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姑一麵讓少年進屋,一麵叫過一個總頭目來,特意朗聲吩咐他道:“命你傳令下去,如有故違軍令,擅擾民間,或擅取一物者,就地正法。”說罷,眾人一聲呐喊,二百人全體立馬躬身,真沒有一點喧嘩,李三姑才緩步進屋。少年見她那副威風凜凜的神氣,和昨晚與自己嘻皮笑臉的樣子,真天淵之別,不由暗暗納罕,疑惑她在這裏做戲呢。
閑文休絮,李三姑走進屋裏一看,是一間兩明一暗的茅草屋,外屋有桌椅等什物,內屋有兩張床鋪,倒也幹幹淨淨,便向少年笑說了聲:“請坐!”並道,“今天隻有由我做主人,你就不必客氣了。”
少年也含笑坐下,一時使婢送進茶水來,她道了聲“失陪”,便到裏房洗臉洗手。一時事畢,重又走出外屋,立覺她容光煥發,十分精神。這才看清她是一個麵貌美秀、聰明活潑的女子。
二人坐了下來,又見她含笑低聲說道:“我們同行半日半夜,還不曾請教過姓名。方才在那個地方,我真不願多說話,如今可以細談了吧?”說罷妙目微睗,十分嫵媚,實足以迷陽城而惑下蔡。
少年見了,禁不住心旌懸懸,隻勉強笑答道:“現在當然應該請教了。”說了這句話,微微咳了聲,仿佛要想藉此遮掩窘態似的。
李三姑抿嘴一笑,先說道:“我不必等您請教我,我先自己報名吧。我姓李名瓊,無字,排行第三,人家都稱呼我一聲李三姑。”說完了,瞪著一雙澄如秋水的妙目,微張著一隻櫻口,似乎在等少年自己報名呢。
少年麵上一紅,笑道:“該我說了。”
他說了這句話,本已忍不住自己要笑,偏偏李三姑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更鬧得少年欲言又止。
他強忍著笑容接說道:“在下姓崔名仁虎,臨湘縣人,今年……”他說到這裏,自己覺得和說大書似的,未免有點玩笑了,忙立起身來笑著打岔道,“得了,得了,不用再報了,彼此都算知道了。”
李三姑聞言,也笑答道:“好,咱們算是知彼知己了,對嗎?”說完了,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那樣蕩人心魄。崔仁虎出世以來,敢說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媚笑。
崔仁虎自到羊樓親戚家祝壽之後,本想多住幾日,因那時羊樓、臨湘、巴陵一帶全已失陷,他怕家中上下人掛念,就辭了那家長親,連夜趕回鴨關磯。不想走到梧桐山壁虎崖的後麵,近來不知從何處跑來幾隻虎豹,時出傷人。本地麵官府本已禁止單身過嶺,仁虎仗著武藝精熟,年輕膽壯,才隻身上道,有此遇合。仁虎今年十九歲,平時家居習武,半年來又從誌精一學了許多武當派的本門功夫。仁虎資質既好,又肯用功,孜孜不倦,所以內外功均已達到上乘。
精一知仁虎前途無量,不敢耽誤他,說什麼也不肯自居師位,隻說:“將來見了叔父飛天神龍,再拜他老人家為師,我倆隻能說是師兄弟。”
仁虎無奈,隻得允了,但事實上,精一卻將自己所會的,以及自己知而不會的,連教帶講都給了仁虎。仁虎悟性最好,竟能聞一知十,一隅三返,所以進步極快,和半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此次力劈二豹,便是他發硎新試的第一聲,竟把個李三姑看得如獲至寶,從此她一點芳心,就牢係在仁虎身上。她為情所使,造成本身多少磨難痛苦。
李三姑是紅旗隊一個首領,如果要行為放蕩,找十個八個麵首以備縱欲,何地不可為?何人不可得?不過她是一個有品行、有誌節的女子,絕不肯像柳花娘一樣。她今年才二十二歲。自從十六歲闖蕩江湖以來,至今足足六個年頭。在這六年中,也不知遇見過多少奇人奇事,獨獨對於自己的對象,卻始終認為從未見到一個可心可意的人兒。她雖率領著紅旗隊,但與別的紅旗隊不同,從不許部下搶劫奸殺,如有犯者,格殺勿論。本身更是守身如玉。所以太平軍中的人都知道她,都不敢惹她。有幾個太平天國的權貴和大將垂涎她的姿色,也曾碰過她很大的釘子,又因她為洪宣嬌所賞拔,也就奈何她不得。
上次在巴陵,為了王百凡的二子被擄,無意中得罪了柳花娘,柳花娘就一心要陷害她。正好柳花娘有一個姓婁的舊日相知,目前得了洪宣嬌的寵幸,她就叫那姓婁的在洪宣嬌跟前,進了李三姑好些謠言,說李三姑目前異常跋扈,背地常罵洪宣嬌不識人、不重用她,所以不肯服從命令,貪圖安逸享受,常駐巴陵,不肯到別的苦地方去看看,以致部下到處擾民,怨聲載道。洪宣嬌雖不甚相信,但其言出自寵嬖之口,又在枕邊一再絮聒,連激帶勸,不由動了心,所以才下了一道手諭,命李三姑即日巡視石首、臨湘各地,不準常駐巴陵。
李三姑懷了一腔怨憤上道,自然心緒不寧。一路上時時感懷身世,軫念時艱,十分不快。不料夜入壁虎崖,因殺豹遇見了崔仁虎,見他這樣年輕,便懷了這般武藝,又救了自己性命,她不由生了愛慕之心。及至到了打尖之時,晤言一室,看仁虎英姿爽颯,體態謹嚴,英俊中寓著老成忠實,至於眉清目朗,麵白唇紅,美秀聰明,尤其餘事,不禁一顆熱得燙手的芳心,整個兒寄托在這位少年身上。那一縷柔情,萬般蜜意,也完全傾注到仁虎的每一滴血液中去了。
至於仁虎,本是個好武仗俠的青年。說他年輕吧,也快到二十歲了,世故人情也都般般懂得;說他老練吧,終究尚未及冠,還不能算成人,而且家本村農,既未飽讀詩書,亦複毫無閱曆,所以一經遇到李三姑之後,又被李三姑愛上了,這件事他簡直不知道應該怎樣應付。因為他雖然入世未深,還未嚐到過戀愛滋味,所以也不甚懂得對方是否在愛著自己,但最低限度也有些明白,李三姑是不討厭他的。可是終究還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混混沌沌,一片天真,不過懂得和李三姑有說有笑而已。在此種情形之下,一方麵是如癡如醉,一方麵卻若即若離,雖說未能同心合意,究竟也還能深談衷曲哩。
當天打尖已畢,李三姑等眾人,本應再向楊林進發,仁虎則應走回羊樓,然後再回家去,但是李三姑卻舍不得立刻離開仁虎,更不願他立刻回到鴨關磯,隻恨一時無話可以留他,看看時候已過申刻,一行人都已休息過來,盡等趕路。李三姑此時凝著秀眉,默默出了一會神,立時想出了個主意,命貼身使婢傳令下去,就說昨晚力劈三豹,未免疲勞,大家又沒得好睡,所以今晚暫在此間借宿一夜,明日早行。至於民家方麵,仍和他們好好商量,能騰出幾間草房便是幾間,專備自己和貼身使婢以及仁虎幾個人安息之處。其餘人眾,一律露宿,不準擅入民間,違者立斬。
使婢奉命而去,她便笑盈盈地向仁虎說道:“我們昨夜未得好睡,今天暫且在此借住一夜,明天再走。你昨夜夠累了,也該休息休息,等到明天再回府吧。”話說完,望著仁虎,秋水盈盈,似乎正等他的許可,詞色之間,十分懇摯而又關切。
仁虎究竟還是大孩子,聽她說得那樣委婉懇切,也就不好意思拒絕,便應道:“好吧,不過我又得晚到家一天了。”
李三姑見仁虎竟自毫不猶移地答應下來,喜得笑逐顏開,真從心眼裏麵高興出來,立命使婢:“快去吩咐行廚,晚間備些下酒的好菜,我們要痛痛快快吃喝一頓,但是不許到民家強取,先取二十兩銀子給他去辦去。”
原來她隨軍本帶有夥夫,以為一路備辦飲食之用。仁虎見她忽然那樣高興,一會交代這樣,一會吩咐那樣,一會又親手烹了一壺香茗來和自己對飲,喜孜孜、笑嘻嘻地又說又樂,活脫像人家裏一個小媳婦,哪裏會想到她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紅旗隊頭領呢?心裏覺得好笑,不由癡癡對著她傻看。
李三姑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此時,二人本是對坐在窗前,就順手舉起一條手帕來,向仁虎眼前一揮,接著笑道:“喂,為什麼老拿眼睛下死勁盯著人家?難道臉上有花朵兒不成?”
仁虎本是一時忘情,其實並無他意,此刻讓她一問,反覺得忸怩起來,立刻紅了臉,把頭低下,答不出話來。
李三姑一見,心裏又覺得怪不忍的,忙湊到他跟前,臉對臉地低聲說道:“小弟弟,快不要生氣,跟你鬧著玩的!”說完了,實在忍不住,想去握一握他的手,猛地自己心裏責備自己道:“李瓊!你怎的這般沒出息?他年紀雖小,無論如何,總是一個男人,怎能露出這般輕薄的神情,讓他看輕呢?”想到這裏,忙要將已經伸過去的一隻手縮回來,可是已經來不及,隻好借著勢,一按自己的膝蓋,倏地站了起來,回過臉去,假作觀看窗外野景,站定了默然不語。
仁虎方才明明見她伸過一隻手來,忽又見她倏地站起,正有些莫明其妙,抬頭望了她的側影,偷偷地端詳她的舉動。忽見她柳眉微蹙,嬌叱了一聲,回過臉去,向著房外隻一拍手掌,隨聲進來兩個使婢。
李三姑麵含怒容,用手向窗外一指道:“快將前麵空場上那個戴笠帽的弟兄帶下去。”
二使婢領命退出。這裏,李三姑怒衝衝走到外屋,就有一個頭目裝束的大漢躬身而入。仁虎看了奇怪,輕輕地走到房門口,向外張望,正見李三姑對那頭目說道:“那人叫什麼名字?”
頭目躬身答道:“叫周德,是本隊一個下手夥夫。”
李三姑怒容未斂,向那頭目說道:“我已交下二十兩銀子,為什麼他不到市上去買,要和那個鄉下女人搶東西?”
那頭目強賠著笑臉道:“他才到咱們這兒還不滿十天,還不大懂得規矩,下次就不敢這樣了。”那意思是想替夥夫求情。
李三姑冷笑一聲,朗聲說道:“我的號令卻不問他才來不才來,如果都要這樣不聽話,咱們還能帶這麼多人嗎?”說罷,用手一揮道,“不用你多口,去吧。”
那頭目知道人情求不下來,再一看李三姑站在那裏兀然不動,柳眉直豎,鳳眼含威,嚇得忙躬身退出,執行命令去了。
此時仁虎才想到她方才立在窗前,大概偶然看見那個倒黴的夥夫,正和鄉人搶件什麼東西,恰好讓這女魔頭看見,所以要責罰那夥夫。想到此處,見李三姑餘怒未息,還站在外屋,心中不由暗暗讚歎:“看她雖是女流,紀律如此嚴明,真真難得!試看他們到此半日,真是秋毫無犯。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事,莫說長毛沒有好人,像她這樣的帶兵官,真比我們官家的大老爺們高出不知多少倍呢。”仁虎對於李三姑也不由生了敬愛之心。
使婢春蘭忽從內屋裏間踅將出來,悄悄地向仁虎懇求,意思是求仁虎向李三姑講個人情,也救了那人一條性命。
仁虎詫異問道:“我以為打他幾十軍棍就算了,難道還真個要命不成?”
春蘭把舌頭一伸,低聲說道:“好,我們這一位的命令是說著玩的嗎?哪有那樣便宜的事!您如不肯講情,一會就得砍在這大門口,人頭還要示眾呢。”
仁虎聽罷吃了一驚,心說,好厲害的魔頭!略一沉吟,便點頭道:“好,我一定盡力去求。”說完了,回頭一看,李三姑在外屋尚自正襟危坐。仁虎回想方才對自己那種溫存款曲的意思,和目前這種殺氣騰騰的神氣,怕不像是兩個人?他邊想邊到了外屋。
李三姑看見仁虎走出房來,不知怎的,滿腔怒氣竟會歸於無何有之鄉,忙站起笑迎道:“我帶的人這麼不爭氣,真讓您見笑了!”
仁虎也笑笑道:“我真想不到您的軍令如此嚴明,真真欽佩之至!”
李三姑聞言,不由抿嘴一笑,悄聲說道:“別來挖苦我們了。”
仁虎正色道:“誰挖苦你?老實說,我們的官兵和你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一個地呢。”
李三姑聞言,忽地眉心一皺,歎了一聲道:“因為這樣,才能有我們的立足地。如果我們也是這樣胡鬧,豈不是以暴易暴,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仁虎聽她這兩句話講得十分中肯,心下暗暗稱奇,忙笑向她道:“我不是和您談大道理來的。”說完了,掌著一張笑臉,對李三姑望著,似乎意有未盡的神氣。
李三姑何等機警,眼珠略一轉動,便猜透了一半,當即假作不知地問道:“那麼你又找我來談什麼呢?”
一句話單刀直入地問了出來,仁虎反倒愣住,期期艾艾地答道:“對了,正要和您來談點小事。就是方才您在窗前瞧見的那檔子事。”說完了,望著李三姑的臉,且看她神色如何。
誰知李三姑笑著一扭脖子,說道:“你管這些閑事幹什麼?”
仁虎覺得她對於自己的話,至少不會給釘子碰,也就大膽接著說道:“我看那個夥夫也還不是什麼大惡的人。雖說處令不能不嚴,但也不必多殺人。我不敢替他求情,盼望你能夠賞我一個小麵子,饒了他一條命,重重地打他幾十棍子,也就完了。”一邊說,一邊留神李三姑的神色。
見她“噗哧”一笑,低聲自語道:“我就猜準了你為此事而來。”
仁虎也笑道:“對了,我就為此事而來。”
李三姑口內不言,心裏盤算:如果允了他的人情吧,恐怕壞了自己素來令出如山的一貫作風;不允他的人情吧,別說怕他心裏不高興,他臉上也下不來。憑良心說,自己也有些不肯不聽他的話。
她這樣默默出神之際,忽見內屋人影一晃,喝問:“什麼人在探頭探腦?”
隻見使婢春蘭慌忙應聲而出道:“是婢子在此伺候頭領呢。”
李三姑一聽她當著仁虎口稱頭領,也不知為了什麼,心裏非常不痛快。忽一轉念,立即明白仁虎的求情,定是受這婢子之請,又一想,她既有此請求,已經多少瞧出自己對仁虎的一番意思,這倒對她不可過於嚴峻。想到此處,隨即收了怒色,隨口問道:“方才那個搶東西的小子在哪裏呢?”
春蘭乘機應道:“還候著令呢。”
李三姑眼珠一轉,又向仁虎臉上一瞟,一雙嘴角微微向上一翹,麵上露出一種嬌笑調皮的模樣,意思是說:“我為你才這樣辦的呢。”然後向春蘭一揮手道:“叫楊頭目進來。”
春蘭聞言,一麵躬身領命,一麵向仁虎瞟了一眼,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經生效,立即出去先告訴了楊頭目。
楊頭目自是歡喜,卻不敢露在臉上,還是一本正經地走進來,躬身問道:“頭領有何吩咐?”
李三姑正色說道:“夥夫周德違我號令,本應斬首示眾。念是新來,不明營規,先責二百軍棍,以觀後效,去吧。”楊頭領應命退去。
仁虎見李三姑準了人情,麵上有光,心中高興,著實恭維了她一陣。
李三姑卻淡淡地笑道:“倒看你不出,這點年紀居然懂得敷衍人,哄人的手段倒是頂不錯的啊!”
仁虎被她說破,覺得不好意思,便訕訕地笑道:“我幾時哄過你來?”
李三姑見他不安的情狀,不知怎的,心中又怪不忍的,也便笑說道:“得了,咱們別為了不相幹的事兒盡鬥口了。來,裏邊來,一會兒咱們痛痛快快地喝兩盅兒好不好?”邊說邊讓仁虎進入裏屋。
此時,已是夕陽將盡,黃昏漸臨。二人同倚在後窗邊,望著田野間。隻見暮色蒼茫,瞑煙四合,平疇茅屋,遠樹青山,都沉浸在淡煙薄霧中,左右人家正在預備晚飯,遠近炊煙四起,隨著晚風吹卷開來,別有一種清幽之趣。
仁虎本是鄉村子弟,這些景象,在他是司空見慣,不會往心上去的。唯有李三姑,連年奔波各城各鎮,整日裏帶著這一群人馬,鬧得烏煙瘴氣,眼看太平軍中各當道人物,一個個醉生夢死,暮氣日深,哪裏還有當初倡義時那種氣象?自己雖一女流,拋棄了舒適的家鄉,謝絕了兒女的情懷,投身此中,原不為求富貴。無奈看著當前這種敗亡之兆,不由得心意灰懶,所以時常獨懷憂憤,無可告訴。不想無意中偏遇到仁虎這樣一個人,又和他憑窗共眺如此清幽景色,不免勾起了兒女的情懷。慨念著身世的漂泊,竟默默無言地依在仁虎肩膀,覺得飄飄渺渺,不知身在何處。
仁虎正自指西畫東,滔滔不絕地講著,講了半天,覺得身旁的李三姑毫不答理,頗為奇異,略一回顧,見她呆瞪一雙妙目,正瞅著近樹處一對宿鳥倏地飛來,倏地飛去,奇的是來去不過三五尺路,飛翔時總是追隨不舍。這一隻飛過去,那一隻也跟過去;那一隻飛回來,這一隻也跟回來。
仁虎天真爛漫地說道:“你瞧!這兩隻鳥兒準是一對吧?牠們倆總飛在一起呢。”
李三姑聞言,心有所觸,回眸一笑,淡淡地問道:“總在一起就是一對嗎?”
仁虎胸無城府,信口答道:“那是自然,要不是一對,為什麼肯在一起呢?”
李三姑見他老說一對一對,心裏也說不出是喜歡,還是懊惱,不由得嬌嗔滿麵,一扭脖子,喝道:“別討厭啦!”
一句話鬧得仁虎莫明其妙,隻睜著一雙奕奕有神的俊目,望住了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三姑也有些覺得他的窘態,哈的一聲又笑了出來,癡癡地向仁虎歎了一口氣道:“你說牠們總在一起,便是一對兒,你不信一會兒就得你東我西,不定在哪兒遇上別的鳥兒,又應當跟別的鳥兒飛在一起了。”她說完這幾句話,仿佛也不願再看窗外風景,竟自轉身,走到一邊默默地坐著去了。
仁虎心中似乎也起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為仁虎那種天真豪邁的性情中所未曾前有的。他此刻仍是獨倚窗前,然而,他卻並不曾再去看風景,隻在做一種最近的回憶。他記得昨天想要從羊樓連夜趕回鴨關磯,他記得昨夜陡然遇見豹子,他記得昨夜驟然發見藏在樹上的她,他記得她曾經力劈一頭豹子才保住自己的生命,他記得她那種嬌弱的身軀竟會那樣的勇健,他記得她在星光之下對於自己那種親切感謝的神情,他記得她對於部下那種威嚴和嚴明的紀律,他記得她方才對於自己討情時的那種情態,他記得她對於自己處處都是笑容,他記得她方才那種忽憂忽喜的臉色和變幻莫測的心情,他記得她曾經勸他明天回家,他記得她似乎不願意聽到“總在一起便是一對兒”那句無關緊要的話。他還記得她還有許許多多難以形容和難以回憶的神態、言語、笑容等等。哎呀!仁虎想得有些迷糊了。在他們二人默然相對之時,天色漸漸地昏暗,屋子裏外也同時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