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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00000000年
咚!咚!咚!
大地有規律地震顫著,一下又一下,由遠而近,由小而大,由輕微而猛烈。
卡卡躲在黑暗中,耳朵貼在洞壁上,警覺地聽著來自上麵的聲音,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頭用兩條後腿行走的巨獸正走過它的寓所上方。它依稀能明白,這是巨獸對自己領土的日常巡視,沒什麼可怕,那小山一樣的巨獸對它沒有任何興趣。但大地的震動令它沒有邏輯思維能力的大腦也直觀地感受到,偉大的森林之王擁有何等的體型和重量。有時候,它周圍抖動得如此厲害,塵土撲撲而下,讓它害怕自己辛辛苦苦建造的房屋會在巨獸的踐踏下整個崩塌,將它活埋在大地深處。
但這恐怖的一幕並沒有發生,巨獸的腳步一步步走過它的頭頂,慢慢走遠了。
卡卡鬆了一口氣,它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可以上到地麵。它迅速穿過自己挖出的複雜隧道,在一叢蕨葉的後麵露出毛茸茸的小腦袋和尖鼻子。巨獸剛剛走過,周圍一片靜謐。卡卡大膽地鑽出來,前肢趴在地上,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在清晨的空氣中深深嗅著,尋找著食物的氣息。
用不著多嗅,它尖銳的眼睛就看到了一塊石頭上伏著一個褐色的小東西。卡卡頓時興奮起來,它認出那是一隻蜥蜴,肥美而多汁,可以供它飽餐一頓。一早上就碰到這頓美食,真是好運氣。
卡卡躡著步子,向自己的早餐走去,在蜥蜴覺察到之前,就猛撲上去,迅速按住了它的尾巴。但蜥蜴立刻反應過來,扭動著身體,掙斷了尾巴,躥下石頭,在蕨叢下的真菌和苔蘚間靈活地穿行著。卡卡快步追在它後麵,狩獵的本能讓它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
但蜥蜴及時鑽進了一個樹洞,很快不見了。卡卡嚐試著把頭伸進去,但失敗了。雖然它自己體型不大,但是那個樹洞更小。卡卡沮喪極了。不過片刻之後,它就忘了自己在這裏幹什麼。剛才的記憶已經從它簡陋的海馬體中被清除,它還嗅得到蜥蜴的味道,但是不記得它躲在哪裏,迷惑地四下打轉。
一個長長的影子驀然出現在它背後,卡卡感受到光線的微妙變化,一轉身就看到了那家夥,毛發直豎。從今天的角度看,它看上去是一隻碩大的“怪鳥”,但事實上那不是真正的鳥。它兩腿著地,渾身覆蓋著羽毛,長著尖牙長喙,但沒有翅膀,在鳥的翅膀所在的地方,是一對靈活的前肢,末端是兩隻尖銳的長爪。卡卡很熟悉這種動物,它知道這是自己的天敵,它的爪子可以輕鬆地撕裂自己的身體,正如自己撕裂蜥蜴那樣。
卡卡扭頭沒命狂奔了起來,怪鳥大步跟在它背後,尖聲鳴叫著,前爪不住向下撲擊。卡卡感到了背後死亡的腥風,它在蘇鐵樹間繞來繞去,絕望地試圖甩掉它。但怪鳥卻不依不饒地跟在它背後。
卡卡設法尋找著回家的道路,它知道隻有那才是它絕對安全的避難所。它有限的大腦不足以理解空間結構,但對這片森林的經驗讓它本能地尋找著熟悉的場景,一棵樹引向另一棵樹,一塊石頭後麵是一蓬草叢……近了,更近了……
終於,一個親切的入口出現在麵前,謝天謝地,它挖了不止一個洞口,很快就可以回到家裏了!
當卡卡正要鑽進洞裏時,一隻冰冷的爪子無情地按住了它,卡卡竭力尖叫著,掙紮著,但是無濟於事,它的背已經被劃破,鮮血直流,怪鳥碩大的腦袋和猙獰的長吻朝它俯了下來……
這時候,卡卡看到,在怪鳥背後,卻出現了另一個更大的黑色頭顱,光這個頭,就比怪鳥的整個身體還要大。那是森林之王的腦袋。這可怖的巨獸,竟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裏。但還不夠塞牙縫的卡卡當然不是它的目標。
怪鳥不知怎麼,感受到了身後的危險,它終於放開了卡卡,咯咯叫著,驚恐地向前跑去。
巨獸一聲大吼,令整個森林顫抖起來,卡卡渾身癱軟,側倒在地上。它看到巨獸的大足就從它頭頂跨過,落在離它還不到一個身體長度的地方,它的長尾擺動著,掃過整個天空,似乎要將整座蘇鐵樹林都掃倒。沒幾步,巨獸的獠牙就咬住了可憐的怪鳥。一陣徒勞的掙動和哀鳴之後,剛才還威風凜凜的狩獵者便成為了奉獻給森林之王的犧牲品。
一塊鮮血淋漓、熱氣騰騰的肉從空中掉了下來,落在卡卡身邊,還帶著幾根羽毛,不知道是怪鳥身體的哪個部分,這些碎肉塞滿巨獸的牙縫都不夠,它對此不屑一顧。卡卡反應過來,敏捷地叼起那塊肉,一瘸一拐地跑回了自己的洞穴。
這一次的遭遇讓卡卡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它永遠隻能留在洞穴周圍,越少出來越好。外麵是巨獸和怪鳥們的天下,而它自己的空間小得可憐。
在黑暗中,卡卡吃飽了肉,覺得安全而又愜意。背上已經漸漸不疼了,早上的恐怖也已被遺忘,它覺得隻要能躲在自己的洞穴裏,遠離那些危險,日子還是很舒心的。它模糊地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另一個洞裏,在母親的懷中,吸吮著乳腺中分泌出來的甘甜汁液……那是多麼快樂的時光啊。
當天夜裏,卡卡做了一個夢。它夢見有朝一日,自己從洞穴裏出來,身體越長越大,變成了一種新的“巨獸”,它不是四肢著地,而是像巨獸和怪鳥一樣用後肢直立行走,成為了整個森林的主人,一切都匍匐在它腳下,任它予取予求,並且走得更遠更遠,征服了地平線以外,那些它既不知道,也無法想象的世界……
據說,那是哺乳動物的第一個夢。
公元前40000年
阿魯躺在岩洞深處,遠離人們圍著的篝火。屬於他的那塊冰冷石頭上沒有舒適保暖的獸皮,隻有一堆髒兮兮的幹草。已經是深夜了,外麵下著大雪,氣溫下降得很厲害。阿魯感到寒氣已經闖入了洞穴,包裹著他的身子,正在侵蝕進裸露的皮膚底下。
阿魯向篝火望去,他也想躺在篝火邊上享受鬆木塊所帶來的光明和溫暖。但那裏圍著的都是些強壯有力的獵人和他們的女人。阿魯隻要稍微走近幾步,就會被他們揍得鼻青臉腫後一腳踢開。阿魯已經試了許多次,不敢再去找打了。
火堆邊上傳來“啪啪”的聲音和女人低低的呻吟,阿魯向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膀大腰圓的阿熊騎在果果身上,正呼哧呼哧地在她青春氣息十足的軀體上發泄著欲望,篝火將一男一女動作的影子映在洞壁上,顯得格外魅惑。
阿魯眼饞地吞了口唾沫,果果是部族裏最年輕漂亮的女孩,每個男人都喜歡,當然也包括他,但平常總湊不到她跟前。前些日子,他總算鼓起勇氣,在灌木叢裏摘了一把野果,選出最好的送給果果,女孩正要接過的時候,阿熊出現在他背後,一巴掌把他打到邊上去,然後把一條血淋淋的麋鹿腿扔在果果跟前,果果臉上出現了驚喜的表情,把鹿腿捧了起來。阿熊咧嘴一笑,一把抱起了果果,到了一棵鬆樹後麵。被打得暈頭轉向的阿魯哼哼唧唧了半天才爬起來,隻看到樹後伸出的四條腿交疊在一起……
阿魯也想弄到一條鹿腿送給果果,但他力氣小也跑不快,布陷阱的水平也不敢恭維,打到好獵物的機會微乎其微,有一次他好不容易逮住了一隻肥兔子,也被阿熊和阿豹他們一把搶走,打了牙祭,哪有他送出去的份。最漂亮的女人歸最強壯的獵人,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就是這麼簡單。
狩獵永遠是阿魯心頭的噩夢,他的舅舅就是在打獵時,被一隻猛獁象活活踩死的,他的哥哥被一頭劍齒虎咬掉了半隻胳臂,傷口化膿,沒幾天就死掉了。可是每天,他仍然要和其他男人一起冒著嚴寒去雪原上集體狩獵,卻隻能分到骨頭和腸子之類微薄的部分——如果能分到的話。阿魯害怕打獵,即使對果果的迷戀也沒法讓他想成為一個好獵人,因為他知道他天生不能。對他來說,山洞裏是最令他放鬆的處所。隻有在這裏,他才能找到外麵沒有的安全感。
篝火那邊,阿熊發出一聲低吼,身體抖動了幾下,便摟著果果,倒在獸皮上呼呼睡去。寒冷——以及阿熊的鼾聲——卻讓阿魯難以入睡,他坐起身,從幹草下拿出半根燒焦的木棒,在岩壁上塗抹了起來,不久,一隻栩栩如生的野牛輪廓出現在洞壁上,然後是一隻跳躍的小鹿。
這是阿魯惟一的技能,也是部族裏其他人都不會的技能,他幾乎能夠畫出任何動物的形象,人們在他畫出的線條前都感到困惑,他們知道,這些單薄的形象並不是真的動物,卻讓他們覺得那是一隻動物,他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一次,阿熊看到阿魯畫了一頭野牛,迷惑地看了半天,越來越煩躁,最後大吼一聲,把阿魯按倒在地上揍了一頓,禁止他再作畫。但湊巧,那天他們居然真的打到了一隻野牛。有人說那是阿魯的奇怪符號帶來的好運。阿熊對此嗤之以鼻,不過對阿魯的古怪行徑總算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阿魯又畫了一隻獅子,他不是第一次畫獅子,但這次在獅子身邊,他添了一個男人,拿著一根木叉,叉向獅子。畫上的男人隻是幾筆簡略的輪廓,看不出任何特征。但是阿魯在心裏說:那是我,是我阿魯。看我多厲害!一個人打下了一頭獅子。
阿魯想了想,又在獅子腳下畫了一個倒下的人,那是阿熊,不過沒有腦袋。腦袋,被獅子吃了,他想。
阿魯傻嗬嗬地笑起來,似乎忘卻了身邊的一切煩惱。他畫得興起,又在畫裏的“阿魯”邊上添了另一個人形,有著誘人的身體曲線,阿魯在它的胸口點上了一對飽滿的乳房。他心裏說,看,那是果果。在他創造的這個世界裏,果果是受他保護的女人,當他殺死那頭獅子後,就會把獅子扛在身上,和果果一起走回屬於他們的洞穴,甜蜜地生活在一起……
對了,還要畫一個孩子,他和果果的孩子……
洞穴外,冰河時代的雪越下越大。
公元前15000年
午夜,夜神統治的天空發生了恐怖的變化,雷神也許是好幾天沒有吃到祭品,怒吼起來,揮動大斧,將天空的巨幕一次次撕開,諸天間的滔滔河水從電光的縫隙間傾瀉下來,在風神的助威下,變成萬千道冰冷的鞭子,無情地鞭打著大地眾生。
骨笛和幾個同伴擠在一起,蜷縮在一棵橡樹之下,麵對天神的憤怒瑟瑟發抖。這棵橡樹粗壯高大,枝繁葉茂,可以遮蔽大部分風雨,而他們躲在一根不知怎麼折斷而垂下的大樹枝底下,形成了一個狹小的封閉空間。這個臨時避難所對付一般的小雨問題不大。但在今天的暴風雨之下就沒那麼有用,雖然大部分水都順著樹枝和葉子流走,但還有一些雨水從枝葉間的縫隙滲透進來,把他們渾身淋濕。女人們恐懼地祈禱著,男人們不滿地咒罵著,隻盼望這場豪雨快點過去。但從黃昏到深夜,風雨沒有半點停止的跡象。
“我們不該到這裏來的。”骨笛聽到哥哥石斧抱怨說,“如果留在北方老家就好了,至少還有山洞可以住。”
“可留在老家,我們會凍死的。”骨笛說,“冰雪神統治了一切,大地終年冰封,寸草不生,除了長毛象和披毛犀,沒有動物能活下來。”
“嗚嗚,可是這裏也很冷啊,一定是冰雪神追來了……”他的妹妹貝殼在另一邊害怕地啼哭著。
“不會的。”骨笛寬慰妹妹說,“你看,至少還有森林,而且下的是雨,不是雪。”
但他想起了那些傳說:北方的冰雪神打敗了森林神,封鎖了大地,森林神逃往南方。大地被無盡冰川覆蓋,幾乎沒有多少生命能夠幸存,人類被迫追隨森林神的步伐,逃往溫暖的南方。
但骨笛的氏族離開北方太晚了,對他們來說,森林隻是一個美好的傳說。他們走了整整兩輪月亮盈虧,路上死了十多個人,才越過冰川和草原,到達了這片林木豐美的森林。他們滿懷希望地尋找山洞,打算定居下來開始新的生活。不久,他們果然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山洞。
可他們很快發現,自己不是最早的殖民者。山洞早已被另一群人——從骨笛的角度看,那些棕色皮膚,卷頭發的家夥幾乎不能說是人——所占據。他們不說骨笛氏族的語言,說話像是鳥叫。衝突爆發了,但對方把守了洞口的要道,骨笛他們沒法攻進去,反而死了兩個同伴,隻有狼狽撤走。
一天天過去了,他們在陌生的森林中漫遊著,風餐露宿,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山洞,北方大地的人們都躲到了這裏,許多山洞都被各色人群占據,即便有個別沒被占據的又太小,容納不了那麼多人。他們隻有棲息在樹下,平常還好,生起火來也還暖和,但一旦遇到暴風雨就難以棲身。這些日子因為淋了風雨,死了兩個半大孩子和一個老人,現在他們隻有十來個人,如果再持續下去,這個孑遺的小部落就會在這陌生的土地上灰飛煙滅了。
必須盡快找到新的洞穴,骨笛想。
驟然,一陣暴風吹來,原來垂下的大樹枝徹底斷了,帶著枝葉滾倒在一旁,骨笛和他的同伴們立刻暴露在風雨的直接吹打之下,人們驚叫著,慌忙躲到僅剩的一塊枝葉之下遮蔽,但那地方實在太小,庇護不了那麼多人了。
骨笛和石斧倒是找到了較好的位置,但弱小的貝殼就被擠在了外圍,任風雨吹打,劇烈地發抖。石斧歎氣說:“真是倒黴,如果那根樹枝沒斷就好了……”
一道閃電劃過,不是在外麵的天空上,而是在骨笛的腦海中。他從樹葉的縫隙間望了一眼那根樹枝,正躺在幾十步外的泥水中。
“如果那根樹枝沒斷……”骨笛想,“如果它還在那裏……”
“我們把那根樹枝扶回來!”他脫口而出。
“什麼?”石斧很是迷惑,“可樹枝明明斷了呀。”
“把它放回去!”骨笛說,“放回原處就行了!”
“那不可能。”石斧一口否決,“樹枝撐不住的。”
貝殼的顫抖越來越厲害,她太小,淋了雨會生病死掉的。骨笛來不及多想,衝了出去,把渾身濕答答的貝殼抱住,遞給石斧:“護著貝殼!”他說。
“骨笛,你瘋了麼?外麵——”
但風雨交加中,骨笛已經聽不到石斧的話了,他冒著冰刀般的寒雨,在泥濘中提起那根手臂粗細的樹枝拖回來,想架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但他找不到合適的所在,無論怎麼擺弄,樹枝總是無法架穩。
“跟你說了不成的,骨笛。”石斧對他說,“快回來吧,湊合湊合算了。”
“回來吧,骨笛哥哥,”貝殼也說,“我們擠一擠就好了。”
骨笛猶豫著,冰水的抽打讓他難受到了極點,還是放棄算了,他想。但這時,閃電照亮天空,讓他看到了兩根樹枝之間的樹杈,高度正合適。他靈機一動,把樹枝架到了一個樹杈中間,這回果然成功地架住了。
骨笛高興地從一邊鑽回去,大樹枝擋住了大部分風雨,比起剛才的窘狀,避難所變得舒適了很多。
“骨笛哥哥,你真厲害。”貝殼擠到他身邊說,眾人也交口稱讚。
“瘸腿的獵人碰上死劍齒虎而已。”石斧冷冷地說了句諺語。
外麵的風聲越來越大,吹起了樹枝垂在地上的一頭,樹枝的另一頭在樹杈間搖擺碰撞著,搖搖欲墜。
“當心!”石斧忽然大叫一聲,抓住貝殼,把她拖回來,片刻後,那根樹枝又在她剛才坐的位置砰然落地,濺了人們一身泥水,新修複的避難所又毀壞了。
“看你幹的好事,”石斧斥責骨笛說,“差點害妹妹被砸死!”
骨笛覺得臉上發燒,仿佛人們都在譴責地看著他,他不甘地再次衝出去,查看那個樹杈,很快看出問題所在:它太寬了,樹枝可以擱住,但沒法固定。
如果再窄一點就好了……
如果能讓它變窄一點……
骨笛腦海中再次靈光一現,對石斧說:“把斧子給我!”
“幹什麼?你要砍柴火?現在?”石斧無法理解。
“給我再說。”骨笛無暇解釋。石斧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身邊的手斧遞給他。他因為石斧而得名,做的斧子也是氏族裏最好的。
骨笛握住手斧,在樹杈間用力砍了下去,兩下就砸破了樹皮,砸出了一個小的缺口,並隨著他的每一下砍斫而不斷擴大。骨笛全神貫注地幹著活,雖然風雨無情地澆打在他身上,但他內心被這個完全新鮮的念頭充滿,全力工作中,身上竟漸漸不感到寒冷,反而暖了起來。
可是砍了半天,骨笛已經精疲力竭,對了一下槽口,還是太小了,沒法把粗大的枝幹放進去。他喘著粗氣,想再幹活一時也沒了力氣。
“沒用的家夥,看我的吧!”這時候石斧也出來了,站在他身邊,握著另一塊斧子大力砍斫起來。他終於看出了骨笛的目的,兄弟倆相視一笑,一起唱著粗樸的歌謠,奮力工作著。
終於,樹杈上出現了一個大小適中的缺口,骨笛和石斧將那根樹枝架上去,這回牢牢地嵌在了樹杈中間。骨笛想了想,又把另一頭用一塊石頭壓住,這樣兩端都固定了。避難所變得牢不可摧。
骨笛和石斧鑽了回去,享受著將風雨屏蔽在外的勞動成果,不過沒有多久,雨就停了。
“這麼快雨就停了?”石斧反而有些失望,“咱們白幹了一場。”
“不,沒有白幹,”骨笛說,“那根樹枝不會再掉了。哥,我覺得以後我們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開玩笑,就算你固定了那根樹枝,這裏比山洞還是差遠了。”
“可附近我們都找遍了,已經沒有合適的山洞,恐怕我們必須麵對現實:這裏已經找不到可以住的山洞了,去下一片森林估計也差不多。”
“但這個地方還是有點……”
“哥,我有個想法,”骨笛的眼中閃爍著熱切的光,“我們可以架上更多的樹枝,把這裏變得像山洞一樣密不透風。”
“可是哪有那麼多樹杈?”石斧不解地問。
“不,你沒看出來麼?根本不需要樹杈,”骨笛說,“隻需要石斧、石刀或者石錐,我們可以在樹幹的任何地方鑿出一個洞,折下合適的樹枝插進去,也許還可以用藤條綁起來,下麵可以用其他樹枝支柱,或者用石塊壘起來也行……”
“你究竟在說什麼?”
骨笛比畫著:“我是說,我們可以在大地上造一個山洞!然後讓大夥兒住進去。”
“這……”石斧被這個說法驚住了,“聽起來這像是鳥築巢……可我們是人,祖祖輩輩一直是住在山洞裏的,怎麼能夠……”
“鳥可以築巢,老鼠可以挖洞,為什麼我們不能用樹枝造一個自己的山洞?”
“這……這怎麼能一樣呢,我們不是鳥也不是老鼠啊。”
“但是我們能夠做到。”骨笛說,“就像我們能夠改變石頭和獸骨的形狀一樣,我們也能改變那些樹木,讓它們變成我們的洞穴,為什麼不呢?”
“可破壞了那些樹木,這不會觸怒森林神嗎?”
“森林神會原諒我們的。你想想,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留在這片森林裏,否則我們在遷徙到下一片森林之前就會死光。”
“骨笛哥,我覺得你說得對。”貝殼也加入談話,“現在已經是這樣了,為什麼不試試看?”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有讚同也有激烈的反對,骨笛的建議引起了人們的興趣,最後,讚成者占了多數,他們決定明天一早就開始進行這個全新的嚐試。
風雨過去,烏雲散盡,天空從黑暗中顯出深藍,火紅的晨曦從東方的地平線上透出,鳥兒開始在雨後的林間歌唱,白晝神即將到來。
骨笛隱隱感到,這將是一個全新的黎明。一片新的森林,不,一個史無前例的世界即將降臨。人,即將用雙手在大地上建立起自己的居所。這會永久性地改變人和萬物以及神明的關係。
那將是一個聰慧如他也無法想象的白晝。
公元前1339年
底比斯是一座壯麗的都城,法老很懷念在卡爾納克神廟巨大的百柱殿裏沐浴尼羅河水的愜意。不過比起那南方的舊都,法老更喜歡腳下的埃赫塔頓。因為這是他自己建造的,屬於他自己的城市。在這裏沒有曆代先王的陵墓和宮室壓在他頭頂,也沒有討厭的阿蒙神廟的祭司對他指手畫腳,這裏的統治者隻有他,和庇護他的太陽神——阿吞。
整座埃赫塔頓城尚籠罩在黑暗之中,隻有東方有一線朦朧的光明,勾勒出城中幾座高大神像和方尖碑的輪廓。法老一早便已起來,站在這座偉大城市的中心,他親自設計的太陽神殿門口,看著春分日的太陽準確地從兩根巨柱間升起,將金色的陽光射進長長的空無一人的柱廊,照亮了掛在頭頂的純金的阿吞神像——沒有人的形體,隻是一個放射著光明的圓盤——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第二個太陽,通過巧妙設置在殿中各處的圓鏡,將陽光一一反射,把整個大殿照亮,這是屬於他的光明,令他感到欣悅無比。原本如同黑暗洞穴般的大殿,轉眼間便成為了充滿光明的宇宙。
法老在阿吞神像下佇立著,心中充滿了寧靜的愉悅。
和往年一樣,今天的春分祭祀儀式由太子圖坦卡蒙代為舉行,表麵的理由是法老要在聖殿中接受阿吞神的默示,但事實上,法老懷疑其他人也暗中知道,是因為他不想在公開場合露麵。他身材比一般人高得多,長著狹長的臉,細瘦的四肢,肥大的胸和肚子,身體完全不勻稱,看上去像是一個怪物。雖然由於他無可爭議的高貴血統得以繼位,人們對他表麵上畢恭畢敬,但法老知道,不知有多少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傳播著各種惡毒的謠言。
為此,法老建築了新的都城,從底比斯搬到了這裏,在埃赫塔頓的新宮廷中,他不用再在人麵前出現,無論是他的兄弟叔伯,還是大祭司,一般都見不到他。這裏他可以醉心於和他的阿吞神的精神交流。並且發展各種頌揚新神的藝術:在他的指導下,新風格的繪畫、雕塑和詩歌,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他如同建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麵對著阿吞發光的神像,法老在無人的大殿裏高聲吟詠著自己親自寫下的熱情頌歌:
你在我心目中,
沒有其他人知道你,
隻有你的兒子,偉大的國王
他來自你的身體
代表你統治大地,他愛著他的王後
哦,美麗的娜芙蒂蒂
……
但有時候,外麵的世界仍然要闖進來,打破法老心靈的寧靜。
衛士通報後,一名紅袍的高級書吏走進大殿,在法老麵前跪下行禮。他帶來了外部的消息:
“太陽神阿吞的化身,上埃及和下埃及的至高統治者,偉大的萬王之王……”書吏不敢馬虎地念誦著法老冗長繁複的神聖頭銜。
法老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正事吧,有什麼消息?”
書吏從鑲金的皮袋裏抽出一張寫滿象形字的紙草卷,展開念了起來:“赫梯王的軍隊已經占領米丹尼王國,我們在幼發拉底河的統治被動搖……
“我們的同盟巴比倫王國也麵臨入侵,國王向您緊急求援……
“敘利亞的叛亂進一步擴大,總督已經被反叛者殺害,目前騷亂已經延伸到了迦南地,反叛者甚至僭越稱王……”
“夠了!”法老怒氣衝衝地說,嚇得書吏趴伏在地上,“去年年底,我已經命令駐守孟菲斯的十萬大軍前往亞洲平定局勢,並從底比斯增派三萬援軍,為什麼到現在局勢還沒有緩解?是你沒有把命令傳達下去麼?”
“太陽神的化身啊,”書吏哀告說,“我怎麼敢違背您神聖的旨意?我第一時間就把消息沿著尼羅河傳到了底比斯,但是那些……那些大祭司……”他吞吞吐吐起來。
“說!”
“是,那些大祭司控製了您的各級長官,找出各種理由拒絕執行您神聖的命令,他們說,由於陛下背棄了阿蒙神,埃及上下都人心惶惶,底比斯也騷亂四起,就是尼羅河的洪水也頻繁了很多,這都是諸神降罰。再說,國庫的錢都被用於修建新都了,收成不好,軍隊也填不飽肚子,對邊陲局勢無能為力……除非您的鑾駕返回底比斯,向阿蒙神懺悔,重新得到神的庇佑,否則您的旨意他們無法執行。”
“混賬!如此藐視我的權威!”法老的怒火如同要將整座神殿吞沒,將一隻金杯拋到地下,發出尖銳的碰撞聲,在大廳中回蕩著,“傳我的命令,埃赫塔頓的全部軍隊整裝待發,我要禦駕親征這些老鼠一樣的叛徒,將邪惡的阿蒙神廟夷為平地!”
書吏渾身發抖,答應著向外退去,法老卻又叫住了他:“等等……你先下去,讓我再想想。”
當憤怒的潮水退去,法老就知道,他的話不可能實現。在過去的十多年中,他和阿蒙神的僧侶們進行了不知多少次的鬥爭,毀掉了好幾座神廟,甚至處死了幾名大祭司,卻沒有撼動對方的根本。反而被他們一步步逼出底比斯,讓他退縮到埃赫塔頓這個堅固的殼裏,事實上也架空了他。他的實際權力小得可憐,號令也許根本出不了這座城市,禦駕親征?笑話。恐怕到時候他自己的軍隊會第一個嘩變。
事實是,幾乎沒有任何人理解他,他的信仰,他的藝術,他的世界。他是他們的王,但也是這個世界的異類。
除了那個完美的女人……
他的王後,娜芙蒂蒂。
現在,法老急於見到她,向她訴說一切。隻有她永遠能夠理解他,支持他……她是他的“共治者”,在宮廷的壁畫上,他和她永遠站在一起,仰望天空,接受阿吞神的洗禮。
他離開了前殿,走過後麵寬敞的中庭,走進王後的寢殿,那是他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的地方。金碧輝煌的寢宮中沒有侍女,隻有一線金色的陽光從高窗照進寢室,照亮了擺放在案頭的一尊精美的彩繪雕像。
高高的藍色王冠下,是一條纏繞在額頭上的金蛇,下麵是一張清麗無瑕的容貌和一對夢幻一樣的眼睛。
那是他親自雕琢的,他夢想中的完美女神。娜芙蒂蒂,這個名字就意味著:“美麗的人來了”。世界上任何女人都無法和她相比。
但是不存在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從來不存在。她是法老少年時的夢,一個超出這個和他為敵的世界的奢侈夢想。即使在他成為法老後,也沒有辦法讓這個幻影變為現實存在。
但至少,他能夠讓這個世界認為她是存在的。提及她的銘文和畫像在埃赫塔頓無處不在,他將他和幾個侍女生的兒女都算成是她生的,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大多數都被他處死了,剩下的幾個未來也將會陪葬他。他親自編撰的、他們的愛情故事將會被記載在史書上,萬世傳誦。
法老暫且忘卻了塵世的煩惱,坐在寢殿深處,陷入了甜蜜的思緒。
然後,法老埃赫那吞走出房門,向寺人發布命令,讓他們把自己的養子摩西找來,關於創世神阿吞的偉大,自己有一些新的領悟要告訴他。現在,摩西是惟一可以和自己說上幾句話的人了。
公元529年
年邁的達馬西烏斯放下蘆葦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指頭,從一堆字跡密密麻麻的羊皮紙卷上抬起頭,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身後爐火照耀下忽閃不定地在石牆上伸縮。每當他見到這一情景,都會想起柏拉圖所說的洞穴。事實上,他這些日子正日夜不停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他正在撰寫的這部《理想國》注疏也正卡在了這個關節點上。有三年之久,每天他都要寫下幾千字的段落,然後又一一刪去,最終一個字也沒有寫成。
達馬西烏斯咳嗽了幾聲,雪白的長須劇烈地拂動著,他已經七十一歲了,身體日漸衰弱,不知道還能活上幾年。現在,他的最大夙願就是完成這部《理想國》的注疏。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精力以及智識去完成它。他知道自己正麵臨思想和生命的絕境。但這不僅是他的絕境,也是整個文明世界的,他看得很清楚,自上古神話時代以來的文明之光,即將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熄滅……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隨後是有人在惶急地敲門。敲門聲很重,達馬西烏斯有些詫異,學園中人人知道他的規矩,平常除了送飯的學生,不會有人敢於打擾他,而今天的飯已經送過了。他向桌子上望了一眼,那裏的一盤麵包、橄欖和熏肉還沒吃幾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