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進化史(2 / 3)

“老師,是我,辛普裏丘斯。”沒等他發問,就聽到一個惶急的聲音說。

達馬西烏斯知道,自己的得意門生辛普裏丘斯是個穩重的學者,深夜到來,必有要事。“進來吧。”他說。

衣冠不整的辛普裏丘斯推開沉重的木門,走進鬥室,向他簡單地行禮,然後開門見山地說:“老師,很冒昧打擾您的清修,不過事態緊急,我剛知道,陛下下達了命令,要地方官關閉學園。”

“終於來了。”達馬西烏斯想,卻沒有說話。辛普裏丘斯以為他還不相信,繼續說:“這是真的,我有很可靠的渠道。皇帝命令地方官遣散所有學生,並逮捕宣揚邪說的異教徒,信使正在從君士坦丁堡來的路上,明天就會有大兵來查封這裏了。”

“我知道,”老人點頭,顫巍巍地說,“這些年來我早就有預感,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特別是查士丁尼繼位以來,他可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哪。好了,十字架宗教最終取得了勝利。”

五百年了,達馬西烏斯想,自那個叫耶穌的猶太瘋子在十字架上被釘死之後。他的古怪教義像野火一樣,燒遍了整個羅馬帝國內外,將古典文明燒成了灰燼。自從君士坦丁皇帝皈依後,帝國和宮廷拋棄了祖先的信仰和生活,也投身於十字架之下。古老的神廟被廢棄,諸神被遺忘,野蠻人打進了帝國腹地……隻有哲學家們還在堅持著用理性和論辯與來自亞洲的異教對抗。雖然賢明的尤利安皇帝複興傳統的努力夭折了,奧古斯丁的背叛令他們多了一個強悍的敵人,希帕提婭的被害亦是沉重的打擊……但近百年來,哲學家們再度複興了學園,他們在古老的雅典團結起來,講授曆久彌新的古典著作,教化萬千渴慕真理的青年,從而也成為基督教會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千方百計挑唆信奉基督的皇帝,要毀滅曆史悠久的古學園……

“……所以,”辛普裏丘斯的話讓達馬西烏斯從遊散的思緒中回到現實,“我們必須趕緊離開。”

“離開?能去哪裏?”達馬西烏斯苦笑,“別忘了意大利已經是野蠻人的天下了。”

“我已經找到了一艘船,我們可以連夜上船,在猶太行省一帶登陸,然後可以越過邊界去美索不達米亞。據說那裏的波斯國王禮賢下士,歡迎一切來自羅馬的投誠者,我們可以在波斯首都安身。”

“波斯?哈哈!”達馬西烏斯刻滿皺紋的臉頰顫動著,發出一串幹澀的笑聲,“辛普裏丘斯,你記得嗎?差不多整整一千年前,希臘人在薩拉米斯之戰中擊敗了波斯帝國,保衛自己的自由,希臘文明才能發揚光大,創造了伯裏克利時代的光榮,才有了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和我們的學園,而如今你讓我們,古典文明最後的繼承者,去東方投靠專製的波斯國王?這是何等的諷刺!”

“可是,至少那裏沒有狂熱的基督徒。”辛普裏丘斯急切地說,“或許在那裏,我們的文化還能傳承下去。”

“不,不會有什麼差別,反正這個世界要毀滅了。”達馬西烏斯沉痛地說。

“什麼!?”

“辛普裏丘斯啊,”達馬西烏斯凝視著漸漸暗淡的爐火說,“難道你沒有察覺嗎?我年輕時曾走遍了大半個帝國,從不列顛到埃及,從伊比利亞到小亞細亞,無論在哪裏,文明的火種都在熄滅。匈人、哥特人和日耳曼蠻族從外部摧毀我們,十字架的信徒從內部攻擊我們。西部帝國已經在蠻族洗劫中覆滅,看來東部也撐不了多久了。古典的生活已被遺忘,如今不要說柏拉圖的希臘語,就連能說像樣的拉丁語的都沒有多少人了。普羅克洛斯帶來的學園複興曾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幾乎所有僅剩的自由學者都集中在這裏,和信奉十字架的教會相抗衡。然而近幾十年來也日漸凋零。這是不可逆轉的命運,每一個文明都有盛衰,如同有日出就有日落。我們的文明已經覆滅,再有幾十年,最多一兩百年後,羅馬也好,波斯也好,都將不複存在,世界將變成一片荒蕪。”

“這……不可能吧?”辛普裏丘斯詫異地張大了嘴。

“是你習焉不察,我的學生。我們的世界日複一日地沉入深淵。如果柏拉圖或者修昔底德能夠看到我們的生活,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們當成野蠻人,我們距離徹底滅亡隻有一線之遙。並且文明的毀滅並不是稀奇的概念,柏拉圖在《法篇》裏就論述過了,如果你還記得的話。世界本身雖永恒,但我們記得的曆史不過一兩千年,可見之前必已有無數次的毀滅和再生。我曾經在埃及見過那些高大的金字塔和神廟,但那些神明已經被忘得一幹二淨,奇特的象形文字也無人能解讀,古代埃及人的世界已經沉入曆史的地平線,我們的世界也將緊隨其後,一切隻是時間問題。”

“但是老師,至高的太一,世界的精魂是不滅的!”辛普裏丘斯忍不住說,“正如先哲普羅提諾所說,太一流溢自身,化為世界萬物,雖然萬物生滅流轉,但太一永恒不變!”

“是的,我也曾虔信普羅提諾的學說,但我越來越懷疑,或許這一切都是錯誤的,或許他沒有理解柏拉圖,或許柏拉圖本人也錯了。”

“您在說什麼呀!”辛普裏丘斯驚訝萬分。

“你還沒有忘記柏拉圖的洞穴學說吧?”達馬西烏斯如同在課堂上一樣向自己的弟子提問。

“當然,”辛普裏丘斯一時忘記了自己來的目的,而像往日一樣沉入了哲學問答中,“人類生活在洞穴中,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爐火照耀下的影子而已,而真正的陽光,也就是真理,凡人根本無從夢想……那真正的太陽,也就是至高的太一,隻能通過哲學的心靈去認識。”

“你說得不錯,”達馬西烏斯說,“問題是我們怎麼知道存在太陽?”

辛普裏丘斯怔了一下:“因為……這一切是通過類比的原則,不是麼?我們認識到萬物的理念,從而認識到真正永恒世界的存在。”

“看看這個房間,你想到了什麼?”達馬西烏斯溫和地說。辛普裏丘斯不禁向四壁望去,這座石屋是幾十年前才搭建起來的,但用的石料都取自學園千年來各種原因的廢棄石塊,有的或許是亞裏士多德求學時倚靠過的伊奧尼亞石柱殘軀,有的或許是西塞羅訪問時坐過的石凳碎塊。許多石頭上都刻著字,這裏刻著一段柏拉圖的對話,那裏刻著幾句巴門尼德或普羅提諾的名言。在一塊平整的青石上,辛普裏丘斯看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希臘文:“吾愛柏拉圖,吾更愛卡帕莉亞”,字跡斑駁,不知道是哪一個調皮的學生寫的。誰是卡帕莉亞?大概是早就死了幾百年的一個妓女。辛普裏丘斯沉思著老師的話,試圖找出其中的奧義。

“您是說這是一個洞穴?”辛普裏丘斯最後說,“就好像柏拉圖說的洞穴一樣,而外麵是——是——”

“而我們不知道外麵是什麼,”達馬西烏斯打斷了他,“如果我們從未離開這個房間的話!我們不知道外麵是否有太陽,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有‘外麵’的存在。”

辛普裏丘斯心中雪亮,哲人的對話不需要說得太具體,但他已經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如果人類一直生活在洞穴中,那麼從邏輯上,我們根本無從得知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至高真理的存在。我們所以為看到的,無非是石頭上刻著的這些字跡,這些過去的曆史和文化所告訴我們的意見和教條而已。

這個世界,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巨大的洞穴。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沒有離開的希望,在波斯也好,伊比利亞也好,都沒有什麼區別。

“所以你明白了,”老人苦笑著說,“我們的信仰或許不過是徒然,不過是和十字架崇拜者同樣的狂信。什麼太一,什麼流溢,都隻是一廂情願的臆想。難道不是麼?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真理之光的照耀,又怎會一再陷入毀滅?我們辛辛苦苦繼承的那些學說和真理同樣相隔天壤。就讓哲學和這個學園、這個世界一起歸於毀滅吧!”

辛普裏丘斯說不出話來,良久方說:“老師,這些艱深的東西,等我們上船以後再討論吧,現在還是先——”

“我不會走的。”達馬西烏斯微微搖頭,“既然我們永遠無法真正走出洞穴,又何必離開這裏?你走吧,就讓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這個洞穴裏默默死去好了。”

辛普裏丘斯不知如何是好,外麵傳來了呼叫聲,有人喊他的名字,似乎還有大堆事務要他決斷。他猶豫了一下:“老師,抱歉,我還得處理其他的事,回頭再找你。”

他再度行禮後,退出了房間。外麵是一片平整的草坪,近處是學園的主體建築,遠處的山丘上可以看到雅典衛城的廢墟,更上麵是繁星密布的星空。這本來遼闊的世界忽然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洞穴,讓他透不過氣來。

洞穴,辛普裏丘斯想,這不僅僅是一個比喻。諸天圍繞大地轉動如同屋頂和牆壁,最高的天是恒星天,比太陽還要高,綴滿恒星的天球縈繞大地,但誰知道外麵的是什麼?即使恒星天距離大地有十萬希臘裏之遙,也仍然是有限的距離,但從理論上來說在外麵的,卻可以是無限!那裏究竟是什麼?

或許惟有黑暗的空間,也或許是無法企及的真理的大海。但我們一無所知,我們生活在宇宙洞穴的底層……

辛普裏丘斯思索著,忽然心中一個念頭閃過,反身衝回了房間:“老師!”

“不用勸了。”達馬西烏斯疲憊地說,“我不會走的。”

“但是老師,您說得不對,”辛普裏丘斯大膽地說,“至少我們知道了一條真正的,無可辯駁的真理!”

“哦,是什麼?”

“正是我們在洞穴中!”辛普裏丘斯大聲說,“我們和真理相隔絕。我們不知道什麼是真理,但是我們知道自己的無知,老師,至少我們可以把這些思考傳承下去,或許當世界再一次文明複興,未來的人們會找到通向真理的途徑!”

老人罕見地變了顏色,他皺眉思索著,過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你是對的,辛普裏丘斯。千年學園並非全然無稽,我們至少知道了一點點真理,雖然自柏拉圖以來從無進步……但讓我們把這些思考傳承下去,或許下一個文明時代的人們,他們會有更好的運氣,不必重蹈這個世界的覆轍。”

“所以老師……您的意思是……”

“走吧,”達馬西烏斯支起顫巍巍的身體,“讓我們去波斯,叫學生和仆人們把這裏的羊皮紙書帶上,對於未來的世界,它們比我們的性命還要珍貴呢。”

公元1970年

已經是深夜了,整幢宿舍樓的燈已基本熄滅,人們進入了夢鄉,隻有一個房間還在從窗戶紙底下透出一點微光。

那是一個隻有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間,沒有椅子,床對麵就是一張書桌,旁邊有一個簡陋的衣櫃,隻剩下了半邊門。房間裏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桌子上堆滿了高高好幾摞的稿紙,幾本書擺在中間,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四十瓦的小燈泡,昏黃的燈光由於實在太暗,不像是光線,倒像迷霧一樣彌漫在房間裏,好在房間實在太小,不至於完全看不清。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蓬頭垢麵,胡子拉碴,戴著厚厚的眼鏡,坐在桌前,在一張紙上奮筆疾書著,眼睛裏都是血絲。燈光在他身後投下深深的影子,如同監牢中幹苦差事的犯人。

但比起外麵混亂而瘋狂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在天堂裏。

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進行好幾年了,他被批鬥過,也被關過牛棚。前一陣子才被放回研究所。單位裏也是一盤散沙,領導被下放,工宣隊進駐,誰誰自殺了,誰誰又被判刑……革命到這個程度,他的事已經不算是個事了,他難得享受了幾天的清閑。但是單位還是不如自己的狗窩,隨時要搞政治學習,早請示晚彙報。他一參加這種場合就如坐針氈,總是設法溜回自己的小房間裏才感到踏實,特別是在這樣的深夜,他知道直到天亮,不會有人上來打擾,這難得的寶貴時間簡直太美好了。

他在紙上拚命寫著,數字、符號、公式、算法……在他腦海中如大漩渦一樣瘋狂地旋轉著。但在表麵的混亂下隱藏著簡潔優美的結構,他似乎已經看到了一點若隱若現的曙光……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到了怎樣的高度,比起幾年前的發現,如今他又更上了一層樓,他知道自己離峰巔隻差一步,隻要登上了峰頂,整個大地就可以一覽無餘。有人會相信麼?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他這個其貌不揚的書呆子會成為世界之王?

但千真萬確,這裏是他的世界,他的宇宙。他什麼也不需要,不需要革命和政治學習,不需要空氣和食物,甚至不需要時間和空間!他所需要的隻是數字,最抽象的數字,一個質數,兩個質數,它們在他腦海中纏繞嬉戲著,像電子和質子一樣結合起來,組成分子或晶體結構,再形成一層層複雜的化合物,最後變成整個世界!畢達哥拉斯是對的!世界,是由數字組成的……

而他已經把整個世界踏在了腳下,用一支筆,他把世界一層層輕輕劃掉,這是他發明的“篩法”,讓世界化整為零,歸於寂滅。無盡的數字消失了,世界也沉入了黑暗。麵前隻有高聳的珠穆朗瑪峰頂,隻要上去,上到頂上,就可以飛起來,飛到天上,翱翔在空靈的數的天國之中……

但是……

他不住移動的筆頭忽然停下來,盯著麵前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心中一沉。就差最後一步,但他再一次卡住了。他還沒有算到最後,但是他從心裏知道,和之前的千百次嚐試一樣,他已經失敗了。在他麵前出現了一座懸崖,上麵寫著大大的“此路不通”。

黑沉沉的現實又壓了上來。

他懊惱地扔下筆,將稿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頹然倒在床上。我就知道,他想,不可能那麼順利的,這個方法有內在的缺陷,雖然我已經走得那麼遠,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那顆明珠,卻無法再進一步。今晚那麼多個小時,又是白費工夫。

但即使這樣,即使一輩子都這樣失敗,也是幸福的。他想,在這個房間裏,做自己愛做的事,全心全意,遠離塵囂……他腦子裏忽然冒出中學時學過的兩句古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些不朽的作品,或許許多都是在這樣的房間裏寫出來的吧?

再小的房間,也是人類生存的必須。它能為你遮風擋雨,讓你有一處地方棲身,躲避外麵的喧囂和血腥。同時,對於那些在心靈世界探索的人,它更會提供無垠世界的入口。特別對於數學家來說,他隻需要一支筆,一張紙,就可以馳騁在比宇宙還要寬廣的無限之境中。

當然,如果有計算機更好,不過那是過於奢侈的夢了。他在研究所裏見過一兩次計算機,但不知道怎麼用,當然也沒有使用權限。他想象著也許有一天自己能有一台計算機,隻需要鍵入幾行字,就會自動出來自己算幾天才能得到的結果,嗬嗬傻笑了起來。

一陣倦意襲來,他閉上了眼睛,進入夢鄉。在夢裏,仿佛在深夜,他走在一片神秘的曠野中。一台像大廈一樣的巨型計算機佇立在他麵前,他抬起頭,隻看到夜空中明亮的繁星,卻怎麼望也望不到計算機的頂端,它如同一根巨大的柱子,支撐在天地間,支撐著整個宇宙。不知怎麼,他知道那台計算機能夠聽懂他的問題,他大聲問它:“是否每一個大於2的偶數,都可以表示為兩個質數之和?”

計算機上的一排信號燈亮了,龐大的機體嗡嗡運轉了起來,並沒有從輸出槽中吐出打孔的長長紙帶。但他忽然發現,天上的星星漸漸開始了移動。它們緩慢地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在夜空遊蕩著,漸漸組成他熟悉的數字和符號。

他明白了,宇宙就是那台計算機,一切答案,早已在宇宙中寫下。

曠野不見了,他飛騰在星海之上,星潮湧起,眼花繚亂的數學式撲麵而來,又轉眼拆散,重組……在他眼中,那不隻是數字和符號,在數字的背後,一個清晰的結構浮現出來,那是宇宙本身的結構,莊嚴、完美、精妙絕倫,天,怎麼會是這樣?這種思路簡直太奇妙了,我可從來沒想——

他驀然驚醒了過來,當然,還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房裏的燈光還亮著。剛才隻是一個夢,又仿佛不隻是一個夢。

他定了定神,腦子裏的印象還記憶猶新,他明白了那是什麼,他一直在尋找的終極解法!不,遠不是一個解法,而是數學最基本的秘奧。他忙坐起來,趴在桌子上,隨便抽了張紙騰騰寫了起來。他知道必須要快,幾乎每過一秒,頭腦中的印象就會淡化一點。沒時間全寫下來了,隻有記住幾個思路中的要點,其他的以後再推算。但他憑著一個數學家的直覺知道,這將是一個正確的方向。它不僅能解決一個基本數論問題,還會帶來數學乃至整個科學體係的根本性變革……

他剛寫了半行字,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從樓道裏傳來。他驀然緊張了起來,雖然知道多半和自己無關,但總不免感到杯弓蛇影。不,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他對自己說,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和我無關,不能分心,快寫下去,比起我筆下的算式來,世上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可是他錯了,腳步恰恰是衝著他而來。

“開門!開門!”有人在用力砸門,聲音嘈雜。

他惘然打開了門,兩個穿綠軍裝的粗豪漢子打著手電,站在門口,他認出來,是最近進駐研究所的工宣隊,前麵一個高個子劈頭蓋臉地問:“陳景潤,深更半夜你不睡覺,開著燈在幹什麼?”

“我……”他一下子蒙了。

“老實交代,是不是在收聽敵台!”

“這……這從何說起,”他總算回過神來,“您看,我房間裏連個收音機都沒有。”

對方一把推開他,走進狹窄的房間,驀然多了兩個人,房間裏頓時擠得滿滿的。來人提著手電,用銳利的目光搜索了一遍,尋找一切可疑的證據,最後拿起桌上他正在寫的手稿,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

“這是……那個證明……我的研究……”他結結巴巴地說。

“什麼研究?還是那個什麼1+2?”

“那個已經證出來了,現在是證1+1……”他試圖解釋,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什麼1+1,1+2,無稽之談!”對方厲聲說,“1+1也要證明?不就是等於2嗎?陳景潤,我看你是堅持走資產階級白專道路不改啊!”

“不,我這也是為革命……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識就是力量……’”

“胡說,”對方反問,“毛主席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我……”他剛想起來,那是英國人培根的話,“我記錯了,但是毛主席也說過——”

“好哇,陳景潤,你心裏懷著對黨和人民的不滿,居然公然偽造毛主席語錄!”對方極為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我沒有啊!”他知道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自己就得進監獄了,驚得冷汗涔涔,“我真的隻是搞研究……這是國際學術界公認的……”

“住口!”對方吼了一聲,“什麼學術界?什麼國際?炫耀你有海外關係?現在還敢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臭架子?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是,我懺悔,我改造……”他知道怎麼辯解也沒用,隻好唯唯諾諾,說什麼都應下來再說。

對方又訓了半天話,看他終於老老實實一聲不吭了,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嗯,你的問題,我會跟革委會報告的,你過幾天作個深刻的檢查,把自己思想深處的臭老九毛病好好挖一挖!對了小張,把這個白專的燈泡拿走!我們樓下打撲——那個搞革命工作要用。”

他身後的漢子答應了一聲,就要去拆燈泡。他急了:“不,你們不能——”

“什麼?”對方眼珠一瞪,他剩下的半截話又咽了回去。

小張的一雙髒鞋踩在他的床上,把燈泡拆了下來,房間裏隻剩下了手電的光。

“走!”兩位工人階級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門,手電光消失了,房間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等那兩個不速之客走後,他馬上到櫃子裏去摸索著備用的蠟燭,花了半天才找到,又不知道火柴放在哪裏了,等到最後點上又過了十幾分鍾。借著蠟燭的微光,他想繼續寫下去,卻驚恐地發現,經過一番折騰,剛才的靈感已經無影無蹤。

他在腦海中搜索了半天,也隻有一點點微弱的印象,但那不是靈感本身,隻是靈感帶給他的美妙感覺,甚至即使這種感覺,也像清晨的露水一樣很快消失不見。

陳景潤絕望地寫了很久,試圖喚回自己的靈感,可一直毫無頭緒,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不得不擱下筆,躺在床上,祈禱靈感能再次降臨。

但它再也沒有回來,他隱隱知道,或許在他的一生中,它再也不會回來。

蠟燭燃到了盡頭,無聲無息地熄滅,房間又被黑暗籠罩。

公元2067年

馬修推開門,走出旅遊中心,發現自己站在一塊高地上,整座城市在他腳下伸展開來,直抵遠處青蔥的山麓。

這裏不是他想象中那種熱帶叢林間主要由低矮木屋構成的小鎮,而是一座高樓大廈林立,由四通八達的立交橋連接起來的大都市,馬修倒是沒想到,在非洲腹地,在大森林深處,還有這樣現代化的城市,粗粗一看和美國也沒有多大差別,但高樓間仍有大片烏壓壓的簡陋貧民窟,提醒他這裏仍是落後的第三世界。

當然,還有四起的黑色煙柱和幾座崩塌的高樓,以及零零散散的火光和槍炮聲,標識出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正在被戰火所摧殘。

馬修從高地下來,好奇地沿著一條街道走下去。戰爭中,絕大多數居民已經逃難走了,幾乎看不到人,這條街本身倒是沒有遭到很大的破壞,道路兩旁種著高大的芭蕉樹,充滿熱帶風情。

馬修一邊看,一邊用“攝影眼”拍照。路邊的建築上,除了法語和當地語言外,還有許多方塊字的招牌,當然馬修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這很讓他想起了本市的唐人街以及他最愛吃的中餐館,他決定晚上叫一份宮保雞丁來吃……

當然,中國人在這裏不隻是開餐館和洗衣店,從那些帶有英法文的招牌來看,他們壟斷了這座城市的行行業業:建築、機械、電子、金融、服裝、食品,甚至教育……事實上,馬修知道,這座城市的繁榮,也主要得益於中國的公司和商人。

那些華盛頓的政客果然沒說錯,馬修想,在21世紀上半葉的幾十年中,中國的手已經伸得太長,滲透到了阿非利加的每個毛孔,幾乎把非洲大陸變成了他們的後院,他們必須被阻止,否則我們不會擁有未來,西方不會擁有未來。

好在合眾國已經開始了行動……

馬修漫不經心地想著,忽然一堆黑乎乎的東西映入眼簾,上麵一堆蒼蠅嗡嗡盤旋著。他看了良久才看出來,那是一具屍體!他穿著政府軍的黃色軍服,已經開始腐爛,身體側臥著,腸子和其他內髒從破爛的肚子裏流出來,慘不忍睹。

馬修打了個寒戰,這就是戰爭,他想,殘酷的戰爭,已經有兩個世紀沒有降臨美國本土的戰爭。

民主剛果的內戰已經延續了一年多,這場戰爭表麵上是上一次剛果戰爭的延續,但實際牽涉到中美兩大世界強權的爭霸。這回,親華勢力在大選中獲勝,上台組閣,但很快,反對派指責勝選一方選舉舞弊,宣布退出聯合政府,並在全國範圍內發動遊行示威,很快演變成暴動,軍警彈壓時打死了幾個人,西方媒體大肆渲染,很快變成了一場“人道主義危機”。不久,在西方或明或暗的支持下,東部叛軍的武裝死灰複燃,在源源不斷的先進武器幫助下攻城略地,占領了這個國家的半壁山河。

而這座城市,就是這次戰爭中雙方爭奪的關鍵據點之一。不過今天,主要的戰爭已經結束,隻有殘餘的敵對勢力還在反抗。

馬修對著屍體拍了好幾張照片,然後立刻上傳到推特:“嘿,快看,我在剛果戰場!”

路邊的屍體漸漸多了起來,有穿著對立雙方軍服的,也有明顯的平民,大都血肉模糊,死狀可怖。還有幾部被擊毀的坦克和運輸車,顯示出這裏不久前才發生過激烈的戰鬥。路邊甚至有幾條棕黃色的鬣狗啃食著屍肉。

這未免太離譜了,馬修想,難道反對派武裝不收拾屍體麼,就讓這些野獸糟蹋?他打開聲音模擬器,發出一聲響亮的槍聲,鬣狗們聽到後,嗚嗚叫著,一哄而散。

馬修抽空瞅了一眼推特,沒人搭理他,他略感掃興。不過在今天這個網絡極度發達的時代,要引起人們關注的興趣是越來越難了。剛果戰爭對於文明世界來說,不過是一場邊緣的戰事,還不如德國最近培養的會說話的轉基因貓更惹人關注。

馬修已經沒有拍這具被鬣狗啃過的屍體的興趣了,他剛要走開,屍體忽然動了一下。馬修嚇得退了一步。

這是錯覺吧?

但屍體又動了一下,非常輕微,但很明顯動的是屍體本身。

馬修汗毛直豎。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傳說中的僵屍?

不,不可能。或許這人還沒死,或許……不管怎麼說,他傷害不了我分毫,我隨時可以離開這裏……

馬修想著,上前幾步,這回他看清楚了,是屍體下麵有個什麼東西在動。他輕輕拖開屍首,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黑人女孩,大而發亮的眼睛驚恐地盯著他,大概隻有三四歲。

“你是誰?”原來這就是那些鬣狗圍著屍體的原因,馬修想,問道,“怎麼會在這裏?”

女孩更加瑟瑟發抖起來,嘴巴一扁,像要哭泣。

“嘿,你別怕,”馬修笨嘴拙舌地試圖安慰她,“你別看我長得和你不一樣,其實我也是人……我是……美國遊客,你知道嗎?美國……算了……你不知道……”他沮喪地搖搖頭,女孩看來根本不懂英語。

但女孩好像也發現他沒有惡意,恐懼漸去,她細聲細氣地說:“pa-pa,pa-pa”,指了指地下的屍體,又比畫了幾個手勢,馬修忽然明白了:“你是說,他是你的爸爸?”

女孩推了推地下的屍體,淚眼汪汪地看著馬修,馬修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一陣鼻酸:“對不起,孩子,你爸爸已經……我也不能把他叫醒……上帝啊,你的腿!”

他這才看到女孩的一條腿,已經血肉模糊。他明白了,應該是在一次爆炸中,女孩的父親將女兒撲倒在地,自己被炸死,而女孩也有一條腿被炸傷了,所以她隻有蜷縮在父親死去的屍體下麵,躲避鬣狗的啃食,沒有人來救她。

“你要去醫院!”馬修說,“現在就去!可是,醫院……醫院是在……”他一時犯了難,他怎麼知道醫院在哪裏?他打開主控電腦的地圖功能,在眼前的虛擬界麵上查詢醫院的位置,倒是找到幾間,但在戰爭中估計早就關門了。

“嘿,你,你是什麼人,舉起手,站起來!”從馬修背後傳來一聲呼喝,典型的美國南方口音,馬修用後視眼看到,那是三個一身墨綠色、全副武裝的特種士兵,但既不是政府軍的也不是反政府武裝的,他想起關於那些保安公司的傳說,據說在戰爭中,反對派的叛軍根本不堪一擊,真正的頂梁柱,是一批隸屬於某些秘密保安公司的特種部隊,而這些公司背後真正的主宰是美國中情局和軍方……

馬修知道是自己剛才發出的槍聲把他們招來的,他站起身來,對他們說:“別誤會,我是美國遊客。”

“遊客?現在這個國家可不開放旅遊,你還是個小屁孩吧?瞞著家裏偷偷跑來的?”

“聽著,”馬修壓抑著怒火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這個孩子傷得很重,你們必須救救她,把她送到醫院去!”

“你他媽胡扯什麼呢?以為我是特蕾莎修女嗎?滾回你媽懷裏去吃奶吧!”一個大兵罵道,眾人哄笑了起來。

“嘿!”馬修說,“聽著,我不懂軍事法,但我敢肯定,你們有義務救助這個孩子,如果你們不去做的話,我會向媒體披露這件事。”

大兵們沉默了片刻,馬修聽到他們交頭接耳起來:“別理這小子,我們還有事情要辦,趕緊把他們處理掉……”

“最好別惹麻煩,上次羅伯的事,上頭好不容易才遮掩過去……”

尖銳的入侵警報忽然在馬修的耳邊響了起來,提示有人正在解除他的遠程感應服。該死!不是現在,不是在這裏!馬修徒勞地掙紮著:“你們……必須……我說……”在他們詫異的注視下,他緩緩倒了下去。

一陣暈眩過後,馬修發現自己躺在費城自己家的房間裏,身上的VR裝備被解了下來,母親怒氣衝衝地站在他麵前:“叫了你多少次,下樓吃飯!”

“媽!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十萬火急,回頭再說!”馬修幾乎要瘋了。

“有什麼重要的事?每天就上網幹這些亂七八糟的……這些是什麼?”

“我跟你說過了,別進我的房間!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馬修大吼大叫,粗暴地把母親推了出去,還聽到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二十五歲了,大學畢業都好幾年了,也不好好找個工作,每天就待在家裏玩這些活見鬼的虛擬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