。他踏上台階,肆無忌憚向著門內掃射,然後跨過去。他的軀體像一麵牆一樣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我慢慢靠過去,一條蛇狠狠地咬在他的腿上,毒牙刺破褲子,在皮膚上刺出微小的孔,劇毒讓他的神經在0.1秒內完全癱瘓。他注定是要死的,雖然可能不是這種死法。那條毒蛇被子彈打成了兩截,殘存的一點生命力讓它從角落裏彈起來,咬住入侵者。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圓,永不瞑目的樣子,咬住他的毒蛇也瞪著同樣圓溜的眼睛。我想,我死的時候,一定要把眼睛閉上,那個樣子比較安詳。

死了三個人,隻剩下我一個,而我們連那大樓的門都沒有跨進去。一切不可能如此巧合。巴羅西迪尼阿是對的,埃博會阻止我們進入。而為了接觸到它,隻有一種辦法——我必須死去。

被鳥啄死,或者被蟲子吃掉,被毒蛇咬死……我不能讓埃博用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種殺死我,我隻有一種選擇:像大災難中的人們一樣,被埃博病毒感染,讓它吃掉。這就是誌願者需要做到的事:走進這個大門,下到地下,在那可能重達三十噸的埃博肉球菌集群麵前奉上自己。我脫下防護服,放下所有的武器。空氣中有無數的埃博肉球菌,我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把這種肉眼看不見的小東西吸入身體。門敞開著,裏邊很陰暗。巴羅西迪尼阿要求我,一定要走進那深埋地下的堡壘裏,我再次深吸一口氣,走進去。

埃博是一個人名。大災難之前,三分之一的人類忙著享受生活,三分之一的人類忍饑挨餓,埃博在剩下的三分之一人口中非常有名。他是三屆諾貝爾醫學獎的獲得者,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和疾病的關係,他給了人類一個健康時代。他也毀掉了人類——通過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細菌。此刻,這些小東西正在我的身體裏產生作用。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我飛快地在大樓裏跑,尋找進入地下的入口。最後我找到了電梯,順著電梯井爬下去。沒有襲擊,沒有意外,一切都很順利。

大門一扇扇地打開,我跨過一個又一個門檻。最後,我走到了最後一扇門。門上的銘牌還在,長久的歲月讓它蒙上一層灰。我用手指抹去上邊的灰塵,“BEING”幾個字母熠熠生輝。突然我的手觸到一些凹陷,那是一些英文,刻在BEING下邊,微微轉過角度,我看到那是“THINKING”,在“BEING”的光彩下毫不引人注目,卻堅實的,毫無疑問的在那兒。我不由地微笑,手上用力,推開門。某種光線泄漏出來,我的眼前出現一片光明。

微微發光的球體盤踞了整個空間,視野裏是一片晶瑩的藍色,頂天立地。我仿佛站立在一個巨大的水晶球前。這就是埃博?那種灰色的,帶著粘液的,毫無美感的小山包?我驚訝得不知所措。這美麗的晶瑩的藍色很快征服了我,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平和而沉靜,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難倒我,而我的靈魂通達了整個宇宙。我向前走去,貼近那散發著微光的東西。水晶裏邊有人像,臉上斑斑點點,已經開始潰爛,五官扭曲,仿佛畸形。那是真實世界中的我,被埃博肉球菌啃噬,血肉已經開始模糊,然而我卻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也沒有感覺到死亡。我隻感到無比的充實和自信,還有坦然。我伸手觸摸那藍色晶體,細膩而柔滑,仿佛綢緞,卻無比堅硬。突然間我感到身體出現了一些異樣,一陣奇特的麻癢從肚皮上傳來,肚皮的位置濕掉一塊。我打開衣服,低頭看去,肚皮上是一個大大的窟窿,流著血和膿。那窟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潰爛的腸子流出來,順著大腿向下溜。我直直地盯著,仿佛那不是我的身體。胸腔上的皮肉都化作了膿水,隔著骨架,我看見微微起伏的肺葉和跳動的心髒。它們顯然到了生命的盡頭,正在垂死掙紮。我看著它們慢慢膿化。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我平靜地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死亡。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前的圖景開始模糊,黑暗緩慢而不可抗拒地吞噬我的意識,那一定是很短的時間,然而感覺中無比漫長。最後的時刻來了,很多東西一閃而過,我想起父親,想起紅燒獅子頭,想起巴羅西迪尼阿,還有南極洲荒蕪的冰原……最後,我居然想起了濕婆,那個長相凶惡,卻跳著曼妙舞蹈的印度神,在熊熊火焰的環繞中跳舞,依稀中我聽見某種音樂,然後是徹底的黑暗。我死了,我想。

我並沒有死。或者,我複活了。

漂浮在無限空間中的一點意識,這就是死亡嗎?一道亮光劈開黑暗,一個模糊的東西降落在我的空間裏。它迅速地把一切包容進去,世界從一團混沌變得透明而豐富起來。

巴羅西迪尼阿是對的,埃博統治了這個世界。埃博能夠操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通過生化物質的調劑,它能夠讓金雕攻擊一個看起來並不是食物的目標,也能讓蟲子們產生啃食的衝動。它模擬記憶,操縱行為。它無所不在,是自然界的神靈。鷹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草履蟲的感受也是它的感受。

埃博找到了我,他隻是說:歡迎。然後便脫離了。我開始尋找他。

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死去的人。他們曾經的軀體都被埃博肉球菌啃噬。他們遇到我,知道我是一個新來者。他們從我這裏了解南極洲的情況,我也向他們打聽這個神秘世界。他們都是死人,卻認為自己仍活著,而且很快樂。

巴羅西迪尼阿有著和埃博同樣的天才,在互聯網還沒有完全癱瘓之前,他曾經通過殘留的軍方網絡侵入海德生物科技的主機。他發現某種可能性。一些殘留的痕跡顯示:曾經有一個網絡從這個機器上脫離而去,那個網絡的神奇之處在於,它使用特殊的連接方法,沒有網關,沒有IP,它就像一個隱形的網絡黑洞,吞掉大量的數據流,卻沒有任何反饋,這種黑洞式的吸收進行了八年之久。巴羅西迪尼阿懷疑埃博製造了一個生物性的計算機網絡,構成網絡的基本單元就是肉球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