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夜襲血龍堰
大南洲白了翁自聽了裘潞的慫恿之後,對於平江豔綠那種命令,認為是一種惡意的壓迫,未免同意裘潞的聯合四洲一堰,共除平江豔綠的主張。至於裘潞的心,卻是另有打算。
原來裘潞深通劍術,尤具神力,素有獅力裘道人之稱。雖是早年學道,卻是貪欲特重。學道離世之人,他的貪欲,當然與一般世人的貪圖富貴美色不同,可是宇宙間也正有他們所好之物。皆因豔魔島本部之北,蘊藏了兩種寶貝。
第一種出在天岩,那是一座其高無比的高岩,岩上有一深壑,名叫古豸兜,據傳乃上古仙人飛升之地,內藏一種金銀砂,專供常人修仙之用。那金銀砂不但出產極少,且不知蘊藏在哪一座巉岩絕壑之內,異常難找,而且島主平江豔綠因為那座天岩正是她家祖墳後的一座靠山,未開化人最重迷信,從平江豔綠的父親起,即認為祖墳所在的一切,有關後代的盛衰,絕不許外人來動一草一木。這多年來,海上不論哪一島上的修仙人物,也曾有遠道聞名這種金銀砂的貴處,一再向平江父女商請準予發掘,自然都被拒絕。這位小南洲裘洲主,曾經再四請求,也遭到峻拒。裘潞求仙心切,對此自然格外注意,迭求不允,難免懷恨。
第二種寶貝出在天岩之西,地名叫作王母池。那是一片山泉彙聚的深潭,潭水清冷,一眼望不到底。那地方草木茂盛,微風起處,從潭底吹起一股其涼透骨的冷氣。南洋酷熱,每到伏暑,潭的四圍倒是納涼避暑的聖地,但是因這地方正在平江祖墳之西,也不許閑人走近。據傳潭底藏著一對贔屭(二字音貝折,為一種龜屬之獸),一雌一雄,時時於月明人靜之際,浮到潭麵水上,吞吸月華精氣。二物背殼內含著無數珍寶,這些財富雖都不是學仙的人所需求的,但二物頭頂正中各有一顆綠色肉包,也正如鶴頂紅那樣隻一塊,其名曰“元碧”。此物除能配製一種起死回生的靈藥而外,如配上靈芝三支,何首烏一隻,放在八卦金鼎內,用三昧真火熬煉七七四十九個晝夜,便成道家辟轂登仙的無上靈丹,名曰“芝首元精”。
因為此二項成仙妙藥,俱產在天岩境內,自然引起無數修仙學道之士的垂涎。那些能為有限的人,隻有望岩興歎的份兒;而自負身手的人,卻不免要強取力奪。不過平江豔綠豈是好對付的人?所以裘潞等不得不思以全力應付這個魔頭,自知力薄不能成事,這才聯絡四洲一堰之主,想共謀篡取。四洲中除去白了翁以外,東蟾洲洲主馬繩武,西蟾洲洲主淩度都與裘潞有相當交誼。馬繩武是甘肅涼州人氏,相傳為三國名將馬超後裔,原是山東萊州府總兵,當年白馬長刀,頗有戰功,因此人都尊他為白馬將軍,五十歲後棄官學道,遠來海南,卻愛海上風濤氣候,便攜了一部眷屬,竟在此落戶,在東蟾洲已住了三十年。白馬將軍如今已是八十餘歲的老翁,卻依然鬥米十肉,非常矍鑠。
西蟾洲洲主淩度卻與白馬將軍不同。他本是遼東一名劇盜,昔年在遼東玉帶山落草,頗為有名,生平軟硬功夫不在話下,尤精劍術,隨身攜帶一條革製銅鞭,乃是一種軟兵器,首尾長有一丈四尺,全身用藥製象筋做成。首端特鑲上五寸長一節尖銳的純鋼鞭首,全鞭染成二寸長青白間色的花紋,揮舞起來就似一條花蛇一般。他對此鞭曾下過十五年苦功,因他又在玉帶山為寇,所以人稱他為玉帶蛇王。在中原血案太多,實在存身不得,這才亡命海外,奔了西蟾洲,自立為洲主,他手下多半是昔日的盜黨,自在洲上為主,倒也安分,不再打劫,不過向洲上平民定了許多捐稅,以為贍養這一班舊時夥伴,因此西蟾洲人民負擔卻比別的洲堰重了許多。
平江豔綠知道此種情形,非常不滿,曾經命血龍堰堰主勸他改變方法,不可擾民。淩度懾於平江的威名,不敢不遵,但心中未免怨恨。此次裘潞一經挑撥,這位多年洗手的魔王,又動了朋分寶物的貪念,自與裘潞極表同情。其次便是白了翁,也想得到一份成仙證果的妙藥靈丹,況自覺四洲實力門人,以大南洲為最,隻要將平江除去,怕不是自己便成全島之主。隻有白馬將軍,平時與人無爭,性雖好道,尚無求仙之意,對寶物的興趣不如裘、淩等濃厚,不過自己與平江一家本無交誼,平時也嫌平江豔綠太也驕縱,一個女孩子家,多能幹也隻得一二十歲。自以為天朝大將,哪將這小小蠻女放在心上,隻平常也犯不上去尋人晦氣,人要找他晦氣,自然也不甘忍受,所以對平江豔綠那一道蠻橫無理的查人命令,也大大地不滿意起來。正好裘潞、白了翁乘此機會,煽動眾洲人發難,這位老將軍也竟不免受了人的蠱惑,加入這個“革命團體”。
所說這件事講得時代化一點,也可說是島民的種族革命。唯有血龍堰的堰主五首毒蚰莊蒙蒙,卻不但不肯接受裘、白的邀約,反打算將此機密報告平江。因為他也是島上土著,自覺和平江同種同族,不甘附和異族,殘害同種。不過莊蒙蒙畢竟是一半開化人,一切知識智慮上,自與中原人相差甚遠。他自接到裘、白的知會以後,不懂得虛與委蛇,也不知道立即向平江報警,隻是一味駁斥裘、白,表示他不負平江和不從眾議的意見。豈知裘、白二人老奸巨猾,一聽莊蒙蒙口風不對,對於他的參加與否,倒並不注意,就怕他預先向平江報密,豈非功虧一簣?當時便由裘潞與白了翁商議應付莊蒙蒙之法,眼看血龍堰就要變成一個戰場。
莊蒙蒙本是血龍堰大城鎮上生人,世為島夷中強悍勇武之家。莊蒙蒙從小力能抵敵獅虎,家傳武藝自不必說。在十餘歲時,隨了大人到瓊南島(按:即豔魔島舊名)看賽會,無意中遇見一位老尼。那時莊蒙蒙武技已有根底,不知怎的,看出老尼乃非常人,一心拜求收徒。老尼居然允許授他劍術,莊蒙蒙大喜,便將老尼請回血龍堰,供養在宅後花園靜室內,每日由老尼授以靜坐練氣以及吐納之法,然後再傳授劍術。老尼並不常留,前後共教了他三個整年,每半年中也隻兩三個月住在血龍堰。莊蒙蒙從此藝事大進。
老尼除授以飛劍外,還隨時講些古往今來忠孝俠義的故事和為人的修養。莊蒙蒙雖是一個半開化的島夷,生性卻極誠懇忠勤,絕無虛偽。自從受了老尼的陶鎔,益發成了一個具俠腸、有肝膽的人物。最奇的是,老尼做了莊蒙蒙三年師父,竟不肯自道姓名,直到三年技成,老尼將去,莊蒙蒙跪請吐露法諱,免得日後人前說不出師父是誰,老尼這才對他說道:“我的一生向不喜隨意留名,不獨是你,你有許多同門師兄,學成至今,還不知我是何人,將來你都會遇見的。你既一定要問,我也沒有必需隱瞞的道理,日後如有人問你,或遇到戰敗危急之時,可說‘我是峨嵋幼師靜師太的徒弟’就是了。”莊蒙蒙自然再拜受教。
光陰如箭,如今莊蒙蒙已是六十四歲了,相去當年從峨嵋幼師學劍之時,已竟整整五十年。在莊蒙蒙的心內,常常想到這位恩師,已有二十餘年未見。以恩師的年齡計算,最後拜別之時,她至少也有七十歲了,一轉眼又是二十餘年,目前壽將百歲,恐怕未見得尚在人世,不然何以二十餘年竟未一見呢?回想到昔日受技之恩,才使得自己有今日的能為、地位,隻怕老師墓木已拱,自己受此深恩,真是欲報無由,想起每每傷感。
自從那日拒絕了裘、白二人的邀約,莊蒙蒙心中兀自狐疑不決。當時也未嚐不想去向平江豔綠報密,終因蠻夷土著,性較笨拙。他深知平江自負才能,絕不會把別人放在心上,回頭反怪自己輕事重報,豈不要挨數落不是?他就不想想,落個不是和鬧大事可差得多了。因此他隻一人在家悶悶不樂,無計可施,竟不曾將這驚天動地的陰謀,向任何人說起,正好使裘、白等人從容展布。
再說裘潞、白了翁自遭莊蒙蒙拒絕參加之後,重又約了東、西蟾洲主,共商應付莊蒙蒙之策。本擬立即先圍攻血龍堰,殺了莊蒙蒙,再去對付平江豔綠,但怕平江知道裘、白圍攻莊蒙蒙而有了準備,更不好下手;如果兩處同時下手吧,又恐莊蒙蒙先去告密,而且自己這麵人手尚未會齊,準備未充,難以一舉成功。
此時玉帶蛇王淩度卻開口說道:“依我來看,莊蒙蒙既忠於平江妖女,必然要去告密,一來討好,二來他們雙方也好聯合起來對付我們。如果此時即被平江妖女所知,事情就難辦了。我看不如先攻血龍堰,事先斷去他和島上的道路,使他沒法報警。如怕平江懷疑,不妨故意放出風聲,就說莊蒙蒙恃強搶掠大小南洲的婦女財物。隻要把事情瞞過一時,就不要緊了。”
原來血龍堰離島最遠,而且必須經過西蟾洲的一角。
裘潞一聽,覺得此言頗有見地,心想,畢竟此人是大盜出身,手辣心黑,果然有辦法。他當時便先表同意,後問白、馬二人。白了翁自然也以為然,隻有馬繩武並無成見,隨眾附和,於是決定先照淩度所說,叫四洲之人,紛紛傳揚血龍堰堰主強搶大小南洲的婦女財帛的謠言,然後準備立即動手殺入血龍堰。
夜襲血龍堰之役,由裘潞為首,白了翁次之。裘潞本人深通劍術,手下徒弟們卻和白了翁一樣,擅武技者占多數,通劍術的居少數。他親自帶了六個門人,一為爬山虎蔣忠信,二為玉麵觀音唐姣娥,三為遼東鷹何達,四為平等觀清蓮道士劉元真,五為白毛蔣四,六為大力神晏平,就中隻有劉元真和何達擅長劍術。白了翁自己並未出馬,隻派了四個門人劉魁五、趙乙臣、江彪、李夢漁等幫同助陣,其餘會武藝充打手的更有二三十人,帶著本洲百餘名精銳士卒,從日哺起悄悄地奔了血龍堰。眾人到堰上時,已是二更以後,大家一聲呐喊,殺向莊蒙蒙的宅第四周而來。
莊蒙蒙家中雖然人口眾多,本身卻沒有多少門徒,護院家丁士卒也不過三五十人,皆因平時島上非常安靖,既無盜匪,更無外寇,用不著有許多戒備,更兼全堰都是土著,對於莊家十分崇拜,在一般堰民家中,尚且有夜不閉戶的景象,何況莊蒙蒙自己宅內?因此對於裘、白此次夜劫,竟是毫無準備。
時當三月中旬,明月雖未升到中天,路上卻早已一片月光,照得雪白。島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時早已睡得沉靜。莊蒙蒙飯後看了一會月色,一時想起島內近來氣氛曖昧,裘、白諸人包藏禍心,眼見大好的安靜樂土,說不定會被這些奸狡的中原人給攪壞了,心中十分感觸,不禁俯仰天地,愁憤滿懷。他便從屋內壁上摘下峨嵋幼師臨別所賜的那柄朱痕劍來,“唰”的聲從劍鞘中抽出,提劍走出庭前,朱痕劍映著月光,益發冷森森的,髯眉皆鑒。此劍乃上古精鐵煉鑄而成,鑄成到今已有一千餘年,也不知飲了多少奸邪之血,年深月久,劍身中央竟留下一條血痕,長如劍身,細才如發,從劍端直到劍把為止,月光下隨著寶劍寒光,發出一絲紅影。莊蒙蒙撫劍視月,引起了無限感慨,不由己地左手捏住劍訣,右手蕩開門戶,嗖嗖嗖地舞將開來,但見一片光華起處,月影亂舞,雖在春夜,亦複木葉蕭蕭,寒風四襲。
他正舞得興起,猛聽得半裏內外遠近,傳來一片喧聲,急切間聽不出是什麼。正猶疑間,覺得喧聲越來越近,想到堰中向來安樂,何況深夜,此聲可疑,還想再聽時,早聽得人聲就在自己邸宅四圍,隱隱聽到喝喊“不要放走搶劫我們子女財帛的惡霸莊蒙蒙”。莊蒙蒙聽得真切,心內吃了一驚,暗想:“這是怎麼一回事?”立即飛身上了屋脊,一重重越到前麵大廳以外。他雖還看不見人,人聲卻是越來越近,似乎就在莊院圍牆以外。
原來莊蒙蒙宅外雖無甚深壕高壘,在莊院外牆四周卻有一重大竹筏編的柵欄,上用桐油、石灰等物塗成堅韌的防禦物。在平時也隻為防那些竊盜穿逾,不料今天倒成了不易攻破的天然障蔽。因為那種竹柵欄高有二丈開外,頂上卻隻有兩三層竹筏厚薄,並無可以立足之處。即使有輕身術的人能跳到柵欄上麵,又尖又滑,也難立足。外麵裘潞親率眾人,四麵攻打,隻要攻破一麵,眾人便能攻入,偏偏竹厚皮堅,刀劍不動,亂喊了一會,一點也不曾攻破。裘潞一看眾人既不能攻入,徒兒們又沒法躍入柵欄,說不得隻好由自己帶著幾個會飛劍的人,如劉元真、何達及白了翁的門人李夢漁等數人,先後禦劍淩空飛入柵欄以內,越過外牆,才能進得宅內。
莊蒙蒙先在屋上一看敵人尚未攻進柵欄,知道自己寡不敵眾,早晚必被攻入,忙轉身下屋,招呼家中上下人等,除了婦孺,一齊準備迎敵。他家人手雖少,平時卻有訓練,到了緊急,一經召集,便各自安排,一絲不亂。但莊蒙蒙素來安分,雖懷絕技,門徒甚少,即使有也不在身旁。此時事起倉促,除了自己和女兒莊紅姑二人以外,餘者俱是壯丁士卒,並無能手。任你如何有訓練,也敵不過人多手眾,何況裘潞等一行四人,以劍術飛入宅內。
裘潞一麵領著劉元真、何達二人向內尋找莊蒙蒙,卻叫李夢漁速去開門接應外麵眾人殺入。不提李夢漁開開大門,門外眾人除去在四周包圍的人仍守原位,隻是呐喊,不換地盤,其餘五六十人一齊擁進莊家大門,殺入內宅。莊蒙蒙以為外有柵欄,總可暫時擋一陣,不料飛入幾個高手,將大門開了,這一下真已不可收拾。
可憐莊蒙蒙雖已被人殺到家內,尚不知來者是誰,直到自己迎出門去,正遇上裘潞帶了劉、何二徒殺將進來。隻見三柄劍向著守院眾士卒頭上砍來,轉眼間人頭滾滾落地,屍身倒了一片,四麵喊哭之聲震天動地,莊蒙蒙才知起禍之由,不由一聲怒吼,立命紅姑速回內宅,護住家眷,自己拚著這條命,也要與裘潞判個生死。此時他更不向裘潞答話,一遞手中朱痕寶劍,向裘潞刺去。裘潞也久聞莊蒙蒙“五首毒蚰”的厲害,這老兒竟不來接招,隻一閃身,將口微張,從口中吐出丹田神氣,與劍身合一,一張口,一道光華就向莊蒙蒙當胸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