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青·科幻”叢書
楊慶祥
一、曆史性即現代性
在常識的意義上,科幻小說全稱“科學幻想小說”,英文為Science Fiction。這一短語的重點到底落在何處,科學?幻想?還是小說?對普通讀者來說,科幻小說是一種可供閱讀和消遣,並能帶來想象力快感的一種“讀物”。即使公認的科幻小說的奠基者,凡爾納和威爾斯,也從未在嚴格的“文類”概念上對自己的寫作進行歸納和總結。威爾斯——評論家將其1895年《時間機器》的出版認定為“科幻小說誕生元年”——稱自己的小說為“Scientific Romance”(科學羅曼蒂克),這非常形象地表述了科幻小說的“現代性”,第一,它是科學的。第二,它是羅曼蒂克的,即虛構的、想象的甚至是感傷的。這些命名體現了科幻小說作為一種現代性文類本身的複雜性,凡爾納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看成是一種變異的“旅行小說”或者“冒險小說”。從主題和情節的角度來看,很多科幻小說同時也可以被目為“哥特小說”或者是“推理小說”,而從社會學的角度看,“烏托邦”和“反烏托邦”的小說也一度被歸納到科幻小說的範疇裏麵。更不要說在目前的書寫語境中,科幻與奇幻也越來越難以區別。
雖然從文類的角度看,科幻小說本身內涵的諸多元素導致了其邊界的不確定性。但毫無疑問,我們不能將《西遊記》這類誕生於古典時期的小說目為科幻小說——在很多急於為科幻尋根的中國學者眼裏,《西遊記》、《山海經》都被追溯為科幻的源頭,以此來證明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至少在西方的譜係裏,沒有人將但丁的《神曲》視作是科幻小說的鼻祖。也就是說,科幻小說的現代性有一種內在的本質性規定。那麼這一內在的本質性規定是什麼呢?有意思的是,不是在西方的科幻小說譜係裏,反而是在以西洋為師的中國近現代的語境中,出現了更能凸顯科幻小說本質性規定的作品,比如吳趼人的《新石頭記》和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
王德威在《賈寶玉坐潛水艇——晚清科幻小說新論》對晚清科幻小說有一個概略式的描述,其中重點就論述了《新石頭記》和《新中國未來記》。王德威注意到了兩點,第一,賈寶玉誤入的“文明境界”是一個高科技世界。第二,賈寶玉有一種麵向未來的時間觀念。“最令寶玉大開眼界的是文明境界的高科技發展。境內四級溫度率有空調,機器仆人來往執役,‘電火’常燃機器運轉,上天有飛車,入地有隧車。”“晚清小說除了探索空間的無窮,以為中國現實困境打通一條出路外,對時間流變的可能,也不斷提出方案。”[1]王德威將晚清科幻小說納入到現代性的譜係中討論,其目的無非是為了考察相較“五四”現實主義以外的另一種現代性起源。“以科幻小說而言,‘五四’以後新文學運動的成績,就比不上晚清。別的不說,一味計較文學‘反映’人生、‘寫實’至上的作者和讀者,又怎能欣賞像賈寶玉坐潛水艇這樣匪夷所思的怪談?”[2]但也正是在這裏,我們看到了一種基於現代工具理性所提供的時間觀和空間觀,這種時間觀與空間觀與前此不同的是,它指向的不是一種宗教性或者神秘性的“未知(不可知)之境”,而是指向一種理性的、世俗化的現代文明的“未來之境”。如果從文本的譜係來看,《紅樓夢》遵循的是輪回的時間觀念,這是古典和前現代的,而當賈寶玉從那個時間的循環中跳出來,他進入的是一個新的時空,這是由工具理性所規劃的時空,而這一時空的指向,是建設新的世界和新的國家,後者,又恰好是梁啟超在《新中國未來記》中所展現的社會圖景。
二、現實性即政治性
如果將《新石頭記》和《新中國未來記》視作中國科幻文學的起源性的文本,我們就可以發現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側麵,第一是技術性麵向,第二是社會性麵向。也就是說,中國的科幻文學從一開始就不是簡單的“科學文學”,也不是簡單的“幻想文學”。科學被賦予了現代化的意識形態,而幻想,則直接表現為一種社會政治學的想象力。因此,應該將“科幻文學”視作一個曆史性的概念而非一個本質化的概念,也就是說,它的生成和形塑必須落實於具體的語境。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會發現,科幻寫作具有其強烈的現實性。研究者們都已經注意到中國的科幻小說自晚清以來經曆的幾個發展階段,分別是晚清時期、1950年代和1980年代,這三個階段,恰好對應著中國自我認知的重構和自我形象的再確認。有學者將自晚清以降的科幻文學寫作與主流文學寫作做了一個“轉向外在”和“轉向內在”的區別:“中國文學在晚清出現了轉向外在的熱潮,到‘五四’之後逐漸向內轉;它的世界關照在新中國的前三十年中得到恢複和擴大,又在後三十年中萎縮甚至失落。”[3]這種兩分法基本上還是基於“純文學”的“內外”之分,而忽視了作為一個綜合性的社會實踐行為,科幻文學遠遠溢出了這種預設。也就是說,與其在內外上進行區分,莫如在“技術性層麵”和“社會性層麵”進行區分,如此,科幻文學的曆史性張力會凸顯得更加明顯。科幻文學寫作在中國語境中的危機——我們必須承認在劉慈欣的《三體》出現之前,我們一直缺乏重量級的科幻文學作品——不是技術性的危機,而是社會性的危機。也即是說,我們並不缺乏技術層麵的想象力,我們所嚴重缺乏的是,對技術的一種社會性想象的深度和廣度,這種缺乏又反過來製約了對技術層麵的想象,這是中國的科幻文學長期停留在科普文學層麵的深層次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