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兒(2 / 3)

是的,原母,她想,畢竟它們已經活了三十七億年以上,有什麼樣的災難沒有見過呢?她心底又升騰起了新的希望。

6

法蒂瑪第一次聽說“原母”的時候,是和米諾一起在海底漫步,當然,她像人魚一樣自在地漂行著,而米諾身穿笨拙的深海潛水服,依靠背後的噴射推進器前進,還不時走歪了方向。

他們走了大約五百米,然後到了深極點,那是一段深海峭壁下崎嶇不平的一小塊地方,還不到一百平方米,米諾用探照燈照亮,看到矽藻泥海底中立著一塊方尖形石碑,上麵刻著“世界最深點:-11034米”的字樣。

“這就是地球上最深的地方,”法蒂瑪說,“你看到了,所謂挑戰者海淵,就是海底下一個大坑,其實一點意思也沒有。嬤嬤說,剛開發海底旅遊的時候,有些遊客萬裏迢迢趕來,都會大失所望,待不上半小時就想走了,現在大家都去外星旅遊,基本沒人來了。”

米諾攤開手腳,讓自己緩緩沉到海底,陶醉地閉上眼睛:“但這裏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好像感到地球在跟我說話。”

“地球跟你說話?在這裏?”法蒂瑪啞然失笑,“米諾先生,你不會得了深海幻覺症吧?”

“一點也沒有,我非常清醒。”

“你說你是個生物學家,”法蒂瑪笑,“可說話卻像個多愁善感的詩人。”

米諾也笑了:“或許是我們外空間人對地球的那種鄉愁吧,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在無根的漂泊中,想要找到根基所在……我來地球已經有些日子了,去過許多曆史名城和風景區,不過隻有在這裏,我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在故鄉,自己的根基在這裏。”

“可這裏不是世界上最不像地球的地方嗎?”法蒂瑪忍不住大聲抱怨,“沒有城市和鄉村,沒有森林和草原,甚至沒有海洋——我是說在海灘上看到的那種蔚藍色的海洋。除了有水之外,這裏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月球的環形山!”

“不錯。但是,你知道麼,地球生命就是從這裏起源的,這也是我感到親切的地方。”米諾說,一隻沒有眼睛的怪蝦一拱一拱地從他眼前遊過。米諾想去摸它,怪蝦大概感到了水流的變動,迅速遊走了。

“這裏?在深極點?”法蒂瑪聞所未聞。

“不一定,但肯定是在深海中。那是大概四十億年前的事了,在地球形成後幾億年,整個世界被原始海洋覆蓋,大氣中幾乎沒有氧氣,火山活動劇烈,氣溫遠比現在高,來自初生太陽的輻射穿透海洋,催生了複雜的大分子結構。海洋就如同一鍋燉了幾億年的肉湯,充滿了豐富的原生質。終於,在某個時刻,因為不到億億分之一可能的巧合,在大海的深淵裏,產生出了一個能夠利用周圍的原料複製自己的分子。猜猜這是什麼?”

“第一個細胞?”

“唔,應該比細胞還早,”米諾談興大發,“最初應該還沒有細胞膜,所以隻是一個可複製的大分子。但這是生命的誕生,地球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沒有之一。自從第一個生命誕生後,我們可以想象,在相對很短的時間內,生命分子通過不斷複製自己改造了整個地球,充塞了海洋的每個角落。這是第一個進化的奇點,不是麼?隨後,因為遺傳變異和環境的壓力,生命開始緩慢地進化。”

“我知道,最後產生了人類嘛。”

“是的,不過還沒那麼簡單。在地球曆史早期,小行星的撞擊遠比現在頻繁,生命在開始不久後就屢遭滅絕之厄。它們隻有躲在海底才能獲得安全,災難過後又重新繁殖下去。這樣的興亡輪回可能在幾億年中發生過上百次,但生命挺了下來,在深海的溝壑裏。後來又出現了新的變化,一部分原始生命進化出了光合作用,能夠釋放氧氣,漸漸改變了整個地球大氣的成分。原來的生命是不需要氧氣的,氧氣對它們來說是可怕的毒氣。因此原始生命開始大批滅絕,幸存者進化為呼吸氧氣的生命,它們就是人類和絕大多數現存生物的祖先。但是仍然有一部分最原始的生命在深海之下保存了下來。它們生活在海底火山的熱泉附近,比細菌和真核生物更古老,被稱為古菌,其中許多是嗜熱菌類。”

“嗜熱?”

“是的,它們的生存需要的溫度高得難以置信,常常有一百二十度以上。”

法蒂瑪聽得入神了:“它們在這裏嗎?在深極點?”

“很可能,它們需要高熱,通常在海底的熱泉噴口附近。而在板塊邊緣地帶熱泉尤其多。事實上,我來深極站就是尋找這一帶的熱泉的,如果能找到一種理論上最古老的古菌——我稱之為‘原母’——或許就可以解開生命起源問題中許多謎團。隻是我們對海底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法蒂瑪望向四周,微光中的海底峭壁巍然肅立,在她眼中,一切似乎變得不同了。這乏味的海淵變成了一個她從不知道的神秘淵藪,在億萬年的時光中,守護著生命原初的秘密。

“我知道附近的不少熱泉,”她柔聲說,“我會帶你去的。”

7

法蒂瑪離開了平原區域,進入了崎嶇的“山區”,一座座犬牙交錯的岩石山峰高高低低地矗立起來,有的甚至高達數千米,這是太平洋板塊和菲律賓板塊億萬年的衝撞擠壓造成的結果。雖然擁有超凡的身體,但法蒂瑪也隻能艱難地通行。在陌生的環境下,她漸漸認出了一些熟悉的地貌。以前她曾經在漆黑的海淵中暢遊,僅憑超聲波定位,就可以輕鬆遊過這些海峰之間的空隙,如今她卻不得不在上麵翻山越嶺。

在災變中,許多海底山峰發生了形變,有的崩塌了,有的表麵明顯已經熔解。這裏是地殼最薄的區域之一,法蒂瑪不禁恐懼地想到,如果溫度再高一點點,達到岩石的熔點,或許整個太平洋地殼都會熔化,大地將被岩漿覆蓋。

法蒂瑪沿著一條深壑,向海溝的深處走去。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看到了深極站的蛋形外殼在反射陽光,但那隻是她的錯覺。

但最後她到了,首先是看到了落到大洋底部的海上移動平台以及深海電梯,大概是發生了爆炸的緣故,都已麵目全非,變成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廢鐵。然後她看到了深極站,一顆小小的珍珠,幾乎完好無損地矗立在群峰的包圍中,銀色的合金外殼熠熠發光,仿佛絲毫無損。法蒂瑪的一顆心提了起來,她知道深極站有堅韌無與倫比的耐壓金屬外壁,將內部和周圍隔絕開來,更有完善的溫度調節設備,或許裏麵的人還活著。嬤嬤、老喬治、勞拉、中村……或許他們還在那裏。

“嬤嬤,我回來了!”法蒂瑪叫著,向著深極站俯衝下去。

但沒有人答應,她也無法從往常的入口進入,控製氣閘的電子元件肯定已經在高溫中熔毀了。她圍繞著深極站走著,發現麵前有一攤亮晶晶的東西。她認出來那是觀光廳的超強化玻璃,它們能抵禦海底的巨大壓強,但是熔點不高,在高溫中都熔化了。整個觀光廳隻剩下一個東倒西歪的金屬架。法蒂瑪心裏一沉,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熾熱的高溫氣體早已侵襲了整個深海站,無人能夠幸免。

她定了定神,跨過地下辨認不出的碎片,一步步走了進去,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打開手上的光源,照亮了四麵的幽暗。在深極站的生活和科研區,大部分金屬構架和器械都還一如舊貌,但塑料、玻璃和紙製物品已麵目全非或蕩然無存。她看不到任何人,在應該有人的位置,隻有一些黑色灰燼和顆粒,她想起了那頭鯨魚燒剩的骨架,心一陣抽搐。

最後,法蒂瑪推開了莫妮卡居室的門,外麵的客廳保存得還相對完好,大理石的桌椅並無損壞,仿佛嬤嬤還坐在桌前一樣。桌上放著幾隻陶瓷小貓,那是法蒂瑪小時候的玩伴。童年的記憶湧上心頭,她一步步走向裏麵的臥室。金屬門從裏麵被鎖死了,當法蒂瑪終於設法推開門之後,厚厚的飛灰隨著熱風迎麵撲來,撒得法蒂瑪滿身都是。

等法蒂瑪終於有勇氣望向房中時,她看到房間裏散落著各種物品,但莫妮卡喜歡的木製家具和衣服都化為了灰燼,或許已和她本人的骨灰混在一起,無法分開。房間的金屬壁上卻仿佛多了一些東西。她慢慢走進房間,看到那是刻在牆壁上的一行行字跡。

8

“法蒂瑪,這段日子你和那個外麵來的米諾走得太近了。”那天,莫妮卡把她叫到臥室裏,委婉地說。

法蒂瑪頓時漲紅了臉:“嬤嬤,我十八歲了,我有交朋友的權利!”

“我不是想幹涉你,不過……”莫妮卡歎了口氣,“你和別的女孩不一樣,你知道的。”

“以前你不是那麼說的!每次我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你會說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子!你給我買芭比娃娃,讓我看《小婦人》和《安徒生童話》,現在你告訴我說,我是個怪胎?”

“我是希望你快樂,孩子,但你並不像其他人……你知道你的身體……”

“我恨透了這具可惡的機器,”法蒂瑪抗議說,“這不是我的身體!將來我會有一個真正的身體的!我可以用腦細胞克隆一個,或者移植到其他的身體上去,到時候,我就可以變成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了!”

莫妮卡盯著她看了半天,然後歎了口氣:“那就等到時機成熟了再說,好嗎?”後來,她們之間一直回避這個話題。

幾天後的傍晚,法蒂瑪和米諾駕著深潛艇,緩緩穿行在海溝北部的峰巒間,他們都一副倦容,今天他們毫無發現。米諾看到法蒂瑪一副失望的樣子,安慰她說,“沒關係,這段日子你已經帶我找到了好幾個熱泉,讓我發現了三種新的古菌,已經是很大的收獲了。”

“但是你說過,裏麵沒有你想找的那種——原母?”

“那是理論推演中最原始的一種古菌,足以填平幾大進化分支之間的缺失環節。存活的條件應該也最為特殊,或許早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又或許會在別的海域,比如東太平洋海隆或者大西洋中脊。”

法蒂瑪覺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所以……你要離開這裏嗎?”

“不,不會那麼快,畢竟這一帶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勘探到,我會再待個把月,再去西南麵勘探一下,然後……不管怎麼說,這段時間很感謝你幫我,法蒂瑪。”

“你多好啊,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但是我隻能待在這裏。”法蒂瑪幽幽地說。

“為什麼?庫倫博士不讓你走?”

“不是嬤嬤,是這副身體,該死的納米機械體。政府覺得我是個難以控製的怪物,怕我會危害他們,所以沒有給我合法身份,不讓我離開這裏。當然,他們沒有明說,找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腦機接口還不穩定,可能出問題什麼的。”

“也許有道理,上次你說過,參加實驗的其他幾十個嬰兒都因為腦機間無法協調而夭折,隻有你活下來了。”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再困在這裏我就要瘋了!但是軍方不肯放過我。他們說,十八歲以前我都得待在這裏,一切等我成年以後再說。我想到時候,他們也許還有什麼別的借口呢。”法蒂瑪說著就怒氣衝衝。

米諾想了想:“我對政治問題不太了解,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問問庫倫博士,能不能讓你跟我去海底別的地方繼續勘探,這樣的話,你也沒有踏上陸地,應該不算違反了規定。”

法蒂瑪的目光中放出驚喜的光彩:“真的麼?我當然願意了!可是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當然不會,我非常需要你這樣有海底生活經驗和工作能力的助手——咦?”

這時候,深潛艇中遠紅外線熱成像儀上的綠燈閃爍了起來,表示探測到了一個出奇高熱的目標,在一個深深的岩洞裏。

他們又驚又喜,法蒂瑪讓米諾留在深潛艇中,自己從一條大裂縫裏潛進去,不久就在岩洞深處看到了一根翻滾的黑色煙柱。那是夾帶礦物質的海水噴泉,溫度高達一百三十攝氏度。法蒂瑪順利采集了一些樣本到攜帶的高熱釜中,半小時後,他們就在顯微鏡下看到一群見所未見的半月形微生物在充滿硫化物顆粒的金屬湯中蠕動著,嬉遊著,分裂著……

那就是米諾一直在尋找的“原母”,後來,他們把那個洞穴稱為——生命之洞。

9

“法蒂瑪,庫倫博士的事我很難過。”米諾在通訊儀裏呼叫了她,“你還好嗎?”

“我沒事,”法蒂瑪幹澀地說,“我會再去附近看看的,也許會有什麼發現。我想先去生命之洞,希望有所發現。”

她離開了隻剩下一層灰燼的房間,離開了深極站。一小時後,她到達了生命之洞,洞穴在她頭頂幾十米的高處。以往海水從低處滲透進地層,被下麵的地熱加熱後沿著岩石縫隙上升,帶著各種礦物質從上麵噴出。形成洞中的噴泉,但現在一滴海水也看不見,隻有黑沉沉的石頭山。

法蒂瑪讓自己的手掌變成吸盤狀,吸附著岩石,攀了上去,爬進了山洞。她用光源照著四周,幽暗的岩洞深處散落著黑紅色的硫化物,間以銀色的金屬顆粒,但是最裏麵的裂縫是一個空洞,熱泉早已不複存在,法蒂瑪隨手抓起一把粉末,握緊了拳頭,聽到它們在自己手心吱吱作響,然後鬆手,任它們飄灑在地上。這裏早已沒有了生命的痕跡。沒有水,什麼也不可能存在。原母,那地球的生命之母,經曆了億萬年的無數災難,最終也無法熬過這場人類帶來的浩劫。

法蒂瑪黯然站了很久。自從發現原母後,這裏她來勘探過十多次,每次都是和米諾一起,這裏也留下了她和米諾之間一串串美好的回憶。至少對她而言。但現在……

“法蒂瑪。”這時候,米諾的回複來了,“你怎麼樣?有什麼發現麼?”

“洞裏也什麼都沒有。”她幹巴巴地說,“原母肯定都滅絕了,這裏沒有,其他地方也沒有。”

米諾沒有回答,要半個小時之後他才可能聽到她的信息,然後再過半小時,他的回複才能傳到她耳中。但即使他知道了,又能說什麼呢?

她神思恍惚地走到洞口,無意識地跨出去,讓自己墜下懸崖。摔得完全變了形,然後她的身體又在自我保護的指令下慢慢恢複原狀。法蒂瑪躺在那裏,懶得動彈,她在電子角膜中調出了各種虛擬畫麵,巴黎,雅典,北京,紐約……一個個偉大的人類都市都已隕滅,化為塵土。地球上已沒有任何生靈存在,最後的人類殘餘在火星和歐羅巴上苟延殘喘,看來也不可能撐多久。

一道淚水從她眼角淌過,落到地上。

不,法蒂瑪知道自己不會流淚。她的大腦雖渴望哭泣,但機械身體沒有這樣的功能。

她迷茫地坐起身來,望著地下的水點,一時不知道是怎麼了,最後,她才發現一滴滴水是從天穹上的雲團中出現,又落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