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進化史(3 / 3)

馬修不去理她,心急如焚地反鎖上了門,回到躺椅上,重新穿上VR衣,戴上頭罩,大西洋另一邊的數據又源源不斷地傳來。

馬修發現自己的臨時身體倒在剛才的路邊,他掙紮著爬起來,發現一條胳膊已經被打飛了,腿上和身上也多處中彈,好在沒有傷到要害,還能走動。向道路盡頭看去,依稀還能看到那幾個雇傭兵遠去的背影。

但那個女孩呢?她在哪裏?

馬修轉了一圈,很快再次看到了那個女孩。她躺在一片血泊中,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鮮血正在從她剛剛被撕扯成兩半的殘軀裏湧出來,染紅了肮髒的地麵。

馬修氣得發抖,這些王八蛋,就那麼幾分鍾時間,他們居然用這麼殘忍的方法殺了她,這是對人道主義的公然踐踏!他要告發他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這些畜生的暴行!

但他很快冷靜下來。不,這太難了。那些冷血殺手名義上和美國政府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和美國也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和自己目前使用的身體一樣,屬於某個保安公司的人形機裝置,真正的操縱者可以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隻不過一個軍用,一個民用。當然,這些家夥十有八九是退役的美國老兵,沒有他們叛軍不可能進展得如此順利。但他毫無證據,他甚至沒有拍下他們行凶的過程。當連接中斷後,他的臨時身體就自動處於休眠狀態。

甚至這會給他自己招來麻煩,誰知道那個女孩是怎麼死的?理論上也可能是他殺的。並且他進入這個國家也是非法的。自從戰爭爆發後,通過遠程操縱的人形機進行旅遊的官方業務就中止了,以防有人用作間諜、偵察等用途。他是偶爾在一個小論壇上看到網友推薦,動了一睹戰場的念頭,才設法找到那個遮遮掩掩的商人,願意以每小時一千美元的價格讓他使用這部人形機,結果卻鬧成了這樣,機器毀損得不成樣子,還死了一個孩子。他怎麼能證明,這不是他自己出於某種變態欲望幹的好事?

但馬修還是忍不下這口氣,他撥打了那個商人的網絡電話,簡略地告訴他情況。

“算我倒黴!”對方唉聲歎氣說,“這件事你千萬別鬧大了,否則對我也沒好處,這些機器是我們公司的,我隻是趁沒人管私下出租,想賺點小錢養活老婆孩子,如果你告發的話,我的事也得抖出來。”

“可是他們殺了人!那個女孩……”

“在我們的國家,同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幾百幾千起,”商人悶聲說,“這就是戰爭!這回你看到了……好了,損壞的機器我自認倒黴,也不用你賠,事情到此為止,好嗎?”

馬修握緊了拳頭,很想打人發泄,卻無可奈何。

馬修下樓吃飯的時候,心裏還想著那個女孩,心裏很難過。母親的嘮叨也無心反駁。直到吃飯的時候,耳機忽然提示他,他接收到了一封新的聲音郵件。

“嘿,夥計,”是他的死黨肖恩,“好消息,我在網上碰到幾個女孩,她們說今晚要去艾爾斯石上開party,你知道艾爾斯石嗎?她們說那是奧地利沙漠裏的一塊什麼石頭……你說是澳大利亞?管它在哪呢,我約了和她們一起。這回可以好好爽一把了,聽說那邊的人形機都是仿真的,據說性愛功能超酷的!”

馬修不禁笑了起來,母親看了他一眼:“你笑什麼?”

“沒什麼。”馬修說,在冰箱裏拿了一罐啤酒,愜意地喝了起來。有了遠程感應服和人形機真好,你足不出戶,就可以去世界上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有時候閑了悶了,就去倫敦喂鴿子,或者去澳洲泡妞,晚上還能準點下樓吃飯,這才叫生活!以前的那些可憐家夥,他們是怎麼活的啊?

正如之前的無數異國經曆一樣,非洲的那座城市和那個死去的女孩,馬修早已拋諸腦後,在這個偉大的時代,長時間想著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可不是生活啊。

公元2109年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的麵前,可是我沒有珍惜,直到失去後才追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電腦熒屏上,脖子上架著劍的至尊寶淚光瑩瑩地對紫霞仙子說。電腦前,林克目光呆滯地看著,跟著屏幕上的對話喃喃念道:“……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要給這份愛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紫霞感動地扔下了寶劍,泣不成聲,林克也動容地擦了擦眼角,就在這時,電腦上的圖像消失了。

林克不滿地嘟囔起來:“露娜,你在幹什麼?”

一個柔美卻毫無感情的女音從上方傳來:“您已經連續看了四個小時了,通過您體內的微型監測儀,我發現您的身體狀況已經處於亞健康水平,之前我已經兩次提醒您無效,因此按照基地管理章程第二十五條第三款,強製關閉了視頻。”

“你就是一個破電腦,誰給你的這個權力!”林克不滿地抱怨說。

“作為本基地的主控電腦,根據章程規定,除了站長之外,我的權力淩駕於任何個人之上,”電腦說,“包括副站長,也就是您。”

“他們都死了,”林克無力地說,“隻剩下了你和我,我就是站長,你就不能聽我的嗎?”

“但是您沒有得到上級的任命,按照規定……”

“上級個頭!”林克終於爆發了,“你呼叫總部會有人答應嗎?這都多少天了!他們全死了,整個地球都完蛋了,哪裏還有什麼上級!也許我是全世界惟一還活著的人!”

“的確有這種可能。”露娜平靜地說。

“所以你應該聽我的!”

“但是章程裏沒有這個規定,並且,如果您是最後一個活著的人類,那麼您更應該珍重自己的健康。”

林克狂笑了起來:“有意義麼?珍重自己,為了什麼?等外星人來救我?還是你能變成一個活女人出來跟我繁衍後代?”

“一切生物都有延續自己生命的本能。”

“可是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卻沒有,”林克苦澀地說,“要不然,也不會有那一場戰爭了……”

是的,那場戰爭,林克想。中美兩大霸權,乃至東方和西方兩大軍事集團,在三十年的冷戰後,最後的激烈碰撞,迸發出了壯麗的火花,不,是一場遍及整個地球的大焰火,終極核戰之火。四十八小時內,超過兩萬枚核彈——包括少量反物質導彈——在世界上八千個大小城市相繼爆炸,幾乎所有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都被摧毀,林克他們頓時與世隔絕,甚至不知道是否有人存活下來。

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即使熬過了第一波核攻擊,也會死在核爆炸帶來的輻射塵和次級汙染中,更不用說接下去對全球氣候和溫度的毀滅性影響,沒有作物能夠生長,隻有最堅韌的生命才可能活下來。如今,那場戰爭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外麵卻仍然一片寂靜。

當然,林克不知道外部世界發生了什麼,部分原因是露娜根本不讓他離開基地——更確切地說,是這個房間。

林克無神地向周圍看去,這是一個大約十平方米的房間,天花板矮得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牆壁上遍布按鈕、電線和控製板,有兩個明顯的孔洞:食物輸入孔和排泄物輸出孔。房中散亂地堆放著一些儀器和電腦,沒有床,隻有一個髒兮兮的睡袋。

在過去的一年中,林克就是在這個狹小肮髒的房間度過的,惟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這十平方米,惟一的娛樂就是看老電影或者玩弱智遊戲,惟一的同伴就是不近人情的人工智能體露娜。

“為了讓我活得好一點,至少你也得多開放兩個艙室吧?”林克對露娜哀懇說,“我在這鬼地方實在待得煩透了!連走兩步都不行!不看片還能幹嗎?光《大話西遊》我就看了不下十遍了!”

“您應該很清楚,”露娜回答說,“自從去年的泄漏事故後,四塊太陽能電板損壞了兩塊,我必須節省電力,目前基地內的生命維持係統隻夠這一個房間的,如果再開放其他房間,係統有崩潰的危險。”

是啊,那場事故,林克想,他知道那不是一般的事故,是戰爭爆發後一個受不了刺激的研究員發了瘋,進行歇斯底裏的大破壞。他本人和另外兩個試圖阻止他的成員一起死於那場事故,林克的最後一個人類同伴也在一個月後傷重不治而死。

“至少你應該讓我出去。”林克說,“我有權利出去!”

“外麵有很強的射線,危險係數很高,”露娜說,“長時間暴露可能對您的身體造成不利影響。並且您知道,章程的最重要規定是,基地本身絕不能處於無人狀態。除非有站長或上級的命令,否則我無權放您離開基地。”

“又繞回來了,”林克哭笑不得,“簡直是他媽的第二十二條軍規。你還不明白嗎?除了我,不會再有人給你下命令了!這種日子我還要熬到什麼時候?”

“您今年三十五歲,”露娜將此當成一個問題嚴肅地回答,“按照現代人的正常壽命,還能活七十年以上,即使考慮到目前生存條件的惡劣,至少也能活五十年。至於我,如果太陽能電板不出問題並且注意保養的話,我還能正常工作一百二十萬個小時,也就是一百三十六年,足夠讓您度完餘生了。”

“喲,那我可真得謝謝你了。”林克譏諷說。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露娜說,“也許這是我能夠為人類做的最後一件事,你們人類叫送終吧?”

“也許你還可以為我做一件事。”

“願意效勞,請問是什麼事?”

“從電腦裏滾出來讓我操一頓。”林克惡狠狠地罵道。

“這我做不到,”露娜平靜說,未受絲毫打擊,“不過我的資料庫裏也儲存了一些相關專業性影片,或許能夠幫助您通過撫慰——”

“少廢話,”林克吼道,“我要出去,告訴我怎麼才能出去!”

露娜罕見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

“露娜?”林克又燃起了希望,難道真的有什麼路子?

“我在重新檢查各功能單元的數據……”露娜說,“現在有一個好消息,如果從寬泛意義上理解‘出去’的話,您可以使用三號人形機獲得外部體驗。”

“不是所有的人形機都毀了嗎?”

“不,剛剛接收到三號機的數據,”露娜說,“它還在一千公裏外的南極地區,在聯絡中斷了九個月後,看來它的自我修複功能終於起作用了,至少暫時它能夠正常使用,您想要遠程操控它麼?

如果——”

“那還用說!”

露娜還沒有說完,林克已經急不可耐地套上了遠程感應服。

一片黑暗中,群星漸漸出現了,璀璨的、靜謐的、永恒的群星,皎潔的銀河在他頭頂無聲地流淌著。

林克發現自己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身體半埋在灰塵裏,他站了起來,灰塵無聲無息地落下。他發現自己是在一道山嶺的頂上,他看到自己腳下,暗灰色的山脈起起伏伏,伸向遠方微呈弧形的地平線,他知道基地和他自己的本體就在那些山脈深處。眼前的千溝萬壑除了石頭就是灰塵,一片死寂,如同沉浸在沒有時間的深淵中,沒有半點生命的跡象,甚至沒有一絲風。

而在他的背後,是一個巨大的穀地,與其說是山穀,倒不如說是一個大坑,勉強可以看出圓形。它的直徑至少有十公裏,高達三千米左右,整座山丘事實上都是坑洞隆起邊緣的一部分。仿佛曾有一顆大得不可思議的核彈在大地的中間炸開,才炸出了這樣的結構。而遠處,還隱隱可見許多類似的山穀,層層疊疊,滿目瘡痍,好像是遠古諸神之戰的遺跡。林克忽然有一種錯覺,仿佛戰爭不是在一年前,而是在十億年前已經結束了一樣。

林克向天上望去,乳白色的銀河橫亙天空,在天頂一帶的是古老的南船座,南極老人星正熠熠發光,下麵是小卻清晰可辨的南十字座,四顆亮星肅穆地從銀河的背景中浮現出來。再下麵是半人馬座,明亮的南門二懸掛在四光年外,現在,宇宙中最近的星星也遙不可及,像是嘲弄著人類的一切征服宇宙的僭越夢想。

然後,林克在半人馬座的左下方看到了那東西,在遠離銀河的地方,幾乎就在地平線正上方,如同剛剛升起或即將落下。但林克知道,除了周期性的天平動,它的位置幾乎永遠也不會改變。

那是一個怪異的球體,大致呈灰白色,還帶著黑色的斑點,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如同一輪滿月,但比月亮要大好幾倍,也要更亮。它在暗黑色的大地上清晰地照出了林克的影子。但林克知道,它當然不會是月球。

因為月球就在他的腳下,就是那沉寂的、死亡的古戰場。

他看到的是地球,至少曾經是。

隻是它已經幾乎沒有了蔚藍色,變成了一個灰白色的球體。林克知道那是什麼,是懸浮在大氣中的輻射塵和核爆炸以及大麵積燃燒後形成的煙霧顆粒,是曾經的人類城市和億萬人和動物的身體,如今他們已涅槃物化,變成了一層厚厚的煙塵,在高溫作用下升騰進入了平流層,被大氣環流帶到了地球上空除兩極外的每一個角落,如同給地球裹上了一層厚重的棉衣。

當然,這層棉衣絕不可能保暖,相反,明亮的反光表明它屏蔽了絕大部分陽光,讓地表長時間被死亡的黑暗籠罩,至少會有十年,也許會有半個世紀。地球生物圈將和自己惟一的熱量來源隔絕開來。絕大部分剩下的人和動植物都會因此死去,這將是自六千五百萬年前小行星撞擊地球以來最大的物種滅絕,而原因也將與之類似。

林克呆呆看著,在那個地平線上懸浮的球體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生命的色彩,沒有綠色,沒有藍色,甚至沒有象征人類戰爭的紅色。它似乎變得和腳下的月球並無二致。那個他熟悉的地球已經消失了,變成了月球第二。而月球,和宇宙中任何一個地方——比如水星或者冥王星——都沒有本質區別。

沒有了人的世界,隻剩下宇宙:無邊無際的、空洞的、冷漠的宇宙。

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絕望抓住了林克,他無法忍受再在這個無人的寂滅的宇宙中再待片刻,他切斷了和人形機的連線,讓自己的意識回到了基地中。狹小的房間和周圍機器的嗡嗡聲都顯得無比親切。

“歡迎回到月球基地。”露娜說。

“我要看電影,”林克深深吸了口氣說,“快點,讓我回到人的世界。”

這回露娜沒有反對,百年前的周星馳和朱茵再次出現在熒屏上,演繹一場場悲歡離合,直到最後又回到了盤絲洞裏,五百年間,惘然若夢。也許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洞穴中猴子的夢。

人類是穴居動物,林克自嘲地想,從最早的原始人,不,最早的哺乳動物祖先起就是這樣,即使樹上的猴子,也不過是住在另一個樹葉、樹枝和樹冠組成的洞穴裏而已。人類建築了房屋、城市、國家,本質上無非是洞穴的變形。一切戰爭,其實和螞蟻打架一樣,隻是為了爭奪藏身的洞穴。即使探索太空的雄心,最終也不過是在月球上挖了一個洞躲進來而已……

我們是柏拉圖說的洞穴人,永遠無法離開洞裏,看不到陽光的光明燦爛,一切文明、科學、技術,隻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在洞穴裏,最後也隻能在洞穴中死去,腐爛。

林克漫想著,苦笑著,歎息著,不知什麼時候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人類長出了翅膀,飛向整個宇宙,飛向每一顆星星,將生命的種子播撒四方,征服了星空中那些他見所未見的世界……

那是人類這個種族最後一次做這樣的夢。

公元100000年

“一、任何一個物體在不受外力或受平衡力的作用時,總是保持靜止狀態或勻速直線運動狀態,直到有作用在它上麵的外力迫使它改變這種狀態為止……”

“二、物體的加速度跟物體所受的合外力成正比,跟物體的質量成反比,加速度的方向跟合外力的方向相同……”

“三、兩個物體之間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同一直線上,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深夜,阿樹躺在岩洞深處,遠離溫暖的火堆,身上隻有幾把幹草蔽體,冷得無法入眠,隻有默默背誦著古老的咒文給自己催眠。當然,不光是冷,也有對新環境的陌生,畢竟這是他們第一天住進這個山洞。

阿樹的部族從原來的河穀遷徙到這片森林已經半個多月了,在沒有合適洞穴居住的日子裏,他們之中凍死了兩個四十多歲的老人,被劍狼叼走了一個三歲孩子,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大山洞,山洞原來的主人是一窩熊鼠,他們把熊鼠殺了吃肉,在這裏點起火堆,住了下來,人人都很開心,或許除了阿樹。

阿樹很懷念原來那個山洞,那個洞比這個大很多,阿樹出生和成長在那裏,對那兒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但是整個山穀中的獵物日漸稀少,鄰近的部族也屢屢侵擾,族長不得不帶領他們離開故土,去山穀外尋找新的棲息之所。

但對於阿樹來說,最大的損失是離開了那裏的“圖書館”。“圖書館”是那片地方的名字,阿樹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意思。對他來說,那是河邊一片密密麻麻刻著好幾十萬字的石壁,裏麵有無盡的奧秘,包括人類的起源、曆史和文明。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經被時間的手磨平,幾乎無法辨認,剩下的內容中他能看懂的隻是其中一小部分,還有許多奇怪的符號完全無法索解,他隻認出來有些是數字,據說,這些符號描述了整個宇宙的一切:天地的形成、星宿的旋轉、萬物的結構、生物的分類等等。

但是,他讀不懂那些內容,即使睿智的老師也不能完全讀懂。即使他覺得自己能讀懂的部分,也是通過記憶師曆代相傳的文字,其中許多字符已經失去了意義。譬如,他清楚地記得第一句話是“萬物是由原子組成的”,但是“原子”是什麼?他隻能想象是一種微小的顆粒,水有水的原子,樹有樹的原子,石頭有石頭的原子,這好像解釋了一切,但又好像什麼也沒有解釋。

但剛才背誦的三大咒文他是懂得的,他花了很久才弄懂,但他確實懂了。比如他知道在一片平地上用力推一塊石頭,滑不了幾步遠就會停下來,那不是因為沒有人繼續推,而是因為石頭和地麵之間看不見的摩擦力,如果沒有摩擦力,它可以永遠滑動下去。他也知道如果用拳頭去打一塊石頭,給出的衝擊和受到的反擊相等,隻不過拳頭遠不如石頭硬。

他知道的甚至比這多得多!譬如,他知道天上的星星並不是圍繞著大地轉動,而是大地和金星、火星等等一起圍繞著太陽轉動,月球又繞著大地轉動。它們之所以進行這種亙古不息的運動,不是出於神的意誌,而是因為它們的初始速度加上彼此間的引力,讓它們能夠永遠運動下去。雖然他不知道具體怎麼計算,但是他理解了最基本的原理。他的知識係統已經千瘡百孔,殘缺不全,但仍然有一個大致的框架,那是上古黃金時代最後的餘暉。

但這又有什麼用?他曾經試圖跟族人講解一些最粗淺的知識,可換來的不過是嘲笑。在古代,記憶師享有尊崇的地位,人們相信他們掌握通神的天啟,他們擔任國王或皇帝的大法師,指導他們製造馬車、帆船和玻璃,但如今,他連怎麼捕捉一隻角兔或熊鼠都不知道。那些抽象的高級知識隻有在一個發達的分工社會裏才可能派上用場,但他一輩子都活在一個不到一百個人的小群體中,其中許多人甚至不知道怎麼數到一百……

難怪在部族中,同伴們越來越看不起他這個記憶師,如果記憶師的存在不是曆史悠久的傳統,恐怕早就廢除了。而他自己呢,如果不是他小時候瘸了一條腿,他也會去當一個英勇的獵人,而不是跟著一事無成的叔叔去做一個記憶師,害他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孩……

阿樹知道,在大地上遊蕩著幾百幾千個部族,但他不知道還有多少記憶師。去年,在一場部族間的戰爭中,他們曾經俘虜了另一個部族的記憶師,一個白胡子老頭兒。他們兩個部族的語言完全不同,但那個老人和他都會說一些“恩格裏希”古語,並且也會書寫,他掌握許多阿樹不知道的知識,甚至還會背幾首古詩。阿樹和他談了一夜,學到了很多東西,他苦苦求族人留老人一命,但族人不耐煩多養一張嘴,第二天,那個老記憶師就被活埋了……

“阿樹,你睡了麼?”一個輕柔的聲音叫著他的名字,阿樹轉過頭,借著不遠處的火光看到了一張令他心跳不已的熟悉麵容,是果子。

果子今年十八歲,比阿樹小一歲,她和阿樹一起長大,曾是部落裏最出眾的少女,阿樹喜歡她,她也喜歡阿樹。但一個記憶師沒有資格挑女人,三年前,果子剛滿十五,就成了部落裏最強壯的獵人大河的女人,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大河去年秋天在和鄰近部落的戰鬥中被殺了,而果子不到三歲的孩子在十多天前也被劍狼活活吃了。因為兒子的死,果子哭了好多天,這幾天才緩和一點。如今,她仍然年輕的臉上已經多了幾條皺紋,看上去像是老了十歲。

“你還沒睡?”阿樹問。

“我睡不著,”果子說,“一想起孩子就……”她擦了擦眼角,“而且這裏好陌生,我有點怕,阿樹,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小時候我倒是經常給你講故事。”阿樹感歎說,“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一陣鼻酸的傷感襲來,懷舊,這幾乎是黃金時代的奢侈情感了。

“其實我一直在想,當初如果不是你為了救我被恐貓咬傷了腿,隻能去當記憶師,也許我們……”

“別提了,”阿樹揮揮手,像是驅走愁緒,“反正都過去了。”

“阿樹,你像小時候那樣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好啊,”阿樹說,“我給你講一個古代達克王國的米妮莎公主的故事,那是三千年前……”

“我聽過了,”果子說,“而且那是個悲傷的故事,講個別的吧。”

“好吧,”阿樹想了想說,“一萬五千年前,在東方大陸上,有一個古老的帝國,叫作大夏,皇帝有一個聰明善良的太子,他的名字是後舜……”

“這個故事我也聽過了。”果子說。

“那說這個吧……在更古老的時候——沒人記得是多久,可能是五萬年前,也可能是十萬年前——那時候大地被熱灰覆蓋,天上也都是黑雲,看不到太陽,大地上有很多恐怖的怪獸出沒,有一位英雄,叫作古修羅……”

“這個故事你也講過太多次了,”果子說,“阿樹,你給我講講黃金時代的故事好不好?我一直沒太弄懂。”

“黃金時代?”阿樹說,“那是更早更早的事了,沒有人知道在多久以前,那是曆史開端之前的事,那時候,人類蒙諸神的賜福,住在高聳入雲的樓房裏……”

“什麼是樓房?”

“樓房就是……我也不清楚,應該是人自己用石頭造的……大樹,但是很高很高,有的比山還要高,裏麵有很多洞穴,可以住幾千個人……人們住在那些大樹裏,它們像森林一樣一片片的,一座房子的森林可以住幾百萬人甚至更多。他們過著舒適的生活,抽取大地的血液,引下天上的電光,用各種不可思議的魔法滿足他們的需要,他們乘坐迅捷的鐵鳥,可以在太陽落山之前飛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裏去。甚至可以飛到天上,飛到月亮上去……”

“多好啊,”果子歎了口氣,“我想那時候他們一定不用擔心劍狼叼走他們的孩子。”

“不過他們也有他們的問題,”阿樹趕緊把話題岔開,“那時候大地上有幾萬萬人,不,是幾百個萬萬人,他們耗盡了大地的豐饒物產,讓世界變得貧瘠,最後他們自己也無法生存。他們想飛向遙遠的星星,但是又不舍得離開大地上的洞穴……他們為了爭奪剩下的物產打仗了,不是像我們那樣用木棒和石塊,而是用恐怖的雷霆和天火,一個雷霆就能毀滅一座山丘,一道火光就能摧毀一片平原。他們讓大地寸草不生,而他們自己也不能免於滅絕,剩下的一小部分人躲進了地下,幾千年後才重新出來,黃金時代就這麼結束了,接下來就是黑鐵時代。”

“那你說,”果子神往地問,“黃金時代會再度出現麼?”

阿樹苦澀地搖頭:“不,再也不會出現。”

“為什麼呢?”果子很不解,“既然出現過一次,為什麼不能有第二次?也許諸神會重新賜福給人類呢。”

“不是這樣的,要恢複黃金時代,需要大地上的很多物產,比如大地的黑色血液,或者山脈中的礦石,經過無數複雜的步驟,製造出巨大的機器,才能重新找回古代的魔法。而那些物產,特別是其中提供動力的部分,在第一次黃金時代已經消耗殆盡了,再也不會恢複。甚至人類隻要稍微增加幾倍的人口,就會讓大地無法承受,幾千年內就會重新崩潰,就像我們打完了以前山穀中的野獸一樣。隻不過我們可以離開山穀,而人類卻無法離開大地。

“自從黃金時代隕落後,人類已經有至少十三次複興,而又重新衰落,人類一度重新建立起城市和帝國,商船遍及世界,如今又消失不見,也許將來還會有無數次複興和衰落,就像一年四季一樣,不斷循環。自古以來,我們記憶師承擔著將古老的曆史記憶傳下去的責任,負責在今天這樣的大衰落時代保留火種,引領世界的複興。

“但這場遊戲不會永遠繼續下去。從黃金時代崩潰的那一刻起,這個世界的結局,這場生命遊戲的最後一幕已經注定:我們無法離開大地,就隻能滅亡。因為太陽也有自己的壽命,當它老去時,它的火焰不會熄滅,反而會變得更加狂暴。它將在幾萬萬年內變得越來越熱,將大海烤幹,讓大地幹裂,所有的人和動物都會死去,從此大地上不會有任何生命生存。

“我們的末代子孫,將深深躲在地下的洞穴,吞下最後一塊老鼠肉或其他類似的食物,喝幹一點可以飲用的地下水源,然後無聲無息地死去。”

阿樹說出了他知道的這個世界最大秘密,也是叔叔臨終時所告訴他的那個秘密,唏噓著,扭頭看果子,卻發現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自己在說什麼,眼神隻是直勾勾地看著上麵。

“果子?”

果子回過神來:“啊,你說得太深了,我聽不明白……不過你看,那是什麼?”她向上一指。

這下阿樹也看到了,石壁上有一些斑駁褪色的圖案。他坐起身,好奇地看著,借著遠處火光他認出來,那是幾十頭栩栩如生的動物,有的像是角兔,有的像是熊鼠或恐貓,但沒有一種是他認識的,除了人。他看到一頭野獸的腳下,踩著一個沒有頭的獵人,旁邊一個男人拿著一把叉子叉向野獸,身後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稚氣的孩子。

然後他看到了更多的畫麵,人們手拉著手圍在火邊分食動物的肉,或者在一起跳著歡快而古怪的舞蹈,或者一起圍捕某頭凶悍的巨獸……

這當然是人類的手筆,但那是什麼時代的畫呢?阿樹想不出來,那些野獸都是他見所未見的,一定是在很古老很古老的時代,或許在傳說中的古修羅時代呢……

然而他看到了,石壁邊上還有一塊殘缺的石碑,上麵刻著一些古文字,他撲過去,借著火光,勉強辨認出了幾處認識的文字:“石器時代……壁畫……遺址……四萬年前……”

阿樹倒抽一口冷氣,那是黃金時代的古文字!如此說來,這些壁畫還在黃金時代之前四萬年,那是什麼時候?一定是天地剛剛開辟,人類剛剛出現的時代吧……

但壁畫上的這些人堅韌地活著,那些原始時代的人,對曆史和未來都一無所知,但他們仍然活下去了。生活著,奮鬥著,甚至充滿快樂……

“看他們,”果子指著壁畫上的一男一女和他們的孩子說,“他們像不像我們?”

“倒還挺像的……”阿樹感慨說,“曆經不知道多少萬年,經曆無數次文明的興亡,我們又回到了出發點……”

“阿樹,”果子在他耳邊悄悄地說,“我們像他們一樣好不好?”

阿樹一怔,看向果子,果子的臉紅了,垂下頭說:“我還年輕,想再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

阿樹呆了半天,終於明白過來,胸中驀然被奔湧的狂喜所充滿:“果子,你願意跟我?可是我……”

果子嘴角含笑說:“我就愛聽你呆頭呆腦地講故事呢。”

阿樹狂喜地戰栗著,幾乎呼吸不過來,在這一刻,黃金時代或黑暗時代,過去或未來,一切都不再重要。他隻有一個念頭:果子會成為他的女人,他們將會有自己的孩子,從此平庸無奇地生活在一起。縱然已經不可能再有新的未來,一代代的人們,他們總會生活下去,在億萬年生命的無奈和時間的殘忍中,追求自己渺小卻充實的幸福。縱然有一天這顆古老的行星煙消雲散,至少人類這個渺小的種族,在宇宙中這個叫作地球的洞穴裏,他們真正活過。如同無邊無垠的宇宙中,億萬其他洞穴中的其他生靈一樣。

他顫抖地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了果子柔軟而溫暖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