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崆峒武當之仇
自從遜清道光末年,洪楊在粵西金田起義以來,到處響應,不上幾年,早已自粵北上,入兩湖,侵皖豫,浙贛一帶同時受了威脅。等到義旗東指石頭,洪秀全入據金陵,不數年間,竟容容易易地建起了太平天國。
自天王洪秀全以下,如那時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之流,都是非帝即王,不想創業未固,竟不思進取北上,反倒樂於偏安,那一種奢靡的享受和狂妄的舉動,早將當初為民革命的精神,忘了個幹幹淨淨。人人都以聚斂搜刮為是,滿不管人民當兵革之餘,哪來餘力供養你們這批寶貝?所以僅僅得了半壁山河,已經民怨沸騰,可說是內憂外患,不可終日,於是才使得那位學者式的滿清領兵統帥曾國藩從容展布,數年間削平了太平天國。
本書要說的事,既非關於洪秀全等一般革命人物,也非敘述曾國藩等一批忠臣分子,乃是純粹民間故事。這些故事,都出在幾個極平凡的老百姓身上。惟其是平凡的人,才顯得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不平凡的。因為不平凡,作者才不惜費詞,將他們寫在後麵。
在兩湖交界的湖北監利縣東南,湖南巴陵縣東北的臨湘縣,地處大江東南岸,黃蓋湖的西麵。那地方東枕長江,南憑昆山山脈,左右有鴨關、城陵兩磯,地勢相當衝要。縣城周圍數十裏方圓,也算自鄂入湘的第一個要口。
臨湘縣東北的鴨關磯是個小小的村鎮,鎮上住有一家土著,主人姓崔名永福,擁有良田數頃,乃是半耕半讀人家,在村中也算小康之戶。夫婦年均半百,生了兩個兒子,長名仁龍,次名仁虎。仁龍自幼讀了幾年書,即便棄讀從耕,幫著老父料理農作。次子仁虎生得體力精壯,自幼好武,讀書而外即喜耍槍弄棒。在那時雖然海禁已開,已有了槍炮,但是民間習武風尚依然講求拳術兵刃。仁虎從小好武,一個勁磨著他父親要求延師習武。崔永福覺得目前本省境內,表麵上雖稱安靖,實際稍微偏僻些的地方,免不了盜匪橫行。為保護自己家產起見,也覺得仁虎習武倒也需要。於是便從巴陵方麵請了一位武術教師來,供養在家,仁虎從此開始習武。
這位教師姓白名叫如玉,是一位落魄的武舉,得過真傳,絕非平常拳師可比。仁虎由這位白教師開蒙下手練習,根基甚好。那時仁虎年隻十二三歲,也說得起是幼功。
光陰如箭,不覺過了六個整年,內外功都已有了根底。到了仁虎十八歲那年,白教師因路見不平,得罪了省裏一位貴公子。不多幾日,由省裏行文到嶽陽府,轉飭臨湘縣,指傳白如玉到案,輕輕地加了他一個“恃武橫行鄉裏,魚肉良民”的罪名,竟革了武舉,枷號示眾後,遞解回到他貴州平越州餘慶縣的原籍。從此仁虎的武事,也就因為一時尋不到良師而中斷了。可是仁虎秉性堅毅好學,白老師已然走了,他雖不能得到新的技術,對於已經有的功夫絕不荒疏,仍然每天練習。
在一個風雪漫天的淩晨,崔永福一家因田事休息,沒甚工作,都在家中閉門取暖。唯有仁虎是一個練武的青年,他依舊在園場空地上來回地練習。一會練完了,正想閑走幾步,便進屋去吃早飯,偶一抬頭,園場中那棵老樹禿枝上棲止的一群烏鴉,倏地一個個齊向牆外飛去。
仁虎心說:“這樣寒天,鳥雀大半都凍得停在樹上不想動彈,怎的這一群老鴉偏都向牆外飛呢?難道牆外還有什麼好的鳥食嗎?”
他畢竟還有些孩子氣,一時動了好奇心,便悄不聲地踅出大門,到底要看看牆外有些什麼可以引動老鴉的物事。誰知跨出門口,向左右牆根一望,但見那條路上一望無垠,白茫茫一片,連地麵的坎坷都看不出來,哪有什麼奇異的物事! 他正想走回,忽見那些老鴉似乎又從左牆角那邊飛了回來,停在門外枯枝上,吱吱喳喳地亂噪。仁虎不由順著左牆根走了過去,剛一轉彎,便看見雪地中躺著一個死人呢。仁虎嚇了一跳,也顧不得走近去細看,立即跑回家裏稟告父親。崔永福忙帶了兩名長工,奔到牆角邊一看,原來是一個年輕的過路人,不知怎的會凍僵在雪裏。崔永福用手在那人的胸口摸了一摸,覺得尚有微溫,知道並不曾死透,命長工們取了一副木板來,將那青年抬到屋裏暖室外麵,先將他挪到榻上,然後再用薑湯、開水等物加以灌救,為的他受凍而僵,血脈已凝,不宜驟然近火,所以隻好躺在不設火的屋內。
果然不到一頓飯時,青年漸漸蘇醒過來,可是氣力甚微,勉強睜開一雙呆滯的目光,向四麵望了一望,就知自己已經遇救,可是還沒精神說話,重又將雙目閉上,不住聲地微哼,手足也有些發顫。崔永福知道此人已緩過氣來,不過仍是畏寒,此刻該將他移到暖室裏去了,便叫長工們將他搭到裏屋榻上。又過了些時,果然那人的手足漸漸能夠移動了。崔永福知他危險已過,忙取過一條棉被給他蓋上。那人見崔永福殷勤救護,不由露出感激之色,隻還說不出話來。
崔永福已知其意,用手止住了他,說道:“先別客氣,等你緩過氣來,我們慢慢再談。”
那人聽了點點頭,也就不再客氣,隻閉了眼養神。不一時,他竟由極度寒冷疲乏中,感到溫暖舒適而呼呼地睡去。
被崔永福父子從雪中救活的那個青年,也是本書中相當重要的一個人物。
他姓誌名純,別號精一,原籍江西吉安府龍泉縣,也是書香之後,更兼是一個世代武師。從誌精一的高曾祖起,便是武當派的掌門人,直傳到誌精一的叔父手內,還掌著這一派宗風。誌精一自幼即已深造,正所謂家學淵源。他是獨子單傳,並無兄弟,一個同胞妹妹,乳名真真,自幼隨著兄長一同習武,雖然年輕力小,但是武當拳術原與少林不同,學習者本不需多大體力,隻要功候到家,一樣能抵敵製勝。誌精一兄妹自幼便得真傳,益發是真真天資聰敏,性情溫柔,雖是一身好武藝,卻是除了練功外,平時手不釋卷。因此不但武功精熟,文字也頗有根底。誌精一雖稱不起飽學之士,但也能下筆千言,文詞曉暢。兄妹二人,異常友愛。閑居之日,二人鬯論古今來多少誌節之士和豪俊人物,常常加以月旦,互相砥礪,將來必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物。
誌家住在龍泉縣城西三十裏的拐湖邊上,那地方西倚華源山,東臨拐湖水,北麵便是永寧縣界,確是一個倚山傍水的風景所在。時當冬月,農事已畢,雖是木葉蕭蕭,倒也別饒清趣。遙望阡陌交錯,婦孺往來,晚風過處,一陣陣歌聲繚繞在夕陽影裏,誰說不是太平村舍,優閑景象?
誌精一獨自負手,徜徉於拐湖西岸的一帶綠楊陰下,賞鑒那一幅平疇夕照的景色,驀聽得從身後噔噔噔地跑過一陣腳步聲,分明是向自己這邊奔來。
正要回過頭去看個分明,聽那腳步聲來處發生驚促的呼聲,喊道:“少東家,少東家,老東家請您快回家去,說有要緊話吩咐呢!”
誌精一聞言微微一愣,心想:好好兒的,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長工胡四也真有些拿雞毛當令箭,輕事重報哩。也不願再問他別的,隻點了點頭,隨著胡四向回家路上走來。
才走上十幾步,猛聽從自己家門盡北頭的那條官道上,遠遠送過一陣急促的馬蹄雜遝之聲。忙抬頭一看,遠處正有一叢野樹,似乎將馬上人物剛剛遮住,所以隻聞蹄聲,不見人馬。直到十餘秒鍾以後,才見從野樹叢中跑出三匹快馬來。因為誌精一站的地方與那叢樹林距離約有五六箭之地,馬又快,一恍眼間,真看不清馬背上馱的是何等人物,但是誌精一內功深湛,目光自較常人不同,雖是又遠又快,尚能看出馬上人大多是赳赳武夫。因為這些馬的去路,仿佛從自己家裏出來的,不由心中一動,目送著這三匹馬向東南那條田隴上飛馳而去,眨眨眼,早已沒入南山腳下的叢林中去了。
誌精一進入院內,見院裏靜悄悄並無人聲,正待向屋內行去,倏地閃出一個人影,如同驚鴻一般,向自己這邊走來,原來是他妹妹真真,在室內見精一進來,忙迎上來,向精一一努嘴,便踅向左首廂房內去。精一也就隨了真真走進廂房。
真真劈頭一句便道:“你可知道我們家的禍事來了?”
精一驚問道:“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真真匆忙間也不暇細說,隻簡答了一句道:“方才叔父叫我去,匆匆地告訴我,說他少年時結下一路對頭,已有二十年不明下落。今天陡然送個信來,說是要和我家算一筆二十年舊賬。最可怪的,叔父這樣的功夫,現又掌著武當嫡派宗門,從來對於任何一路武家也不放在心上。唯有今天的神情不對,仿佛來人的能耐遠出叔父之上,果來尋仇,絕無幸免似的。看他老雖尚不致驚懼失措,但是顯然已經中餒了,這真使我覺得奇怪。老人家方才命人到田間叫你回來,大約還有要緊話和你說呢。”
精一聞言,益發驚疑,也顧不得多說,忙偕同真真去到內室。進屋子益發使他驚奇。原來他叔父飛天神龍誌道恒呆坐椅上,見他兄妹入室,隻定著一雙不寧靜的目光,呆望著他兄妹。
精一見他叔父這種神色,和平常泰山崩前麵色不變的神態大自不同,心中納罕,口內不好問得,便含笑說道:“剛才侄兒在田裏閑步,聽說叔叔有要緊事吩咐,忙即趕回,不知……”
才說到這一句,忽見飛天神龍倏地站起,分開左右手,一把握住了精一兄妹,半天說不出話來。精一正自奇怪,飛天神龍將眉心一皺,從一對虎眼中掛下兩行熱淚來,隨即歎道:“唉!事到今日,不能不把最後的話告訴你們了。”說罷,將左右手鬆開,分向兩邊椅上一指。
他兄妹依命坐下。飛天神龍忽又站將起來,跨出室門,到了院內,向天空望了望,見夕陽西墜,院內那株大槐樹上布滿了紫金色的殘照,似乎覺得時光還早,來得及訴說以往,便回到房內,坐下來,望著他兄妹說道:“你兄妹自你父母去世,從懷抱中由我撫養到今天,已經整整十八年了。在這十八年中,你倆雖知道幼失怙恃,但是恐怕還不知道你們的父母是怎樣去世的。這裏麵藏著十分沉痛悲憤的一段故事。事到今天,我自身難保,便不能不把此前因後果對你們說個透徹,將來你們可以知道自身的來曆。”
原來飛天神龍兄弟二人,兄名德恒,弟名道恒。道恒習武;德恒習文,娶妻巴陵陳氏,夫婦伉儷情篤,結婚二年生下一子,便是精一。又過了三年,再生一女,便是真真。陳氏貌美性淑,唯好修飾,雖是生長鄉村,也喜效法城市間時髦裝束。德恒愛妻過甚,莫不從其所好。
有一年,縣城廟會十分熱鬧,不但本縣各鄉村都來觀光,便是鄰縣好事之人也都來此玩賞。德恒自然也偕了陳氏去逛廟會。不想在廟會中遇見一個輕薄子弟,倚勢調笑陳氏。德恒生性耿直,和那調笑的少年扭打起來。誰知那少年竟是吉安府知府周伯仁的獨子,名叫周小仁。當時倚仗人多勢眾,將誌德恒打得遍體鱗傷。周小仁還乘亂,著實討了些陳氏的便宜。等到旁人將誌德恒夫婦送回,陳氏見丈夫奄奄一息,皆因自己而起,自己又在場受辱,一時心窄,竟在當夜三更懸梁自盡。德恒受辱之餘,又痛嬌妻輕生,不由五內俱裂。讀書人畢竟有些書癡,等到傷勢稍愈,獨自個懷了一柄利刃,跑到吉安府門口守候。這位少知府大人出門時節,他打算上去行刺。不意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全憑一腔憤氣,如何能行?結果不但刺不了周小仁,反被人家製住,依照圖刺官長的罪名,判了一個斬立決(前清刑律中死刑之一種)。
此時道恒並未在家,因為他是到處浪跡的人,家中更沒法給他送信。直到他倦遊還鄉,可憐他的哥哥德恒早已處決,隻剩下一雙孤兒女由一個族嫂暫時留養。那時精一已有四歲,真真卻才一歲。道恒向這位族中人一打聽,才知道兄嫂被害實情,不由氣得他毛髭盡裂。此時他雖尚未承襲掌門人,畢竟是個武當名家,何懼一個吉安府呢?他為報仇心切,仍將一雙孤兒留養在那族人家內,單人匹馬直奔吉安府而來。
若依誌道恒的武藝,要取周伯仁全家性命,本是不難,隻因周小仁雖出生宦門,卻從小結交匪類,無惡不作,自己也愛弄槍棒,家中請的護院拳師和教拳的武師,魚龍混雜,哪等人都有,還有許多犯了血案的江湖豪客,借著周家的門楣,來隱避他們的形藏。好糊塗的周伯仁,凡是愛子所喜的,一切不問,所以把個吉安府知府衙署變成了一班江洋大盜的逋逃藪。
此時誌德恒已經處決,在周小仁心中本不值一談,但是這一班豪客中不乏幾個久走江湖的人,知道誌德恒的胞弟飛天神龍正是武當派的能手,不免紛紛向周小仁獻上殷勤,勸他必須提防一二,最好是做一個幹淨。
周小仁畢竟沒有江湖閱曆,也不知道武當派有多麼厲害,聞言哈哈大笑,反駁道:“咱們府裏有這麼些武師,還怕姓誌的單拳獨掌嗎?”
那位進殷勤的朋友碰了一個橡皮釘子,也就不再開口,可是旁邊有一個新近在江湖上犯了十四條人命的大盜,名叫飛叉豹子江一海的,聽周小仁說話滿不在意,知道這種財主秧子不知天高地厚,愚愎可笑,但自己既已托身在此,不便袖手旁觀,便勸周小仁加意提防。周小仁倒真將江一海看成一個人物,居然還肯聽話,即請飛叉豹子率領府內眾人,分頭巡夜防守。偏偏飛天神龍誌道恒就在他們戒備聲中,光臨了吉安府。
周小仁帶著一班狐群狗黨,在花園中賞心亭上吃飽喝足以後,又帶了幾名打手周圍巡查了一遍,這才躲到上房陪姨太太找樂子去。府裏的一切都重托了飛叉豹子指揮督導。
飛叉豹子原是水路上巨寇,為人甚是精悍。他是崆峒派開山祖師瞿一鶴真人第七代門人,他的業師便是橫行西北陝甘兩省的獨角獸趙甲叟。甲叟的師父是一鶴真人第五代門人大力黃能胡劍秋。這大力黃能可算是近年崆峒派中唯一能手,他的徒弟共有十人,依著天幹甲乙丙丁等排名,所以獨角獸名叫趙甲叟。他年輕時本名甲壽,直到五十開外,才自稱甲叟。他的九個師弟便是水上飄風章乙山、神行羅丙南、神拳將王丁木、六指頭陀戊空、紅線娘江己蘭、貪歡漢賈庚、鎮關東季辛譜、常勝將軍黃壬翁、紅孩兒馬癸伍等共是十人。
此十人在道光年間,可算是崆峒派最了不得的人物。仗著師門勢派,大江南北、黃河兩岸以及關外遼東、遼西,無處沒有他師兄弟們的足跡。他們專和昆侖、武當兩派作對。因為昆侖、武當兩派規矩甚嚴,授徒極謹,不肯隨便收徒,差不多的人雖有投門之念,卻苦無門可入,因而都投奔了獨角獸等師兄弟十人門下,無形中便造成了人多勢眾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