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婆之舞(1 / 3)

我認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可以隨時死去。惟一值得過的,最美好的事情,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徹底忘掉你的處境,來肯定它。要滿懷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義,這絕對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諦[1]。這不是我講的,是韋伯說的,所以我並不照著這個做。韋伯這麼做了,他窮困潦倒,最後因為沒有錢吃飯餓死在冰原上。這對我來說相當的可怕,所以我不這麼做。人們常說,真理可以戰勝恐懼,對我卻恰恰相反,恐懼戰勝了真理。我愛真理,卻怕痛,怕冷,怕吃不飽,於是便投降了。在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片刻忘掉過自己的處境,所以我不敢……不敢……不敢……日子就在這樣的小心謹慎反複算計中不知不覺地消耗掉,直到我突然明白:這樣的一生是不值得過的,可以隨時死去。

問題在於我應該怎麼做。

有人在招募誌願者,從事一項據說很光榮很偉大的事業:試驗埃博三號病毒疫苗。這個事業沒什麼錢途,沒有薪水,連工作都不是;不需要技術,隻要是個活人;如果不幸死掉,不能保留全屍,因為要拿來解剖。然而我卻報名了。我想,人的一生不能這麼猥瑣,而告別猥瑣,最快最直接當然不能算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一種轟轟烈烈的辦法死掉。在那麼一刹那,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而我就是人類的代表,和那種比頭發還要細小一萬倍的惡魔殊死搏鬥。我報名誌願者,隨時準備死掉。神聖的使命感讓我渾身發抖,感覺到生命充滿了意義。

埃博病毒的來源誰也說不清楚。據說來自一種猴子,當時它被做成一道菜放在餐桌上,結果這猴子沒有死透,猛然睜開了眼睛,然後被它的眼睛瞪上的食客就染上了埃博病毒,在三天後死翹翹,而瘟疫就此傳播開來。這種說法據說來自某個神秘的動物保護宗教組織——自然派。他們聖書裏邊,啟示錄第一章,第一頁,第一句,寫著:毀滅,然後才有創造。這是一種奇怪的邏輯。我不是自然派教徒,於是另一種說法更有吸引力:某種變異的流感病毒在某國的實驗室裏被培植成烈性傳染體,作為一種秘密生化武器,然而,病毒不小心被帶出實驗室,於是就有了大災難。

大災難是恐怖的回憶。城裏邊到處都是死人。最初的時候,有人收屍,後來替人收屍的都死光了,屍體堆積在城市的任何角落,再也沒有人管理。城市開始腐爛發臭,令人作嘔,人們試圖逃離城市來躲避災難,他們湧出大廈,湧出地下室,使用汽車,摩托車,自行車……試圖跑出城市,爭取一線生機。城市之外也在死人,人們死在田野裏,倒斃在公路旁,那些被看作避難所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漠,草場,也到處是屍體。動物們也和人類一樣死掉,家養的和野生的,都在死亡線上掙紮。野獸死在巢穴裏,而飛鳥則從天上掉下來。

我是殘存者。病毒無孔不入,卻不能對抗低溫。在那些終年覆蓋著冰雪的地方,病毒無法生存。南極洲和北冰洋,地球的兩極是僅存的避難所,夾在兩者之間的廣袤土地都成了生命禁區。據說北冰洋的冰蓋和島嶼上曾經有人幸存,後來他們也都死了,因為沒有電力和食物。我們比他們幸運,大災難發生的時候,南極洲擁有四座核電站,三十六個地下基地,甚至還有專門為了研究太空旅行而設置的兩個合成食物研究院及附屬工廠。聯合國世代飛船計劃也在這裏設置了訓練基地,把一個大飛船的骨架放在極地嚴酷的環境中接受考驗,這個大飛船的周圍和地下,就是我所在的基地,南極洲最大的基地城市——聯合號城。南極洲有三十四萬人口,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們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如果對於痛苦和絕望沒有感受,這樣的死亡也並不算什麼。億萬年前,那些寒武紀暴發之後的三葉蟲們,六千五百萬年前,那些統治了大地和天空的恐龍們都經曆了大規模的死亡,然後滅絕。生物圈卻永遠不死,總會在每一次打擊之後恢複生機。生命能夠為自己找到出路。人類祖先也曾麵臨滅絕,十萬年前黃石公園的火山爆發觸發了冰川期,嚴寒和饑餓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整個地球隻剩下上千人口。然而人類挺了過來,發展了文明,繁衍出八十億人口,遍布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和冰川世界中苦苦掙紮的蒙昧祖先相比,我們的處境無疑好太多。至少我們還有文明和三十四萬人口。

埃博病毒項目組負責人是巴羅西迪尼阿博士,是個印度人。印度是一個遙遠的北半球國家,帶著幾分神秘,然而他派遣了一個科學考察團長年駐紮南極洲。巴羅西迪尼阿到這兒來研究史前細菌,南極洲曾經是溫暖濕潤的大陸,有繁盛的植被和各種各樣的動物,還有無數的細菌。動植物早已經不複存在,細菌卻很可能仍舊活著,冰凍在億萬年的老冰下,生命停滯,卻仍舊活著,隻要把它們帶到地麵就能蘇醒。兩種相隔了億萬年的生命親密接觸,即便不算神奇,至少也激動人心。巴羅西迪尼阿卻退出這激動人心的事業,轉而研究埃博病毒。他別無選擇,作為唯一幸存的微生物專家,他要撐起三十四萬人的希望。我喜歡他,因為他居然是一個會說中文的印度人。而且,據說自從他的妻子死於大災難,他一直獨身,不近女色。我喜歡這樣癡情而執拗的人。

我在一個白色的實驗室裏見到他。他讓我躺在一張床上,做準備工作。一切都準備就緒,他拿出一頁密密麻麻的紙來讓我簽字。簽字!我已經簽了無數的紙張,無論其中的內容有多少不同,核心隻有一個:我自願放棄生命,沒有人對我的死亡負責。死亡是一件大事,特別是自願死亡,哪怕聲明過一千遍也有人會要求聲明第一千零一遍。我拿起筆,準備寫下名字。然而一行字讓我停頓下來——“身體被啃噬過程中,會出現高熱和極端灼痛……”我是來做病毒試驗的,並不是來讓某種東西吃掉。我把這段聲明指給博士看,請他給出一個解釋。

博士看著我,目光犀利,“他們沒有給你解釋過嗎?”

我堅定地搖頭。

博士拉過椅子,坐在我身旁,“好吧,可能你對生死並不在乎,但是你一定在乎你是怎麼死的。人都不喜歡死得不明不白。首先,埃博病毒並不是病毒,而是細菌。那些傳播消息的人覺得病毒比細菌聽起來更可怕,就說是病毒,到最後,我們也不得不用病毒來稱呼它。它的學名叫作埃博肉球菌。”

肉球菌這個名詞聽起來有些可笑,它讓我想起一道叫做紅燒獅子頭的菜,八歲那年,父親給我做了這道菜,後來我再也沒有嚐到過,記憶中,那是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和這殘酷的吃人的小東西相去萬裏。我撲嗤笑出聲來,巴羅西迪尼阿顯然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他向我投來詢問的眼光。我搖搖手,“沒什麼,你繼續說。”

白色實驗室裏的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外邊,圍著許多人,大多聲名卓著,或者是記者。他們表情嚴肅,聽著巴羅西迪尼阿博士關於埃博病毒和星球命運的演講,而躺在床上的我,卻神遊物外,除了開始的幾句話,滿腦子都是紅燒獅子頭。紅燒獅子頭可以是人生某種意義。我突然不想死了。

巴羅西迪尼阿停止說話,這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盯著我,“你退縮了?害怕了?”

也許他看出了什麼,或者他見過許多害怕痛苦臨陣退卻的人,然而我有自己的緣由,我想吃一口紅燒獅子頭,這強烈的渴望壓過了為人類幸福而獻身的崇高感。我同樣盯著他,認真地點點頭。圍觀的人們發出一陣嘩然,我沒有聽到,巴羅西迪尼阿同樣沒有聽到,我們倆對視著,沉默著。他眨了眨眼睛,“沒關係,你有時間考慮。今天隻是給你做一些機能測試,如果三天之後你仍舊選擇放棄,就算是一次免費的體檢。”他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丟給我,讓我帶回去仔細看。

一個不夠勇敢的人聽完巴羅西迪尼阿的描述絕對不會再有挑戰埃博病毒的念頭。這種細菌是如此惡毒,它一點一點地啃噬內髒,卻讓人保持著神經活動。極端的痛苦勝過癌症發作。所有的患者無一例外都會陷入意識模糊和癲狂狀態。如果不是如此,正常的神經早已崩潰,瓦解,身體便成了一堆無意識的肉。一堆無意識的肉,或者一個瘋子,這兩個選項似乎都偏離我的印象很遠。最初的印象中,病毒奪去人的生命,就像鋼刀抹斷人的脖子,隻需要一刹那。

然而我無所謂。我退卻並不是因為我害怕這樣的情形,而是我想吃一個紅燒獅子頭。這個要求在所有的三十四萬人中間散播開來,有上千人挺身而出要為我做這道菜,好讓我安心地躺在手術台上。我拒絕了,因為他們並不是我父親。但有一道菜還是突破重重困難來到麵前,那來自南極洲治理委員會,這個星球上殘餘的最高統治機構。四個黃乎乎的肉球泡在熱氣騰騰的湯裏,散發著味精味。南極洲有足夠的合成食物,還有一些魚和海豹,豬肉卻早已經沒有了。為了這道菜,委員會在全洲範圍內征集生豬肉,一個慷慨的捐贈者捐出六百克,他很小的時候親眼看著父親把這塊肉埋藏在冰原裏,那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一點美味。我盯著眼前的四個丸子,絲毫沒有食欲。我相信,如果沒有豬肉,他們會用人肉做成丸子送到我麵前。我當著無數的攝像機和記者的麵把丸子吃下去,味同嚼蠟。我簽了字。

我再次躺在巴羅西迪尼阿的手術台上。無論有多少種原因讓我最終躺在這裏,有一點始終不可否認——為整個人類獻身是一件高尚的事,也許是最高尚的。隻不過對於大多數人,最高尚的並不是最重要的。巴羅西迪尼阿博士對我表達了深切的敬意,一個人在形勢的逼迫下視死如歸並不難,然而在毫無利害的情況下作出這種選擇,而且我並不是一個傻子,除了敬意,他無話可說。

針尖紮進了我的胳膊,巴羅西迪尼阿博士貼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很高興你選擇了埃博,你將受人尊敬,擁有尊崇無比的地位。”

某種液體注入我的身體。那是一百毫升的無色液體。漸漸地,我失去了意識。模糊中,我想到,我的一生就這樣子結束了,並沒有什麼遺憾,然而,如果能夠醒過來,那就最好。我可以坐在那兒,什麼都不做,回味父親的紅燒獅子頭。我閉上眼睛。

病毒卻並沒有要我的命。事實是巴羅西迪尼阿博士並沒有給我注射病毒,他隻是讓我昏睡了一個下午。

“沒有疫苗。任何疫苗對於埃博病毒都無效。”巴羅西迪尼阿告訴我一個可怕的消息。我的獻身目標是一個謊言,是純粹的安慰劑。

我從床上坐起來,“真相是什麼呢,博士?難道你們的目的就是得到一個誌願者,然後告訴他這是一個玩笑?”

“你來看看。”他招呼我。我走過去。這是一架龐大的儀器,四四方方的鐵疙瘩,刷著一層白色的漆,這白色立方體的中央有一道縫,把儀器分作上下兩部分,淺色的光從縫隙中泄露出來,時而藍色,時而紅色。這是一部顯微鏡。它有一個透明的外殼,把整個機器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湊到窗口上,看見了一些小東西。它們聚集成群,非常安靜。

“你看到的就是埃博肉球菌。這是典型形態,如果環境不同,它們也有不同的麵目。沒有它們不能適應的環境,除了極地。”

就是這些貌不驚人的小東西幾乎將這個星球上最成功的一種生物完全滅絕。曾經創造了輝煌文明,製造了核彈,深入一萬米的海底,飛上真空寂寥的月球,在星球上呼風喚雨的人類,在這個小東西麵前敗下陣來,龜縮在南極洲,在冰原的保護下苟延殘喘。這真不可思議!

“這真不可思議。”我說。

“如果你看得更仔細一些,你會發現比你想象的更不可思議。”

視野放大,一個單個的埃博肉球菌把它的細部呈現在我眼前。我看到無數細小的微粒包裹在一層薄薄的膜裏邊,中央是一個小小的黑點,那是細胞核。

“它伸出一些突出物,有些像鞭毛。你看到嗎?”

我不知道什麼叫鞭毛,聽起來那是一種纖細的玩意兒。我的確看到一些細細的線狀的東西從膜的邊緣發散出來,消失在視野之外。視野移動,我看到另一個球體,同樣的膜,同樣的絲狀放射物。

我轉頭看著博士,等著他說出答案。

“如果你出生在大災難前,上過高中,對生物學有些留意,就能理解其中的意義。”巴羅西迪尼阿遞給我翻開的書,書頁上一張圖片,圖上是幾個球體,淺紅色,表麵凹凸不平,某些突出物很長,和另一個球體連在一起。圖片的標注寫著:樹突與軸突。

“這是人類的腦。這些是神經細胞,這是人的大腦皮層細胞。”

埃博細菌就像一個個腦細胞。它們通過細長的突起相互聯係在一起,彼此間交流信息。這和從前的任何一種細菌都不一樣。它們隻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然而通過這種方式,它們可以變成一個龐然大物,龐然到超越想象。

“人的大腦有上百億個細胞,其中隻有百分之一左右參加高級神經活動。而這個星球上,有萬億億個埃博肉球菌。它們全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聯係在一起。”

我明白了巴羅西迪尼阿想讓我明白的東西——我們的對手並不是一種毫無意誌的病毒或者細菌,它們是強大的軍團,彼此間相互幫助,協同行動。也許有一種前景更讓人擔憂:這龐然的頭腦中是否已經產生了某種意識。如果那真是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頭腦,這個對手就過於可怕。巴羅西迪尼阿靜靜地看著我,觀察我對這驚人事實的每一絲細微反映。我無言地看著他。

我們怎麼辦?

是的,人類需要一個誌願者。然而他的任務並不是奉獻出身體進行疫苗試驗。他有更多的事要做。這些細菌並不是簡單的生物,它的線粒體經過改良,含有某種矽結構,可以存儲信息;它含有一種奇特的酯化分子,能夠像葉綠素一樣把光能轉化為化學能,製造出養料,甚至能夠根據環境的不同選擇不同的光譜發生作用,白天選擇可見光,夜晚選擇紅外光,而在放射性環境中,它能吸收放射能;還有一種放射狀的細胞器,就是它控製著表麵突起,處理和傳遞微弱的電化學信息,它的設計如此精妙,和量子計算機的微控製單元不謀而合……一切都指向一點:這是一種人造生物。雖然進化論深入人心,然而沒有人相信這樣精巧複雜的結構能夠在短短的幾十年間進化而來。

我見到了這個星球上最具有權勢的人。禿頂,眼窩深陷,綠色的眸子閃著晶亮的光芒,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是沙門將軍,前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我不喜歡白人,特別是美國人,他們總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說話。然而他掌握著一萬多人的武裝,雖然我並不在乎那些槍炮飛機,他還是能左右我。

“它們有一個總部,頭腦。”沙門將軍拿著細細的教鞭在地圖上比劃,他嗓音嘶啞,英語帶著濃烈的南方口音,我隻有硬著頭皮聽下去,還好巴羅西迪尼阿能及時給我解釋。在全球地圖上,我看見了亞洲,歐洲,非洲,美洲,大洋洲,這些久違的大陸就像史前遺跡一樣神秘。如果一塊大陸並沒有覆蓋著冰原,那會是什麼樣子?我想起見到過一些圖片,荒漠,草原,森林,巍峨的石頭山,鬆樹奇跡般地從石縫裏長出來,傲然挺立……

“我們要進行突然打擊!”沙門將軍強調,他停下來,盯著我。我如夢初醒般意識到他正滿懷期望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