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麵回憶,一麵上前向三人施了一個見麵禮,朗聲說道:“在下誌道恒,不知三位駕臨,幸恕接候來遲。”說著,重又抱著拳,大圓圈施了一禮,隨著向前讓坐。一時賓主坐定,長工獻茶已畢,來客三人始終坐著一語不發,飛天神龍看了好生納悶。
一時茶罷,仆從退出,這才見三人中的一位老者,含笑對飛天神龍柔聲說道:“久仰武當嫡派掌門人飛天神龍誌老英雄的威名,不勝欣羨,而且我這位師弟六指頭陀”,說到這裏,就指著那瞎和尚,接下去道,“他還真領教過老英雄的高手。那天你們交手時,還有我一個師弟神行羅丙南,竟在老英雄的劈空掌下喪生。這都是愚兄弟們學藝不精,怨不著別人。如今死的早已死了,不死的也成了殘廢,足見得老英雄當日的手段!我弟兄們對於老英雄這番教訓,怎敢片刻忘懷?隻因我們本身有一種阻礙,所以事隔十八年,今天才得瞻仰老英雄的風采。但是老英雄可要放明白了,這些年並非我弟兄怕事,實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遲至今日才得向老英雄台前領教。所喜老英雄依然健在,真是我弟兄們的萬幸!我知道把話說明之後,老英雄定肯賜教的。”
別聽這老者說得那麼彬彬有禮,謙恭和易,在他的眉目之間,卻仍掩不住他那一種奸狡狠毒的鋒芒。飛天神龍是何等角色,早就明白他來意不善,但想自己那一夜雖結下大仇,還真不知和自己交手受傷的那二人,究係何等人物,一直認為是個悶葫蘆,今天他們既尋上門來,倒要問問明白。
想罷,當即含笑答謝道:“老人家太謙了!老人家今日下顧,凡有所命,在下焉敢不遵?但是實不相瞞,十八年前大鬧吉安府那一回事,當時在下找的隻有血仇周小仁,也就是吉安府周伯仁之子。至於其他武道同人,在當時縱有相拚相搏的事實,在內心實不願傷害。不過當時在下為亟於脫身,以便尋找仇人起見,先打發了兩個人,卻真不知道這兩位姓甚名誰,何派高人。此後又事隔多年,益發無從探聽。縱然後悔,要向那兩位跟前去謝罪,也是無法探聽。今日天幸老人家光顧,又聽方才高論,想必在坐這位大師傅,也就是那晚與在下交手的其中一位。自古說的好,不打不相識,我誌道恒最敬重的是江湖義氣。過去之事彼此不明來曆,隻算誤打誤撞。在下深覺自己做事孟浪,隻要老人家吩咐,認輸服罪,在下無不遵從,還求老人家念在天下武術原出同門,無分彼此,將這件事揭過去,實是感激不盡!”
在飛天神龍以為,自己所講的都是實情,雙方不但原無仇隙,並連姓名、派別都不知道,當初原以為他倆是周府護院的鏢師呢。自己又是武當派的掌門人,來客既是武道中人,自己已如此認錯,還能一點情麵都不給嗎?誰知那老者等不得飛天神龍把話說完,當即冷笑一聲道:“多承掌門人海量,不和我們這班無名之輩計較!怎奈被你劈空掌擊傷髒腑、嘔血而亡的師弟,難道白死了嗎?”說這話時,不由把臉色一沉,益發顯出陰險狠毒、胸有成竹的神態來。隨又回過臉去,向著那個瞎頭陀說道,“五師弟,你且把你我的來曆和當夜被他傷害的情形,對他詳詳細細地說一遍,也好讓他明白我們的來意。”
飛天神龍一見老者變臉,心中雖則十分氣惱,但不肯形於顏色。
隻見六指頭陀聽了老頭的話,隨即仰著一張老醜的黑臉,瞪著一雙剜空了眼珠兒的白眼眶子,竟然一張一闔地大聲嚷道:“姓誌的,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仗著你那幾手毒辣招數,先將我師兄羅丙南打死,然後又將灑家的雙目剜去,害得我成了殘廢。我們同師兄弟十人和我師父大力黃能胡劍秋,誓必報此深仇!怎奈我崆峒派掌教真人悟真老禪師不願開罪你們武當派,堅不允許尋你報仇,硬生生將灑家和羅師兄的深仇壓了十八年。現在老禪師蛻化仙去,由我師父大力黃能接掌崆峒本門武術,師徒十人在祖師麵前焚香設誓,必要尋你報卻前仇!但是明人不做暗事,絕不像你們武當派,專門鬼鬼祟祟地殺人於黑夜之間。所以今日約請了我大師兄獨角獸趙甲叟和六師妹紅線娘江己蘭,特地前來訪你,對你明講一句,三日之內必來會你。如果是好漢,不要躲躲閃閃,又生詭計。明年此月此日,便是你飛天神龍周年忌日了。話已說完,我們也無暇久留。”他說到此處,回過臉來向趙甲叟和江己蘭這一麵說道,“咱們走吧。”
二人聞言,齊應了聲“好”,但見趙甲叟、江己蘭一齊站起,向飛天神龍略一抱拳,說道:“暫時告別,三日內領教。”一語甫畢,三人起身向廳外走去,也就不容得主人再說話。飛天神龍隻好隨在後麵,將這三位瘟神直送到大門外麵,眼看著三人躍上馬背,風馳電掣而去。
飛天神龍等到他三人一走,便命長工將精一兄妹喚來,對他兄妹如此這般的一講,他兄妹才了然自己父母的死因和叔父撫養的情形。雖說殺父的仇人周小仁早就被叔父手刃,血海冤仇已算是報了,但是如今崆峒派恃強向叔父尋仇,完全是因為叔父為自己的父母報仇,才留下這條禍根。如今他們找上門來,雖然叔父武藝精純,不見得懼怕他們,但自己兄妹應當和叔父商討出個應敵之策才是。
誰知對飛天神龍一提這話,飛天神龍顏色沮喪,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孩子啊,你們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要知道大力黃能胡劍秋聞名江湖,已有二三十年,可算目前崆峒門下第一把好手。他現掌著本門武術,別的不提,就是他那十位門徒中如獨角獸趙甲叟、紅線娘江己蘭、紅孩兒馬癸伍,這都是江湖上出名手辣心毒的人物,何況他還有其餘六個同門。我們再強些,才隻一家三口。你兄妹雖也有些功夫,怎能敵得積年的江湖朋友?但是事已至此,也就說不得了,隻好聽天由命。不過有一句話,你二人要緊緊記住。三天時間最快,一晃眼就到,到了那時,你兄妹最好不要和來人對麵。隻要前邊一動手,你兄妹立即想法逃生,千萬不可因想幫我而加入鬥爭,要知絕不是你兄妹所能挽回的局麵。隻要你們能逃出本村,那時我便無後顧之憂了。至於我的生死,倒還不一定難保,隻要你二人得脫虎口,也省得我懸心。切記!切記!”
精一一聽飛天神龍今天的話和平日大不相同,相隨十八餘年來,不曾見到他老人家說過這樣喪氣的話,和那種頹喪的神氣,知道叔父絕不是信口嚇人,事態確已嚴重。隻是要自己不顧他老人家,竟先逃命,這如何肯聽?兄妹二人偷偷地一商量,覺得叔父為替自己父母報仇,才種下這樣惡果。如今到了危急,自己兄妹如何能一走了之?況且以叔父之能,未見得會懼怕他們。兄妹商量停當,在這三天以內,一切準備妥貼,可是顯得心神不定,異常緊張。轉眼到了第三日,反倒整日的絕無朕兆。
那是一個仲冬上弦之夜,飛天神龍一家三口各自懷了一種不可告人的緊張心情,草草用過晚飯。飛天神龍雖還和平時一樣鎮定,但終席也不曾說話,精一兄妹自更不敢開口。轉眼黃昏已逝,深夜將臨,精一在腰中掖了一柄單刀,悄悄地走出庭中,仰望滿天星鬥,在微寒的夜風裏一閃一閃地放著輝光;遙望隔在院牆前麵圍場中的幾棵老樹,禿著枝頭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側耳細聽,四周寂靜無聲,真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可以聽出聲息來。
精一剛想回到屋裏去,忽聽遠處吹來一陣雜遽的馬蹄聲,但是聽去甚遠,模糊不清。精一心中一動,暗說:莫非那話兒來了嗎?正要拍手招呼真真來同聽,哪知尚未轉身邁步,隻見上房屋脊間倏地有條黑影一閃而過,其捷無比,真有些令人懷疑自己是眼花,正在猶移不決的這一瞬間,隻聽內室後進喝了聲“來得好!”正是他叔叔飛天神龍的聲口。
精一知道事情已到生死關頭,但恨自己還不曾發見敵人藏在哪裏,正想進去喚真真出來一同尋賊,忽又聽得一聲嬌叱,立見兩條黑影直奔外院而去。他認得這是真真的聲音,料想那一條黑影準是敵人,方要縱身躍起,追上前去,忽覺從斜刺裏砍到一陣刀風,知道敵人已經近身,也就顧不得再追真真,立即一聳身避過。乘這一縱一閃的當兒,從腰間摘下單刀,這才看清麵前站著一個大漢,手使一對鐵葉蓮花鏟,全長三尺,頭銳中粗,兩麵鋒刃,俱作半個蓮花瓣形。這也是一種奇異的兵刃,它的使法似在刀劍和三尖兩刃刀之間,直可以刺,橫可以砍,而且每一個蓮花瓣都用純鋼製成,平常兵刃碰上去,一不留神,能被它絞去鋒刃。
精一自是慣家,知道破他的招數。敵人正好撒開蓮花鏟,上中下三路直掃過來。精一年紀雖輕,已深得飛天神龍的真傳。見敵人來勢凶猛,一路躲閃騰挪,讓過來勢,看看敵人銳氣稍挫,立即一緊手中刀,撤身進刀,向敵人麵門剁去。這原是一個虛招,敵人見他身手矯捷,知道受過武當真傳,不敢待慢,忙舉鏟向上,一擰左手腕,想絞他的刀刃。誰知精一竟是虛晃,等蓮花鏟臨近,倏地一收刀勢,回身便走。敵人見他虛晃便走,以為他怯敵,隨喝聲“哪裏走”,平遞右手鏟,跨左足,進右足,正趕到精一背後,對準了精一背上,這一鏟真個又狠又快。精一略回身,隻一提氣,“唰”的一聲從敵人頭頂上縱回來,恰好反落在敵人背後,向外一斜身,穩住了落勢,左手輕按右脈,右臂斜抱單刀,斜著右肩向敵人腰上一刺。眼看刀尖離著敵人後腰隻剩得二三寸的距離,敵人也是從橫裏一縱身,閃過了這一刀,隨即使個“大鵬展翅”,先起左鏟,再起右鏟,齊向精一攔腰砍來。他這一手頗是厲害,縱能躲過第一鏟,也逃不了第二鏟,正是使蓮花鏟中一手絕招。
精一卻識得他的厲害,也懂得破這一手的招數。不慌不忙讓過第一鏟,猛將持刀的那隻手使了個斜掛鞭,用足臂力把刀背近著鏟鋒,橫麵猛磕出去。隻聽“咯噔”一聲,火星直迸,刀鏟相碰。精一是存心磕他,其力甚猛,蓮花鏟直蕩去。敵人不由一驚,忙退後一步,然後蓄勢以待。精一見他門戶已開,一個箭步躥到敵人麵前,正待進攻,忽覺從身後飛過一陣疾風,知道腦後受人襲擊,立即一低項背,又一擰腰,橫旋了出去,也就避過了這一擊。一回頭,看見又多了個小孩子似的人,麵目、年齡黑夜不易辨認,隻覺此人行動如風,比先一人更加了得。在此刹那之間,真不容精一稍加思慮,早如旋風般殺了過來。精一見他右手使一柄鬼頭刀,左手倚一根拐子,兩件兵器左右盤旋,真如風車兒一般快捷。精一不禁有些手忙腳亂,此時三個人丁字兒跑開,便拚起命來。
精一自問雙拳難敵四手,靜夜中又聽到遠遠傳來一陣吆喝喧嚷之聲,惦記著真真和飛天神龍不知在哪裏和人交手。正尋思脫身之計,見一條人影從牆外飛入,如小鳥般落在三人之間。定睛一看,正是真真,立時精神一振,忙打了個暗語,意思是叫真真跟著自己去找叔父,毋須在此戀戰。不料又從後麵跳進兩個大漢,大喊道:“誌道恒已經受傷逃跑,師弟們不要放走這兩個小雜種!”
精一兄妹一聞言,真個魂飛天外,正想跳出圈子一同逃走,卻早被四個敵人圍了個風雨不透,一時休想脫身。這四個敵人想是看出了便宜,大家想兩個打一個,以備將他兄妹一齊拿獲。他們一聲暗號,紅孩兒馬癸伍和後來的鎮關東季辛譜纏住了精一,常勝將軍黃壬翁和貪歡漢賈庚卻圍住了真真。賈庚卻是第一個遇見真真,在院後已絆了半日,此時一心想把真真擒到手中,他是別有歹念。於是主賓六人,就互相拚了死命。
貪歡漢使的一雙八角精鋼蒜頭錘,真真卻使的一柄古冶劍。這柄劍原是飛天神龍當年創業的兵器,功能削鐵如泥。真真此時早已豁出性命,仗著這柄劍,心中正打主意。偏是黃、賈二人欺她力弱,更不防她有此利劍。真真看得清切,等待賈庚八角錘迎頭壓下之時,嬌叱一聲:“來得好!”猛地用力往上一揮,劍鋒過處,隻聽“咯噔”一聲,一對鋼錘齊脖子削成四節,接著的溜溜將一對錘頭摔出去有三四尺遠,差點沒有砸在黃壬翁腳上。賈庚大驚稍退,真真借了這時機,立刻向賈庚這邊連人帶劍裹了進去。賈庚手中隻剩了兩節錘柄子,如何能夠迎敵?慌忙向旁邊一閃。真真原是以進為退,打算脫身,見賈庚向旁閃避,正好騰出一條去路,立將柳腰一擰,雙足一點,斜著身平地拔蔥,縱出七八尺去,接著喊聲“哥哥走吧”!說時遲,那時快,忙又一連幾縱,身法靈巧,早已躥上了一帶花牆。究竟在自己家裏,路徑熟悉,隻管向冷僻所在奔去。這裏賈、黃二人哪肯輕舍,當即一前一後地追了下去。
再說精一和紅孩兒馬癸伍、常勝將軍黃壬翁殺了半天,已感紅孩兒十分厲害,後來真真一到,賈庚、季辛譜又加了進來。黃壬翁、賈庚雙戰真真,自己這裏除紅孩兒外,又加了季辛譜。季辛譜本是一名武官,後來投到大力黃能門下,重又習了一身驚人本領。他善使一杆爛銀槍,因他本是長於馬上功夫,所以始終慣用長兵器。這一來,卻反使精一占了些便宜。因為單刀本是破長槍的兵刃,所以長槍遇到單刀,便要打個八折。無奈紅孩兒的一刀一拐,神出鬼沒,精一漸漸有些不濟,忽見真真已走,心下越發慌亂。
正在這時,又聽從後院中有人呼喝而出,口內直嚷“不要放走了小的”。話到人到,一陣風似的,又添了一個白發老翁,一下手便將一柄三尖兩刃刀使了個風雨不透,直逼得精一連氣都透不出來。
隻聽紅孩兒笑喊道:“小子,還不扔下兵器,跪地投降!老爺愛你年輕輕人兒,已有如此功夫,開開恩,不妨收你為徒呀!”紅孩兒又邊打邊向老翁說道,“大師兄盡管歇息去,這小子交給我了,還怕他跑上天嗎?”
精一聽了越發著慌。精一兄妹雖係家學淵源,自幼已得武當真傳,但畢竟終年家居,從不曾闖過江湖,經驗太淺。精一此時力戰三雄,實已不能抵禦,又加心念叔父、妹子,應付間偶一疏忽,竟中了紅孩兒一拐子,正揍在右腳踝上,不由“哎呀“一聲,幾乎栽倒。真虧他功候不淺,立即將勢就勢,乘這一倒的機會,立刻就地使了個醉羅漢中“羅漢十八滾”的招式,一口氣連滾帶蹦,連人帶刀,直向三人的空隙中卷了出去。一出圈子,立刻膽子一壯,陡地躍起身軀,從平地飛登牆頭。正想翻出牆外,隻聽白發老翁笑喝一聲“照打”,回頭一看,看見寒星一點,直奔麵門,連忙側身避過,可是“噗哧”一聲,左肩上早中了暗器。好在當時有些麻木,尚不十分疼痛,便一咬牙,仍然翻落牆外,不敢站住,一口氣直向莊南樹林中逃了進去,紅孩兒和趙甲叟也就飛身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