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兒(3 / 3)

下雨了。

10

“原母”的基因序列被探明後,諸多特征無可辯駁地證明它是地球上現存最古老的生物。它在進化的階梯上至少在三十七億年前就和其他一切生物的共同祖先分道揚鑣,此後極少變化。它不太可能一直單獨生活在深極點附近,因為這裏的形成也不過一億多年。或許是從別的地方遷移來的,或許在廣袤海洋的深處還有許多原母的同類有待被發現。

生命起源中缺失環節的發現引起了新聞界和民眾很大的興趣,作為原母的發現者之一,法蒂瑪雖然並沒有學曆,卻和米諾一同分享了這一榮譽。在輿論界的壓力下,不顧軍方的禁令和嬤嬤的挽留,法蒂瑪和米諾一起離開了深極站,如願以償地到了巴黎,又去了紐約和東京,見識了她夢寐以求的外部世界。

最初,法蒂瑪的美少女形象很受人們歡迎。但很快有消息靈通的記者傳出消息,說她是一個深海探測機器人,並非人類。軍方舊日的計劃曝光,引起了民眾的巨大恐慌,除了法蒂瑪本身的超人力量和存活能力令人畏懼外,更是謠言紛起,有人說法蒂瑪身上內置了一枚核聚變炸彈,可以毀滅一座城市。也有人說,組成她身體的納米體將會失控,吞噬整個世界。這些謠言帶來的恐慌遠遠蓋過了先前的科學發現,鋪天蓋地的謾罵詛咒接踵而來,說她是“人形殺人機器”。法蒂瑪的一點點榮譽,很快變成了無止休的汙名。

法蒂瑪畢竟隻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她精神崩潰,徹夜難眠,這時候她才明白嬤嬤不讓她離開深極站的良苦用心。是米諾安慰和保護了她,讓她免受了許多騷擾。在法蒂瑪的強烈要求下,米諾為她安排了移植克隆身體的手術,現在法蒂瑪把獲取新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麵。但當她興奮地打電話告訴嬤嬤這件事時,嬤嬤卻說:

“法蒂瑪,你……不能去進行大腦移植。”

“為什麼?”

“我……向你隱瞞了真相,”嬤嬤的聲音低沉起來,“但現在必須告訴你了,當初你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我改變了人機連接方式,直接將納米體深深植入你腦部深處,它們取代了神經膠質細胞,模擬了人類的腦結構,你的大腦至少一半是由納米體構成的,無法再移植到普通人類的身體裏去。”

法蒂瑪驚呆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軍方本來計劃培養出人機結合的特種戰士。但以往的嚐試都失敗了,我冒險一試,反而獲得了意外的成功。你活下來了,雖然身體像成人,卻像嬰兒一樣無知無助。我女兒在戰爭中被炸死了,我照顧了你很長時間,越來越喜歡你,最後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我知道他們知道我成功後,肯定會拿你去做各種實驗,甚至會切開你的大腦進行研究……所以在報告裏隱瞞了真相,誤導他們認為這是無法複製的偶然……後來,當計劃被廢止後,我帶你離開了軍隊,去了深極站,你就在那裏長大。”

“這麼說,我根本就不是人類?連……連大腦都不是?”

“你當然是,孩子。”莫妮卡無力地說,“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兒,隻是具體來說——我是說——”

“你說謊!我恨你!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法蒂瑪尖叫著,將電話在手裏捏成碎片。

她不得不取消了手術,不敢告訴米諾原委,米諾也沒有問為什麼,過了幾天後,他對她說:“我要把一些原母的樣本送回歐羅巴,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那裏隻有一個很小的殖民地,但你可以看到木星升起時橫亙半個天空樣子,帶著氣勢磅礴的條紋和大紅斑,以及一連串珍珠般的衛星,美極了。任何去過的人都忘不了,我想你或許可以去散散心。”

“好啊。”她輕聲說,心中一陣酸楚的甜蜜。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和米諾在一起了,因為她不可能變成真正的人類,但至少現在米諾還在她身邊。

到歐羅巴的旅程是法蒂瑪最開心的一個月。因為她每天都可以和米諾朝夕相處,無所不談。但法蒂瑪的喜悅在下飛船的那一刹那終結。飛船和基地對接後,她走出飛船,就看到在舷窗外木星的炫目光芒之下,一個熱情如火的紅發少女向米諾跑來,和他緊緊相擁在了一起。米諾拉著少女的手,說是他的未婚妻米莉亞,介紹給她認識,那時候,法蒂瑪強笑著,忽然想起了一篇讀過的《安徒生童話》。

他怎麼會愛我呢?就算脫去了魚尾,我也不是人呢,她苦笑著對自己說。

一個月後,法蒂瑪不顧米諾的挽留,孑然返回地球。當她越過小行星帶時,那顆彗星撞擊了太陽。

11

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很快從小雨轉為瓢潑大雨,最後竟如瀑布般傾瀉。水不僅從天上落下,也從四麵八方的高地奔流下來,成為大地上最初的江河。法蒂瑪站立著,看著腳下幹涸的海穀再次被水所覆蓋和充塞,看到渾濁的泥漿蓋過自己的腳背和膝蓋,沿著雙腿,漫過膝蓋,上升到自己的頭頂。她心中被驚喜所充滿,合攏雙腿,讓它們連在一起,長出魚尾,在海水中舒展著身體,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大雨下了整整六十個晝夜,四十億年來最大的一場雨。

隨著等離子氣團的消散,溫度降低,縈繞著地球的水蒸氣再度凝結為液態水,返回地球表麵。在太陽災變中,已經有很大一部分水體在蒸發後被驅散到星際空間,法蒂瑪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剩下的水仍然足以填平低窪的大洋盆地,古老的諸海洋開始複生。

但生命卻沒有隨著海水一起回來。幾天後,法蒂瑪離開了海溝,在大洋深處遊弋著,尋找著可能殘留的生命。但卻連一隻磷蝦,一片海藻都沒有見到。即使那些躲藏在深海岩石底下的古菌,也都已無影無蹤。

地球返回到了生命出現之前。被太陽過分加熱的其他後果逐漸顯現出來:火山活動比以前劇烈了百倍,天空中布滿了火山灰的黑雲,水汽和火山噴發出的二氧化碳等氣體逐漸形成了新的大氣層,但是幾乎沒有氧氣。即使有什麼高等生命能夠在太陽災變中幸存下來,也無法熬過以後的時光。

法蒂瑪和米諾一直保持著聯係。米諾告訴她:“現在太陽係剩下的人類已經不多,大概不到一千人,大部分人沒有可循環生態係統的支持,隻能消耗現有資源。他們撐不了幾個月的。而地球也不再適合人類生存。即使像歐羅巴這樣有自己生態係統的殖民地,許多必需的設備也需要地球的工業配件,無法自己生產,而這些配件中一些重要部分必然已經在高溫中熔化了,因此……”

他頓了一下,法蒂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人類的滅絕隻是時間問題。

“歐羅巴還能撐兩三年,在這段時間裏,我們歐羅巴上的人類隻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在歐羅巴的冰下海洋中,也有類似海底熱泉一樣的地質構造,或許在那裏我們可以讓原母重新繁衍。也許億萬年之後,生命的花朵會再次從這塊移植的根莖上長出來的。

“你的飛船還在嗎?回歐羅巴吧,我們幾個最後的人類應該在一起,至少彼此不再孤單。再說,我和米莉亞也很牽掛你。”

法蒂瑪靜靜地躺在深極點的石碑下,聆聽著宇宙深處那個人傳來的聲音。她不知道怎麼回答,答案已經在她心裏寫下,卻難以說出口。

最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不,米諾,我不會再離開地球,這裏才是我的家,我會在地球上繼續搜索幸存者。祝你和米莉亞……能夠幸福。”

尾聲

法蒂瑪在茫茫大海上仰望著天空。天上仍然陰雲密布,大海上波濤起伏,卻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兩年過去了。在過去的兩年中,她走遍亞洲和美洲,遍訪那些昔日大都市的廢墟,以一種從未想過的方式實現了環球旅行的夙願。但她一無所獲。在地下數千米的礦井中,她發現了幾具保存相對完好,還沒有變成焦炭的屍體,僅此而已。那些人或許熬過了頭幾天的酷熱,但無法熬過大氣層的消失。

法蒂瑪自己的大腦供氧是皮膚電解水得到的,使用的是冷聚變能。一係列複雜的納米聚合體在她體內將皮膚攝入的元素合成各種有機物,作為滋養她大腦的養分。在滿目瘡痍的地球上,她仍然保持健康,長命百歲毫無問題,也許能活兩百歲,如果她的大腦能允許的話。法蒂瑪禁不住想,如果人類都擁有她的身體,那麼完全可以熬過這次災劫。但人類卻出於對機械人的恐懼,立法拒斥這項技術,幾十年來隻有她這樣一個怪胎出現。

愚蠢而自大的人類,無時不刻不在犯著可笑的錯誤,卻總能獲得上帝的原諒。隻是到了最後,上帝的耐心用完了。

法蒂瑪最後望了一眼天空,她告別了海麵,搖曳著魚尾,向海底深處潛了下去。

七天前,她收到了久違的米諾的信息,最近幾個月,她和歐羅巴之間的通訊幾乎中斷了。她很想念米諾,不知道在歐羅巴發生了什麼。但米諾的信息也隻有斷斷續續的幾句話,聽得出他已經相當虛弱:

“壞消息……播種的原母全部死亡了……歐羅巴的海水成分……它們無法存活……生態崩潰……食品供應中斷……米莉亞昨天已經死了……我也……”

“米諾,你怎麼樣?米諾?米諾!”

她焦急地呼叫著,但幾個小時過去了,然後是十幾個小時,然後是幾十個小時,她始終沒有收到回複。

兩個星球之間的聯係永久中斷了,再度被深不可測的空間分開,正如過去的幾十億年和未來的無數歲月一樣。

法蒂瑪越潛越深,已經能夠看到海底的深穀了。海水包圍著她,雖然沒有了生物,但還是地球的大海,如此溫暖、舒適,充滿熟悉的氣息,如同母親的子宮。而歐羅巴的海水是潮汐作用形成的,寒冷粗糲,如同流動的冰,完全沒有這種美好的質感,法蒂瑪一點也不奇怪,原母沒有辦法在那裏存活下去。她記得自己在歐羅巴上最後的那幾天,當她在嚐試在數百公裏深的冰水中下潛時,忽然被一種極度陌生的恐懼所抓住。她忽然明白,這才是真正冷酷的深淵,而深極點隻是母親的懷抱。在那一刻,她無比想念太平洋的水流,想念嬤嬤的慈愛,老喬治的憨厚,中村的認真,甚至維弗利的刻薄……

於是她決定返回地球,也許她會麵臨更多更大的壓力,但一切總會平息,她會在深極站平靜地生活下去,和嬤嬤他們相依為命。這個決定與米諾和米莉亞無關,而是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真正屬於的地方。

隻是當她返回時,一切已經麵目全非。

法蒂瑪降到了海溝底部,然後遊向生命之洞。她進到洞的最裏麵,看到一縷濃濃的黑色煙柱從一條縫隙中冒出,在水中漂蕩著。法蒂瑪測量了溫度,一百四十六度,即使原母也無法忍受的高溫。但對她來說,一切剛剛好。她向著黑煙出來的裂隙潛了下去。一種從未有過的亢奮充滿了她全身。

“米諾,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她說,懷疑在六個天文單位之外是否會有米諾或其他人類聽到這一信息,但她還是想說,事情因此才具有意義,“我會重新賦予這個星球以生命。”

在她說話時,她看到自己的皮膚開始裂開和脫落,露出了一層層的精密組織,它們都是由納米體構成的,而它們也漸漸溶化在這富含大量金屬元素的黑漿中。

“你知道麼?嬤嬤在臨終前,在房間的金屬牆壁上用激光刀刻下了給我的遺言,告訴了我這副身體中的許多技術細節,她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想她希望我能在劇變後的地球上活下來。

“組成我的納米體,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細胞,和古菌很類似,有簡單的可複製分子結構。不需要氧氣,而是依靠熱能進行活動,隻需汲取矽、水和若幹金屬就能複製自己。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它們是矽基的。這其實更有利,地殼中四分之一都是矽。海底更是到處都是矽藻泥。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它們保持活性,執行命令,但不會進行自我複製,否則我早已被癌細胞所吞沒,世界也早已被侵蝕幹淨。但在孕育它們的培養基中,由於熱能的催化,它們才能高速繁殖,因為那恰恰也是富含營養物質、一百幾十度的高壓湯。”

法蒂瑪感到自己周身的納米體都被激活了,它們扭動著,跳躍著,快樂地和身邊的同伴告別,解除了一切聯係,躍入周圍歡騰的水分子之中,在那裏,它們得到了遠大於那點冷聚變能的無盡熱源,還有豐富的食物可以享用。

“我發出了最後的指令:分解自己,這是一個很難掌握的指令,但我學會了。一旦分解,我永遠無法複原。我不可能把自己的身體重聚起來。這些微小的納米體將在熾熱的黑泉中活下去,並從周圍的礦物質中汲取養分,一代代繁殖自己。暫時它們不可能離開這個環境,否則會因為溫度降低而喪失活性。在未來幾百幾千年裏,它們都將活在這兒,被囚禁在深海熱泉中。但這種複製會逐漸發生錯誤,大部分錯誤是有害的,但總有一部分變異的納米體會適應更溫和的環境,在外部生存下來。這隻是時間問題,而進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法蒂瑪感到了意識漸漸模糊,她的身體已經無法正常運作,大腦供氧也越來越慢了。這個大腦——古老原母最後的後裔將會在幾分鍾內因為缺氧死去。但她必須說完這件事。

“我不知道這在什麼時候會發生,但隻要地球繼續存在下去,這必將會在某個時間點發生。那將是地球的第二奇點。隨後最多隻需幾千年,這些納米體的變異後裔將充滿大海,隨後發展出各種千奇百怪的形式,被進化的偉力重新組合起來,變成新的多細胞生物。它們將在億萬年後登上陸地,重新開始向智慧巔峰的漫長進軍。

而我,以及你和所有人,我們滅絕的人類將永遠活下去,和它們一起活下去。縱然這些億萬年後的遙遠生命已經不可能再記得我們,或這個史前地球的任何信息。但它們是人類的造物,我們將和它們同在,直到永遠。或許這一切早已發生過了,誰知道呢?……”

“我曾經憎恨過這個身體,憎恨過製造它的嬤嬤,憎恨過全世界,也恨過你……但現在不了。生命的出現已經是一種恩典,我們都需要感恩。

“我愛你,米諾。我也愛嬤嬤,愛人類、生命以及整個世界。這份愛將和新的生命一起活下去,直到億萬年之後。”

在大海深淵中的洞穴裏,法蒂瑪的身體翻滾著,像肉一樣被煮爛,變得麵部全非。但她並沒有感到死亡,而是感到如波函數般發散的愉悅。在她不成形的臉上泛起最後一絲微笑,而那微笑就凝固在了那裏,直到那殘存的頭顱也在黑煙中化盡。

而新生的生命在周圍歡歌著,它們的舞蹈宛如江河,宛如潮汐,宛如日出日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