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驄究是個孩子,從未經過官場,哪裏懂得這一套,隻是期期艾艾地答不出來,任勉壽怕他發僵,便打岔向尤其光說:“貴客一到,就請主人讓客入屋吧。”
尤其光哈哈一笑,說了句領路,就一欠身,先自跨進客廳去,跟著安馨等主賓三人,魚貫入室,玉驄舉目一看這廳上的擺設,真個是富麗堂皇,十分耀目,正中一隻大紫檀炕座,尤其光連連讓著安馨等上坐,雙方再三謙讓,結果安馨、玉驄二人分坐在炕榻上,任、尤二人在下相陪,從人獻過香茶手巾,一個從人進來報告,酒筵已經排好。
任勉壽就起身向安馨等說:“此刻已有戍初,時候不早了,該吃飯了,二位且請到後邊水閣上暢飲幾杯,今天我們要將十餘年的闊別,痛快的來敘一敘。”
說完就起身相讓,於是賓主四人又從客廳走入後院,從後院又穿過兩重院落,才轉出一道月亮門,門外原來是一座花園,乍看足有十畝開外,夜間雖看不清園中景物,卻有一口四四方方的荷池,正築在園子東北角上,沿池種著一圈垂柳,都有合抱粗細,池西有一道水口,原來竟是曲曲折折的一道清溪,直通到牆外,在池子北麵有一座水閣,此時遙望過去,閣中燈燭輝煌,人影幢幢,往來不絕。
尤其光用手一指說:“我們就從這條小板橋上渡過溪去吧。”
安馨一看,原來在一座土山腳下,有一叢雜樹,由樹林中流出一道清泉,雖則水源不大,卻是由上流頭淙淙不絕地流下來的,竟是一溪活水,月光下倒像一條銀練似的。眾人沿溪向西步行過去,渡過一條板橋,才迤邐來到水閣門口,安馨不由讚歎這園布置得精雅,尤其光著實讓遜了一番,大家入閣落座,見這水閣十分雅潔,尤其是閣外一叢碧油油的綠竹,栽在窗下,照得閣內,幾席皆碧,此時晶簾隔翠,畫燭施紅,景象從富麗中透出清幽的趣味。
安馨心想,看這居停,這樣一副魯莽蠢笨的形狀,怎的布置園亭,有如此的丘壑?心中正自奇怪,隻見任勉壽起身相讓入席,於是紛紛落坐,山珍海味,羅列了滿桌子,任、尤二人殷勤相勸,不住地敬酒,安馨本無大量,玉驄更不會喝,因此不過數巡,這兩位特殊客人都已麵紅過耳,醉眼朦朧。
有一語俗諺:“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是說人們在同情心的觀點上,最容易被情感所衝動。安馨自小金川失職以後,雖然不再想重入仕途,不過回想他那一次的失職,實在是不勝冤抑,而且憤慨的,但是這十餘年來,卻不曾聽到過一句同情的慰語。不料在這千裏萬裏外,忽然遇到這位任勉壽,一見麵就提到安馨當年的功勞政績,又一味的替他抱不平,安馨雖然不會再有希望任免壽替自己真個去打抱不平的意思,但是不因不由的就勾起了他十餘年來的怨憤,於是對於這位表同情的任免壽——舊日同寅,發生了好感,任勉壽請他去飲酒談心,自然千裏萬裏之外,他也是要去的,何況隻在離城三十裏路呢?見麵之後,任免壽又是那樣拚命一恭維,自然更覺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了。這一來,天到二更過後,安馨平日謹慎,今天卻飲酒過度了,連玉驄都喝得頭疼腦脹,不過還不至於醉倒。
任免壽一看時候不早,就對安馨說:“今天時已過晚,安兄又多飲了幾杯,由此回城三十多裏路,也不算近,何必連夜去吃這辛苦,不如今夜就在這裏耽擱一宵,好在此處房屋極多,安兄喜愛什麼樣的房間都有,少時小弟陪你去看看,自己挑一間合適的屋子,舒舒服服睡一晚,明天上路不是一樣嗎?”
安馨一想,自己與玉驄的兵器,雖隨身帶著,卻還有些零碎行囊,留在店內,不回店去,尚無大礙,想著就望了玉驄一眼,意思是看玉驄可有留住之意。哪知玉驄量淺,此時早有些醉眼模糊,心中也茫然無主,以為安馨認定任免壽是昔年同寅至好,與自己素無絲毫嫌怨,如今久別重逢,故人之意,又是那樣情重,所以絕不懷疑到不好的方麵,當時也就向著任免壽與尤其光二人說:“既承盛意款留,敢不如命,隻是尚有要緊約會,明天不能不趕路。”
任免壽一聽安馨應允留住,心中暗喜,立即重又舉起酒壺,敬了他二人各一大杯,連連謝過他們賞臉留住的盛情,於是四個人重又洗盞再酌,真個高談闊論,旁若無人。任、尤二人所說,無非是恭維他二人的武藝精通,為人慷慨,安馨等越發得意忘形,直飲到三更向盡,才盡興而散,尤其光就親自引導他二人到園子西北角上一處挹翠樓上,那地方在園子盡頭,前麵有土山遮著,地方最為幽靜,乃是一所三開間二層樓的書房,房屋更是雅潔,安馨、玉驄連連稱謝,任、尤二人就請他二人住在左首一間,略略坐談了一會,便派了兩個小使,專門伺候,然後說了句“二位請早安歇,小弟等暫時告別,明天再來領教”,說畢,雙雙退了出去。
這裏玉驄酒醉,已經不能支持,等主人一走,連衣服都不脫,匆匆將腰間所懸的朱痕劍,和隨身帶著的一個布卷兒,向桌上一撩,向炕上倒身便睡。安馨酒量雖稍強,但喝得較多,所以也覺支持不住,正想脫衣睡下,忽然腹中一陣奇痛,見兩個小使,還站在門邊伺候,就打發他們自去休息,他匆匆地卸下苗刀,將它塞在自己睡床的枕下,卸下鏢囊,與玉驄的寶劍布卷堆在一起,匆匆的就向院後空曠處,想找到適當地方出恭。大概今天的食物中,油膩太重,他又多喝了些酒,因此肚腹疼得出奇,可是園中處處整潔,真不便隨地大便,隻好咬著牙,一步步向園後僻靜之處走去,走到一座假山洞後,一看後邊已是園牆,足見已經到了盡頭,又見四圍雜樹叢生,荒草蔓延,一望就知輕易沒人來的地方,認為這正是最理想的一個地方,他就找了個角落,將身體隱僻起來,然後蹲下去大便。
偏偏今天肚子雖疼,大概飲酒過量,大腸結火,始而覺得便艱不下,蹲了好久好久,肚子又是一陣奇痛,忽然大瀉起來,正如開了閘子的河水,傾其所有的都排泄了出來,不但肚子裏登時舒適,就連頭腦也清醒許多,不像方才那樣昏昏欲睡,不過是頗感疲倦,他出完了恭,先倚在牆邊坐了一會子,覺得眼皮甚澀,睡意頗濃,心想大概已有四五更天,不久天就要亮,可以回房休息一下了。安馨想罷,就從花木叢中,遮遮掩掩地走回挹翠樓,去時不覺,此刻回來一計路程,竟有七八百步遠近,心中暗想,這園子也算不小,同在花園北麵一部分的地方,也竟距離這樣遠,全園怕沒有二三十畝大麼?
安馨身形靈便,步履輕悄,遮遮掩掩地走回挹翠樓來,自然一點聲息都不會有的,他一腳跨進樓門,見燈燭雖尚有餘光,卻是一個仆人不見,還以為他們去休息去了,便悄悄走上樓去,跨進方才尤其光請他與玉驄住的那間房間,見房中杳然無人,再向床上一看,哪裏還有玉驄的影子,這一下不由安馨大為驚詫,忙又跑到右首屋門前,想去看看玉驄是否移到這間來,哪知用手一推,竟推不開,再一看,微弱的燭光下,才看清竟是鎖著的。
安馨此時心中,立刻明白這裏麵定有文章,忙一步搶回室內,走到床邊向枕下一摸,輕輕叫了聲僥幸,原來自己的折鐵苗刀,居然還在,忙將刀掖在腰下,回頭去找玉驄的朱痕劍時,和自己的鏢囊,卻一樣不見,隻剩了個布卷兒仍在桌上,安馨知道玉驄這布卷兒內的物件,關係重大,忙搶到手內,向懷中一塞,正想出去查看,忽聽樓下似有人語聲和腳步聲走上樓來,忙一個箭步縱到梯畔,掩在梯後半間小閣內,就聽上來的人正談論著自己。
一個說:“怎的還有那一個老的,找遍了也找不著呢?莫非他會飛嗎?莫非他已看破機關,先自逃走嗎?”
另一個說:“真找不到也不要緊,聽說這小夥兒是正主,正主既被拿住,還怕什麼呢?”
先前那一個又說:“我們同知老爺高興極了,說是一刀不費,一槍不用,就將一個十七八年不曾逮住的要犯拿獲,這會子正自己拿自己比諸葛亮,跟你們土司吹大氣呢。”
安馨一聽這幾句話,才知道任勉壽與尤其光都是吳禮的走狗,故意安排好了圈套,叫自己來鑽的,聽此人之言,此時玉驄想已被捕,這真是自己害了他,想到急處,竟想不顧一切,去向任、尤要人,既而一想不妥,這事沒有如此便當,不可冒昧,留得我在,不怕救不出玉驄,如果我也被擒,可就完了。
他想到這裏,那兩個人早已上樓來,邊走邊說:“我們一個人找一間房,再費些事吧。”
安馨知道他們是說找尋自己,便趁二人進房之後,悄悄溜到樓下,一看遠遠的燈火通明,一大堆人似正向挹翠樓來,不敢再走前門,忙一個箭步,跳到後窗口,從窗中躍到樓外,躲入草中,暫不遠離,想從這些人口中探出些玉驄的下落。果然不一時,那一大堆人都已到了樓下,安馨遠望其中雖無任勉壽,卻正有尤其光,見他全身短裝,手執苗刀,滿麵殺氣,與方才那種假斯文的派頭大不相同。在他的身後,還有七八個苗漢,手執各樣兵刃,一望而知都是上乘武功的人物,安馨藏在草內,想到玉驄被劫,都是自己大意的原故,深覺愧對玉驄,幾次想衝出去,用武力向他們劫回玉驄,但是仔細一加考慮,知道這不是意氣用事所能挽回的,如照目前情勢,自己縱出,挺身出鬥,無異自投羅網,則又有誰人再去援救玉驄呢?且聽他們講些什麼?安馨從小跟隨穆索珠郎之時,就是一個足智多謀、不肯造次妄為的人,如今年紀到了,自然更有計較,因此仍伏草中,聽他們說什麼?
果然尤其光開口說話了,他向旁邊立的一苗人說:“如今最要緊的,就是快找到那個姓安的小子。據伺候他們的人講,他們一到屋內,那小孩子因酒醉先睡下了,就沒看見姓安的睡下,也沒看見他走出樓去,我想此人也許還在樓中,我們大家小心些,再去細細找上一回。”說完就帶了四個苗漢,一同登樓,餘人仍命守候在樓前階下。
安馨此時所藏之地,與這些苗漢距離約有三五十步路的遠近,他知道尤其光在樓中找不到,就要派人在花園中撒下搜查網了,那時可就無法逃走,我不如趁天色未明,先逃出這個險地,然後再設法搭救玉驄,不要一時的意氣,與他同歸於盡。他想到緊要關頭,立刻輕輕的向北麵爬了出來,因為挹翠樓本是園中最僻的所在,所以樓北全是荒草,足夠五六尺高,以安馨的身法,又在黑夜,自然不難脫身。
哪知偏偏走到離園牆不滿十丈的地方,有一條小叉路,安馨正從草中躍出,要想向牆頭上躥去,恰巧過來兩個更夫,一前一後,的篤澎、的篤澎地敲著,從東麵路上巡過來,安馨湧身一躥,自然有條黑影向上一閃,前麵那個更夫,本已奉到尤、任二人的麵令,叫他們注意在逃的安馨,此時一見黑影直躥過來,不由一聲驚呼:“眾位快來。”就丟了鑼棒,向南就跑。
安馨聽他叫出口來,深怕被樓外的人聽見,正好那更夫是從自己身邊經過,安馨素不肯隨便殺人,今日事急,心說:“我也顧不得你了。”立即一橫身,伸出左足,向更夫腳下一勾,那更夫如何吃得住,當即噗通聲栽倒在地,安馨更不怠慢,折鐵苗刀一起,更夫的頭早已離了脖頭。
後麵那一個更夫本已聽見前麵的呼聲,卻還不明白他何以高叫眾人,此時在星火下,迷迷糊糊似乎看見前麵的同伴跌倒地下,當即問了句:“怎的好好兒會跌……?”他嘴裏一“倒”字還未說出,眼前刀光一閃,安馨又已將他了賬。
二更夫一死,安馨心中一寬,一連兩三個縱步,已到牆下,立刻翻身上牆,回頭一看,遠遠望見挹翠樓前人影幢幢,火光甚亮,不知是否來追自己,隻得忍心跳到牆外,落荒而走。他既不識路徑,又不知望哪裏去的好,隻得信步跑去,直跑到東方微白,曉露侵衣,估計大約離開尤家別墅也有十餘裏路了,竟不知是什麼地方,他在路邊林下休息了一會子,才又順了方才奔逃的方向前走了二裏路,看見一路有些個挑菜入城的鄉農和挑柴入城的樵夫,安馨便上前問訊,才知這裏已是大文溪。
原來安馨從尤其光別墅逃出之時,是向東南跑的,那別墅原處於大鹿溪側南岸,安馨向東南一走,自然會越過小文溪,到了大文溪的,可是此處距離永善就比較遠些,不一時果見前麵一道大溪流橫在當道,四圍一片平疇,連一些兒山影都看不見,等到日出後,反覺得疲倦起來,他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就沿著溪流,向前找去。
要知這條大文溪,名雖為溪,事實上比差不多的河還要大些,從此望東北方去,就是檜溪,再上又是定溪,過了定溪,就是淩雲關,那是由雲南昭通府入四川敘州府的一個關口,所以這一條大溪的水程,相當的長。
安馨沿著溪岸走了一二裏,路旁有一條小岔路,直入林中,又從林中隱隱露出一些紅牆,知道林內定有廟宇,當即趕行幾步,果然在深林中有一座小廟,卻是十分破敗,並無和尚香火,廊下瓦罐地灶,一望而知已做了乞丐的公館了。安馨一心想休息,也不去管他,尋到店後一座小院落裏,見有三間房屋,已經倒塌了兩間,隻剩了一道廊子,倒還幹淨,安馨就找了一支樹枝,向階上掃幹淨了,用玉驄那個小布卷兒做了枕頭,竟在廊下階上,呼呼地鼾睡起來。
第五章
靈鴿求援哀牢山
原來任勉壽雖然與安馨是十餘年前的同事,但是兩人並無交情,而且此次任勉壽的與玉驄猝然相遇,並非出自偶然,乃是奉了四川藩司吳禮之命,特向由滇入川這條路上迎著安馨、玉驄而來的,吳禮又命任勉壽到了永善,與龍古賢的親家翁尤其光土司聯絡,商議進行,因此任勉壽就住在尤其光家中;他的家是在永善縣,任勉壽每天必到縣城各處茶坊酒肆,暗訪安馨的蹤跡,果然這一天被他碰見,就假說奉公上雲南省城的話,一麵與安馨一味敘舊拉近,一麵就與尤其光洽商,於是假作還席,就借了尤其光在鹿溪河的那所別墅,賺來了安馨與玉驄兩人。
他們知道安馨不是好對付的人,何況還有玉驄。他雖不知玉驄的本領,但是知是穆索珠郎的兒子,強將手下無弱兵,一定也是個辣手的人物,因此他們商量好,要用軟留的方法,將二人留在園中,到了夜深人靜,點上苗洞中一種離魂散,將二人熏暈了神誌,然後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他們縛住,解到四川省城請賞。
他們的計劃在前一半,可說是著著成功,不料到了臨時用上離魂散的當兒,毒香點盡,獨不見了安馨,尤其光不由大奇,忙匆匆告訴了任勉壽。任勉壽一聽安馨逃走時,自己的性命眼看著要難保,先前一個足智多謀、活龍活現的任同知,到此刻簡直成了癡漢,原來他一心在替自己擔心了,哪裏還能想出什麼高明招兒來?所以他始終藏在屋內,不敢再到挹翠樓去。畢竟尤其光膽大些,就帶了他司裏幾名有本領的苗酋,親到挹翠樓前後左右搜查安馨,這就是上文安馨伏在草中,發見他們秘密之時。
向他們使用離魂散的時候,安馨怎的會未被熏上?這正因他恰巧去出恭,挹翠樓中隻有玉驄一人,迷迷糊糊的因酒醉倒在榻上。這使離魂散的人,原是尤其光的一個小舅子,名叫小妖兒,年紀才得十九歲,他是尤其光姨太太的兄弟,乃是苗洞中最狡猾的一個天生壞種,此時他手裏拿著兩三支離魂散,那東西也就是江湖上的雞鳴五魂返魂散,不過各異其名而已,小妖兒悄悄走到樓梯口一聽,上麵聲息俱無,他還以為安馨、玉驄俱已入睡,心中暗喜,忙一步掩入樓上正中那一間屋內,用吐沫沾濕了右首這一間屋子的窗紙,將三支離魂散次第點著,一支支地遞進窗去,大約一盞茶時,右首屋中,早已充滿了離魂散的香味,屋內不論有多少人,隻要呼入鼻孔,自然都和死了的一般,可是那時右首屋中,偏偏隻有玉驄一人正在鼾然好睡,於是他就從睡夢中,中了離魂散的毒氣。
當時安馨也是幸運兒,他在離魂散還未點著時,竟跑到後邊屋外出恭去了,所以他逃過了這層危難,但小妖兒並不知道,他將三支離魂散全數點盡了以後,立即轉身下樓,報告尤其光。此時任、尤二人早將去綁縛安馨等的人手準備多時,立刻由小妖兒親自率領,一窩蜂擁入挹翠樓上,將右首屋子打開一看,隻見玉驄一人睡在床上,再找安馨,怎麼也找不著他的影兒,眾苗不敢怠慢,忙將玉驄捆縛結實,抬到前邊尤、任二人處,並將安馨逃走的話,報告了一遍。
旁邊任勉壽一聽,心中疑惑,他覺得安馨此番與自己見麵,絕不懷疑自己,才肯在深夜中,遠道來踐此約,此時我們一無舉動,他怎會知道?任勉壽知道其中或有別情,多半是適值他不在樓中,僥幸而免,那麼應該趕緊派人在園中搜查要緊,便將這意思對尤其光講明,讓尤其光帶了人,仔細搜查,免得被他逃走。尤其光也以為然,就帶了八名高手苗漢,親到挹翠樓搜查。哪知他們已經來遲了一步,當第一次小妖兒帶人將玉驄架到前邊以後,正是安馨出恭完畢,悄悄歸來之時,他一看玉驄不見,他的朱痕劍也丟了,想到進房時,聞得尚有一陣離魂散的餘味,安馨究是苗人,這些東西,哪能瞞得了他,他於是懷疑事情有變,哪知遠遠的已有許多燈籠火把,向挹翠樓而來,夾著許多人聲,遠遠的與留在挹翠樓前門看守的幾個苗卒,似在互相高聲問答。
那邊問:“這會子看見那個姓安的崽子嗎?”
這邊卻說:“一個鬼影兒也不曾看見。”
安馨心中頓時明白,立即匆匆取了自己的苗刀,和玉驄的一個小布卷兒,從後窗跳出樓外,伏在深草中,偷聽秘密,這些在上文中已經說過。
安馨在枯廟的台階上一覺睡去,因昨夜通宵未睡,十分疲倦,一直睡到過午,被一陣鳥雀的喧聲驚醒,睜眼一看,還是靜悄悄並無一人,安馨此時精神已複,本想先回店中,取回零碎行囊,既而一想,一則玉驄待救甚急,萬不能遠去,以至耽誤了事;二則所餘行囊,取不取沒什關係,但一經回到縣城,難免縣裏與任勉壽等聲氣相通,反被勘破形跡,豈不大大壞事?想到這裏,他決計不再回城,專一研究如何營救玉驄。安馨明知自己勢單,任、尤等既得玉驄,定必嚴加看守,自己前去,不易得手,但恨不能立即飛到別墅中,先去看一看玉驄的情況,決定在日落以後,趕回大鹿溪,定要冒險救出玉驄。
他定了主意,覺得腹中饑餓,便離了枯廟,向沿河人家商量買些食物充饑,在吃完了付錢之時,他想從玉驄那小布卷兒裏取些散碎銀錢,哪知用手一摸,竟不是銀錢,而是另外一件奇異的東西,當時心中忽有所觸,忙從自己腰間掏出了幾錢銀子,遞與那個賣食物的人家,然後又向那戶人家買了一支筆,要了一張紙和一些殘墨,匆匆向大鹿溪進發,走到一處河岸上,一看右邊是一道溪流,左邊是一片蘆塘,蘆塘長得一人多高,風過處瑟瑟作響,卻是四顧寂靜無人,安馨不敢怠慢,找了僻靜的野塘邊上,用吐沫沾濕了方才要來的筆墨,鋪開了那張紙,匆匆地寫上“安在大鹿溪南岸尤其光土司別墅內待援,安”這幾個字,然後將那張紙折疊小了,又將玉驄的小布卷兒打開,取出一個五寸來長的竹篋,旋將開來,裏麵登時跳出一隻灰白相間的乳鴿,停在安馨掌上,兩隻血紅的眼珠,望著安馨,好像正在待命似的。
安馨輕輕地將方才寫的求救書,插在鴿子足爪上係著的一根小銀管子內,然後捧了那隻鴿子,輕輕對它說:“我們的生命、前途、希望,都拜托給你了,你要快快的送與寶祥師去,我們在此靜候好音。”說完,隻將兩手鬆了一鬆,那隻鴿子,早就將翅膀扇了兩扇,撲楞楞的向西南飛去。安馨目送鴿子飛入高空,直到看不見為止。
原來這個鴿子,正就是當日玉驄向師叔寶祥拜別時,寶祥交給他的那一隻通訊鴿兒。此鴿在一路上,每日由玉驄按時喂它食物,它是終日蜷伏在那隻長及五寸的竹篋內,連動也不動的,玉驄自下山日起,直到被尤其光等捕去為止,幾於無時無刻不帶在身旁,原是防備緊急的意思,這一晚在水閣多飲了酒,亟於要想睡,所以一到挹翠樓屋內,和衣就睡,卻嫌朱痕劍和這竹篋硌得腰上生疼,就將寶劍摘下,順手向桌上一放,再解下竹篋,也放在桌上,這才脫了外衣,翻身就著。等到他被尤其光用離魂散熏暈捕去之後,從人一看桌上放著他的寶劍,自然不敢怠慢,連人一並送了上去,至於旁邊那隻竹篋,卻用白布卷了個卷兒,長不滿五寸,寬不及手掌,本來極不起眼,當時那個拿劍的從人,以為它是銀錢,曾經取到手中,試了試分量,豈知托在掌上竟若無物,自然不是值錢的東西,於是就毫無注意的仍向桌上一撂,回頭就走,直到安馨回房,發見玉驄與朱痕劍一齊失蹤,知道這隻竹篋內的東西用處極大,忙將它塞在懷中,上文已經言過,直到次日下午,才將這隻通訊鴿放了回去,向寶祥求救,玉驄的生命正握在那隻通訊鴿兒的身上呢。
再說任勉壽與尤其光在別墅花園中東西南北,前後左右,處處找了個遍,竟不見安馨的一些兒蹤跡,任勉壽心中就大大地懼怕起來了。他是知道安馨的能為的,他認為安馨的漏網,就是自己等人的失敗,口口聲聲隻埋怨放送離魂散的時候,尤其光自己不曾親自動手。
尤其光受了任勉壽的埋怨,口裏答辯不出,心中卻十分氣惱,便一迭連聲,命人將玉驄押進後院來,他想要拿折磨玉驄來出自己的一口惡氣。此時玉驄所中暈香已經解去,全身卻被縛成一個肉餛飩似的,一動都不能動,先由四個苗卒將他扛到後院台階下,碰的一聲,丟落在階前大石板上。
尤其光和任勉壽此時並坐在上麵廳內,一見玉驄帶到,立刻走到台階上,向四下看了看,見玉驄躺在地上,手足並皆縛住,一語不發,好像還未睡醒似的。
任勉壽想了一想,便開口問他說:“你是穆索珠郎的兒子嗎?”玉驄聞言並不睜眼,隻在鼻孔中哼了一聲。任勉壽又問他說:“安馨逃到哪裏去了?”
玉驄瞪眼說:“我還要問你呢,你問我會知道嗎?”
任勉壽又問:“你們二人到四川去幹什麼?”玉驄不答,任勉壽又說,“有人報告我,你們想到四川成都去,行刺四川總督田大人,有沒有這個事情,你要說實話。”
玉驄聞言,心中詫異,心想哪裏來的田大人?他畢竟年輕,他不懂這是任勉壽不便明指藩台吳禮,隻好隨便加他一個罪名,所以玉驄當時睜大了眼睛,向任勉壽說:“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麼甜大人鹽大人,我們一概不知道。”
任勉壽一想,我們隻要捉到了穆索玉驄和安馨二人,能向吳藩台那裏交差,別的事兒用不著我們來多管閑事,不如先將他解進省裏,聽憑吳藩台處理吧。隨即將此意說與尤其光知道,尤其光似乎主張等逮住安馨,一並解進,可是任勉壽知道安馨不是一個容易逮捕的人,萬一再出些別的事故,反而前功盡棄,當時便將此意向尤其光說明,當即將玉驄押在一所石室裏麵,到了第三天,立刻派自己同知衙門的幾名差役,帶了阿都土司衙門的苗卒,與八名有能為的苗酋,一共三十四人,由自己與尤其光兩人押解著,向成都府而去。
安馨將通訊鴿放走以後,自己默念寶祥不知幾時可以得到通訊鴿所遞的消息,按說自己勢孤,尤其光別墅中人物不少,應該等寶祥來了,才好與他一同去營救玉驄,但安馨深怕他們將玉驄暗暗地害了,所以覺得不能等到寶祥到來,至不濟也得先去看看玉驄被擒後的情況如何。安馨是熱腸人,又是自幼受了穆索珠郎養育之恩,對於玉驄的生命,簡直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視,因此他決意在起更後,單身再入危地,要設法救出玉驄。
二更以後,尤其光別墅裏,還不曾到夜深人靜的當兒,安馨對裏麵道路雖不算熟悉,但也有個大概的認識,他遠遠的在一處樹林內,一直坐到三更將近,悄悄地掩到別墅後牆下,側耳聽了聽,裏麵似無聲息,又仰頭望望天空,也似乎不見什麼燈火之光,他就從牆邊一縱身,上了圍牆,立刻向牆頭上一撲,然後慢慢地探著牆內並無人防守,這才飄身下牆,挫著腰,彎著膝,右手帶住背上苗刀把兒,左手覆在兩目上,搭著涼篷,鶴行鷺伏的向那座挹翠樓行去。
從此到挹翠樓約有三五百步遠近,可是一路樹木叢雜,山石偃仰,非常曲折,安馨怕被人看見,也就走得相當慢,一會將到挹翠樓時,一眼望到樓的上下,燈火全無,行近樓下後台階邊,側耳細細聽去,覺得樓內外寂然無聲,知道玉驄不會被拘留此地,當即想了想,知道不逮住一個人問一下,這大的地方絕找不著玉驄被拘禁地方,他就一路潛行,向裏麵行去,居然遠遠聽到由南麵牆根下,發出一陣棒鑼響,知道巡更的來了,立刻施展身法,兩三個箭步,唰唰唰的向棒鑼響處躥過去,一會兒早已到了巡更夫走的那條道上,離著更夫都還有十餘丈路,一看前後二人,正向這條路上走來。
這條路一邊緊靠著圍牆,一邊卻是一帶密莽的果木林子,安馨相了個適當的地方藏著,等第二個更夫過自己麵前,就隱身跟在後麵,躡足潛蹤,跟著走約數十步路,來到一所土山背後,那地方一邊仍是靠著圍牆,一邊卻在土山之西的山腳下長滿了一叢叢的野樹,不但地方幽僻,且也容易躲藏,他便一個箭步,縱到後麵那個更夫的背後,真如一陣風似的,更夫一些也不曾覺得身後有人。
安馨取出一些麻藥,放在手中,這原是事先準備好的,用一方厚厚的白布,約有手掌大小,上麵滿塗著麻藥,折疊起來,帶在行囊內的,此刻伸手就掏出一方,躡足跟到那更夫身邊,左手向他頭頂上猛的一罩,右手的麻藥早已合在他的口鼻上,隻須一經接觸,立刻可以令人昏迷,這原是苗洞中的特藥,安馨從來也不肯用它,此次與玉驄同赴成都,為的是吳禮非常狡猾,手下能人又多,再說一個藩司衙門何等宏大,此等物件就不得不備,原是為到成都才使用的,不想竟在這裏用上了。
此時安馨一按那更夫口鼻,那更夫連哼也不曾哼出口來,早已跌倒地上,前麵那個與他有十餘步的距離,那人倒地,自然有些響動,他正問出一句“怎麼啦”,剛想回頭看看同伴,不想安馨的手又早抓住他的衣領,右手刀背在他麵上一碰,口喝“不準聲張”,那更夫見是個苗裝壯漢,手裏雪亮的鋼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當即嚇得連連求饒。
安馨低聲說:“我問你一件事,你如果對我說了實話,我不但不來傷你,還額外給你十兩銀子;你如果不說實話,就把你宰了。”說著又將刀在他鼻子上比了一比。
那更夫顫抖抖地答說:“我一定說實話,你老問什麼吧?”
安馨便問他玉驄拘禁的所在,那更夫忙說:“這個我知道,我可以引了你去。”
安馨怕他有詐,便說:“不用,你隻將地點告訴我,我自己會找的。”
更夫便說:“那也好,你老說的不是昨天先請來喝酒,隨後又在挹翠樓捕去的那個少年嗎?”
安馨說:“正是。”
更夫說:“此人現在囚在藏書樓西麵的一所庫房裏。”
安馨問庫房有幾人看守?
更夫又說:“庫房裏有地窖,那個少年就在地窖裏,下麵有多少人看守,我可說不清,但庫房門口兩個守衛的苗子,我倒看見的。”他說到苗子兩個字,好像有些不得勁,怕安馨和他翻臉似的。
安馨也不理他,又問他庫房地窖有無其它的出入道?
更夫說:“庫房的內容不十分清楚,在它北麵有一道小門,卻是常年關鎖,永不開的,你到了庫房後麵,就可看見的。”
安馨想了想,又問說:“你可曾聽見關於這少年其他的消息嗎?”
更夫說:“聽說等一個什麼人一到,就要將他解往四川省城的。”
安馨又想了想,似乎沒有話要問了,便對更夫說:“我絕不傷害你,不過不能不防你去報信,此刻隻好將你暫時受些委屈,等一會我回來再放你,還要給你十兩銀子哩。”說罷,解下更夫的腰帶,將他捆縛停當,又在他身上撕下一塊布來,隨手塞進他的口內,遂又提起他身軀,走入山腳下的野樹林,把更夫放在林內隱處,重又叮囑他說,“你放心,我一定會來放你,並將銀子給你,絕不騙你。”
更夫怕他動刀,隻自瞪著兩眼望著安馨點頭,但心中卻正自在說:“強盜會發善心嗎,他自己還沒偷到手呢,怎會給我十兩銀子?”
不言更夫心中怙惙,再說安馨照著他所說的,先找到了藏書樓;因為昨天他們作座上客時,向挹翠樓安歇去時,途中任、尤曾經指點這座藏書樓給安馨、玉驄看,且樓有三層,為全園最高之處,極易辨認,所以此刻並不難找,在黑影中隻要找到那個巍然高聳的大樓,就知道了。
安馨走近藏書樓,路上靜悄悄,一個人也不曾遇上,他掩到藏書樓附近,向四麵一看,果有一所孤零零的屋子,全屋漆黑,一點光線也不露,那是一所平屋,他知前門有人防守,就繞到北麵屋旁一看,果然有一所小門,關得緊騰騰的。安馨看這屋子,隻是四方的一所,並無牆垣院落等,實難進入,想了半天,隻有撬開後門,方可進去,他就掩到庫房後門旁邊,一看門是從內閂住的,用手中苗刀塞到門縫內試了試,覺得其門甚堅,苗刀太軟,不宜挖動,便又仔細對那扇門端詳一回,見是堅木造成,外包鐵皮,看去甚堅,立時背上苗刀,從行囊中取出一柄小斧,堅鑿一支,按在門縫內,打算慢慢地將內閂鑿開,哪知剛鑿得兩記,靜夜中其聲震耳,非常驚人,安馨知道不好,忙停住不鑿,將斧子拔了出來,哪知卻已出了毛病。
原來前門的守衛已經聽見,尤其光奸狡多智,他已料到安馨必要來營救玉驄,所以特地禮聘四名武功高強的苗酋,充做守衛,四個苗酋四周巡防,防範的十分嚴厲。這時屋後發生兩聲金屬品敲鑿的聲音,四人中有一個名叫金駝的苗人,天性機警,一聽到這兩聲,就知道屋後有人在鑿閂,忙拉了身旁另一名叫芮鎖鎖的苗酋,就向屋後跑來。安馨方才在庫房前麵看時,此四苗尚未到來,所以看到庫房四周靜悄悄的人影都無,他哪裏料得到片刻之間,人家已趕到後門,安馨還算機靈,一聽屋旁草中似有悉率之聲,忙向叢樹中一隱,將整個身體,隱在一株大樹後,果見有兩個苗人,手執苗刀,掩到後門邊,細細察看門上的痕跡,看了半天,似乎不曾看出什麼,就轉身向屋後林間走來,眼看就要走到安馨藏身的樹旁,忽然聽到遠遠的有一聲救命的呼聲,二苗酋當即轉過臉去,向呼聲處尋找。
片刻,又有第二呼救聲傳來,要比第一聲更為清楚,方向也約略可辨,二苗立即飛身向方才安馨的來路上跑去。安馨也是驚疑,心裏一陣打鼓,恍然醒悟,知是方才被自己捆縛住的那個更夫,但他營救玉驄之心過切,也不顧利害,立時悄悄奔出樹來,又縱身到後門,舉斧插入後門的門軸上,打算挖開它,免得發聲太大。
他隻知方才二苗已向北隨聲追去,卻不料還有二苗此時也正從前門轉到屋後,此二人一名叫羅甸臣,一個名叫春揚,都是川滇悍苗中厲害的人物,這時兩人轉過屋來,他們步履輕捷,安馨又一心都在門上,竟絲毫不曾覺察,但是春揚眼毒,一眼就看見一人正伏在後門外,用斧子向門軸上使勁的撬,他忙一肘羅甸臣,二人一前一後,悄悄掩到安馨身旁,此時安馨因見門軸已經漸漸被自己撬動,心中大喜,正在一心專注在那扇門上,自然不曾留神到身旁的。春揚在星光下一看,認識他就是昨天赴宴的安馨,竟一聲不響,手握苗刀,掩到安馨背後,相隔隻有三五步路的地方。
安馨畢竟不愧是一個久經大敵的能手,敵人到了身臨切近,他猛覺身旁有一種極微細的悉率之聲,跟著人影一恍,春揚的刀已到了安馨的背上,安馨既聞其聲,又見其影,自然斷定有人襲擊,說時遲,那時快,隻在這刹那之間,安馨也來不及再拔出門軸上的斧子,立時一個“黃龍翻浪”,雙足微點,從左側斜竄出去丈來遠。那春揚苗刀落空,錚的一聲,刀已砍在後門鐵皮上,春揚不由吃了一驚,暗說此人好快的身法。就在春揚驚愕之間,安馨早已一連兩三個縱步,向原路上逃去。他知道別墅內人手甚多,自己意在救出玉驄,無心跟這些人交手,所以不願多費氣力,暗忖既是今晚救不出玉驄,不如暫時回去,明後天再來,所以他一口氣向圍牆跑去,二苗雖然緊緊追趕,但身法卻跟不上安馨,眨眼間安馨已沒了影兒。此時金駝與芮鎖鎖也趕到一處,他們四人忙著向圍牆下麵搜索了一回,哪裏還有安馨的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