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了
一
二月中旬的這一個夜晚,假如有人不小心在寧州西部邊陲遇到了大名鼎鼎的宇文公子,一定會嚇一大跳。這位平日裏風度翩翩儒雅可親的名門之後,此刻卻是失魂落魄滿臉呆滯,頭發和衣服上沾滿了黃沙,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某個落魄天涯的無名窮漢。而跟在他身後的一男一女兩名從人,也是一臉憂心忡忡。
“公子,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天無絕人之路啊!”女斥候說,“我們可以去向那個鮫人求情,也許還可以找人仿製一柄蒼銀之月……”
“你閉嘴!”宇文公子不耐煩地暴喝一聲。女斥候低下頭,不再說話,雙眼裏隱隱含淚。梁景更是大氣也不敢出,默默地駕駛著馬車。這條小路上除了輪子滾動的聲音外,一片寂靜。
過了許久,宇文公子才重新開口說話:“抱歉,剛才失態了,此事是我算計不周,原本不能怪到你的頭上。”
女斥候的眼淚奪眶而出:“你不用抱歉,公子,我……我的性命都是你的,怎麼會在乎這些?我隻擔心你……”
宇文公子苦笑一聲:“我的性命很快就難保了,怎麼還有資格去掌控別人的命運。從今天開始,你自由了,願意去哪裏就去哪裏。”
“那我就願意跟在公子身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女斥候執拗地說。
宇文公子擺了擺手:“再說下去簡直像是戲文裏的台詞了……梁景,你怎麼停車了?”
梁景沒有回頭,堅定地說:“公子,你不能這麼消沉,一定還有辦法的。這次被遊牧部落占了上風,起因在於我的身份敗露,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贖罪。”
“這也不是你的錯,”宇文公子說,“他們能有手段讓天驅和辰月束手束腳,能看破你的底細並不奇怪。總而言之,此事我不會怪罪你們兩個,這不過是命運的一種。也許宇文家族注定了要背負著這樣的詛咒一代代活下去。過去我一直在想,哪怕隻有一天可活,我也要做好我該做的事情,不能丟了宇文家族的榮耀;但現在看起來,這世上沒有麵對死亡完全不畏懼的人,我或許……真的被絕望擊敗了。”
女斥候和梁景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這位似乎注定短命的公子。三個人正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突然之間,遠處的黑暗裏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如此懦弱不成器,真是符合宇文世家的一貫風範。”
這個聲音乍一聽似乎隔得很遠,但傳入耳中卻又異常清晰,令人難辨說話者的方位。女斥候一躍而起:“什麼人?鬼鬼祟祟地躲著幹什麼?快點滾出來!”
“滾出來?”對方嘿嘿一笑,“你打算讓誰滾出來,你還是我?”
隨著這句話,馬車的四周傳來了一陣陣的腳步聲,此時正好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視線裏什麼都看不清楚。女斥候意識到他們已經陷入了包圍,從身上解下一條長鞭,梁景也拔出了腰刀,宇文公子倒是鎮定自若,仍舊端坐著紋絲不動。
腳步聲漸漸逼近,即便沒有月光,也可以隱隱見到一些敵人的輪廓,看起來敵人數目不少,至少得有三四十個。女斥候看準了當先幾個人的身形,手中長鞭忽然抖出,連續三記重擊,把最前方的三個敵人的頸骨齊齊打折。
這是她最得意的殺招,此刻一擊奏效,心裏也不禁微微有些得意,緊跟著縱身躍出,長鞭襲向後麵的第四第五人。她心裏盤算著,合三人之力,以最剛猛的殺招爭取在其中一路打開一個缺口,還有逃脫的可能性。
女斥候毫不在意地掠過那三個剛剛被她打折了頸骨的敵人,這三人的身體搖搖晃晃,看來正要倒向地麵。但令她難以置信的事情出現了:剛剛把這三人甩在身後,她的肩膀猛地一下被人抓住了。她心裏一驚,想不到有什麼人會有這樣快的速度,能夠一瞬間來到她的背後施展突襲,但回頭看時,才是真真正正地大為震駭。
出手抓住她的人,赫然是之前被她打折頸骨的三人之一!這個人的頭顱完全歪向了一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繼續活著,但他竟然能伸出手來抓住她的肩膀。更要命的是,其餘兩人竟然也還能活動,一左一右圍住了她,一個抓住她的手臂,一個出手搶奪她手裏的長鞭。
不可能!女斥候想,這三個人絕不可能還活著,然而,並非隻有活人才是能動的……她正想到這裏,宇文公子已經開口了:“須彌子先生,是你嗎?你果然還是出現了!”
而就在同一時刻,安星眠和雪懷青站在房頂,看著身前的吉老三,內心的震驚難以言表。這的確是他們見過、脅迫過的那個吉老三,滿臉坑坑窪窪布滿疤痕,頭頂光禿、左腿殘疾,形容佝僂。但他又和那個吉老三不太一樣,因為他是在兩人的注視下飛過來的,用純血統羽人才能有的華麗的雙翼飛過來的。而他的眼睛也不再有那種猥瑣懦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自信的鋒芒。即便他的外形十分不堪,但配上這樣的銳利眼神,讓人覺得他好像是一個巨人。
“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不太像雪寂,至少不太像你們聽說過的那個二十年前的英武俊朗的雪寂,”吉老三說,“但我的確是雪寂,至少我一眼就能認出來,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鐲是雪氏曆代所傳的珍藏,後來我送給你娘作為定情物,原本是一對,她留了一隻給你,另外一隻還在她手上。我沒有猜錯的話,我的那個笨蛋兄弟多半就是在這枚玉鐲上露出了破綻。”
他說這一番話時,聲音沉厚而富有磁性,言語間自信而又條理分明,的確和之前那個畏畏縮縮連說話都結巴的吉老三完全兩樣。雪懷青走上前去,來到他跟前,仔細端詳著他的眼睛,最後長出了一口氣:“你的容貌雖然毀了,但這雙眼睛……真的很像我,那種什麼都不怕的目光也很像我。你就是我的父親,沒有錯的,但是原諒我,原諒我現在……”
這個真正的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現在你我之間存在著太多的疑團,讓你根本無暇去體會父女親情。這沒有關係,既然我來見你了,就一定會告訴你實話,雖然我之前避著你的原因就是不想讓你聽到這些實話。”
雪寂一麵說著話,安星眠一邊悄悄觀察著他,他說話時雖然極力壓抑著情感,顯得平靜淡然,但兩手還是止不住微微顫抖,目光中也隱隱有火焰在燃燒。其實他的心裏已經激動到了極點,安星眠得出這個結論,父女倆都是如此,卻又都在努力壓製。這樣的久別重逢,真是太讓人傷感了。
“那你為什麼會改變主意?”雪懷青問。
“也許因為你太聰明了,我騙不了你;又或許是因為你太執著,讓我不忍心騙你。”雪寂淡淡地回答,“總而言之,有什麼問題,你現在就可以提出來。”
“第一個問題就是關於過去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雪懷青說,“那個出麵的雪寂是假的,而蒼銀之月也並沒有被毀,對嗎?”
雪寂點點頭:“對你們倆而言,其實很好猜的,蒼銀之月之所以失靈,有可能是因為魂印石被毀,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薩犀伽羅在它附近。而你,安星眠公子,就是攜帶薩犀伽羅的人,所以在這個計劃裏,你十分重要,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
安星眠苦笑一聲:“所以你才會以自己做誘餌,一步一步引我上鉤,我一直以為是我在利用你,卻沒想到其實是你在利用我。我幫你挑撥了天驅和辰月開打,我也用身上的薩犀伽羅幫你演了這一出戲,騙過了他們。他們沒有見到我,即便見到了,也猜不到薩犀伽羅竟然就是我隨身攜帶的一塊翡翠。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你事先就把這件事說明了,我和她也一定會配合你,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難道你……其實還想對我們動手?”
雪寂輕聲歎息:“虎毒不食子啊,何況我一心隻是想化解禍事,並不想去傷害誰,或是搶奪你的薩犀伽羅。”
“那你為什麼還要騙我們,還弄出一個假父親來,為的是什麼?”雪懷青盯著雪寂,繼續追問,“你根本就不想見我?”
“我當然想見你,更想幫助你,”雪寂說,“不然我不會故意放出我的家族信物,讓天驅和辰月找到我。”
“你是故意那麼做的?”安星眠一驚,隨即釋然,“其實倒也不難猜想,以你那麼周密的謀劃,怎麼可能一時疏漏讓別人找到你,那一定是故意為之的,目的就是把相關的人都引來,解決這個問題。而整個這起事件,假如你不露麵,其實誰也不知道你在哪裏,陷入麻煩的隻有我和她而已。所以,你真的是在幫助我們。”
雪懷青沉默了一會兒,勉勉強強地說:“雖然我心裏還有怨氣,但這個說法,確實是最能講得通的。所以關於這兩天發生的事件,隻剩下一個問題了:為什麼要騙我?”
“我騙你,其實隻是為了讓你不要那麼難過,”雪寂艱難地挪動著瘸腿,坐在房頂上,月光照著他佝僂枯瘦的身軀,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和落寞,“因為真相說出來,很傷人心,我寧可你什麼都不知道,那樣至少還能在心裏保留一下美好的想象。”
“什麼真相?”雪懷青問。
“你的母親……早已背叛了我,”雪寂輕聲說,“她和我在一起的目的,隻是為了奪走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這兩件法器而已。她並沒有真正地愛過我。”
雪懷青呆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她心目中,從未停止過對當年那件事的揣測和想象,但無論怎麼猜想,有一個前提是默認的:父親和母親是深深相愛的。她相信,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父親和母親被迫做出了暫時分開的選擇,以便逃開追兵的追捕,但他們的心始終在一起。無論他們身在何方,是不是流落到了某個貧窮荒僻的山村,孤苦地生下孩子,他們都是彼此掛念著對方的。這樣的相信,支撐著她對父母的美好期許。
但現在,從雪寂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像是一把堅硬的冰錐,把她如冰一般純淨美麗卻又脆弱無比的想象一下子鑿得粉碎。而父親的這一句“她並沒有真正愛過我”,更是讓她產生了一些別的想法:那麼我的誕生,是不是也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出於某些意外,甚至是被母親利用的工具呢?
她怔怔地想著,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在過去的二十年裏,她作為一個人羽混血兒,在一個人類山村裏歧視的眼光中默默長大,身邊隻有一個略有點瘋癲的養父,從來沒有真正的父母站出來保護她、疼愛她,但她從來不會為此流淚哭泣。但是現在,真正的父親就坐在身旁,卻用短短的一句話就擊潰了她的堤防,甚至讓她開始懷疑人生的意義。
安星眠默默地握住她的手,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雪寂歎息一聲,接著說:“從頭說起吧。從二十年前開始說。相信你們也已經聽說過了,二十年前的冬天,正是風氏和雪氏的百年之約到期的時候,我孤身一人去往寧南,但目的卻並不是爭奪王位。我從來就沒有權力方麵的野心,那一趟去寧南,原本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勸說風氏領主風白暮放棄掉城邦至寶薩犀伽羅。”
“放棄薩犀伽羅?這怎麼可能?”安星眠很是吃驚。
“當然有可能,因為薩犀伽羅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對抗蒼銀之月,”雪寂說,“如果能毀掉蒼銀之月,薩犀伽羅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而蒼銀之月……那時候就在我的手裏。我去求見風白暮,就是希望能找到方法讓這兩件法器一同被摧毀,但我沒想到,我把自己送進了一場和兩件法器其實沒什麼關係的大麻煩裏。”
二
如果說,在最初被放逐之後,雪氏的先祖還曾懷有擊敗風氏重奪寧南城的夢想的話,到了雪寂這一代的時候,這樣的夢想已經和狂想妄想沒什麼差別了。在這百年間,雪氏經曆了許多重大的變故,尤其是幾次殘酷血腥的內亂,讓原本就實力不如風氏的家族力量更加削弱。在聖德二十四年這個時間節點到來的時候,遠遠盤踞在寧州偏遠地帶的雪氏家族已經衰敗不堪,別說和風氏所擁有的霍欽圖城邦相抗衡,哪怕是從寧南城裏隨便拉出一個貴族之家,恐怕都能擊潰他們。
年輕的雪寂對此反倒感到很開心。他是個對權力無欲無求的人,接任雪氏族長不過是因為其他合乎條件的人都死了,隻剩他一人而已,雪氏不再具備動搖風氏根基的實力,他反而十分輕鬆愉悅。百年之期將滿的時候,他打定主意,要去到寧南城,明明白白地告訴風白暮,雪氏不會再對城邦的主權有任何想法,從此雙方可以寬心地過日子。
懷著這樣的想法,這一年裏的雪寂毫無壓力,並沒有為了這次重要的會麵做任何準備,反而四處遊玩,自得其樂。春天的時候,當來到寧州中部的一片森林時,他遇到了一場激烈的廝殺,一群人正在追殺一個單身的人族女子,這幫人中既有秘術士也有武士,本領都不弱,下手也極為狠辣。出於義憤,他挺身而出,試圖幫助這位女子,但兩人還是寡不敵眾。正當雪寂以為自己這一下頭腦發熱的“義舉”搞不好要讓自己喪命當場的時候,女子突然從背後取出了一根深黑色的鐵棍,將鐵棍舉到半空中。緊跟著,沒有任何征兆地,敵人全部失去知覺倒在了地上,雖然還有呼吸心跳,卻再也沒有分毫意識,自然也無法動彈了。
“這、這是什麼?”大難不死的雪寂喘著粗氣,看著這根帶有恐怖魔力的鐵棍,十分驚訝。
“這是一件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凶惡法器,”女子回答,“我想要毀掉它,這些人就是為此而跟過來的。”
“照我看,它的存在倒也不完全是壞事,”雪寂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要是沒有它,我們倆的命都得交代在這兒了。”
“可是要是沒有它,你今天也根本不可能被攪進這件事情裏來,也就不可能把命交代在這兒,對不對?”女子俏皮地眨眨眼睛。
“你說的……倒也挺有道理的。”雪寂搔搔頭皮,哈哈一樂。
雪寂發現,這個女子的性格和他十分接近,都是磊落灑脫不拘小節的人,彼此很談得來。兩個人很快熟絡起來。女子也告訴了雪寂她的身份,原來她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個富貴人家出身的漂亮大小姐,真實身份卻是令人聞之喪膽的辰月教的教徒,而且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地位不低的骨幹成員。而這根名叫蒼銀之月的法杖,則是她從辰月教裏偷出來的。
“蒼銀之月……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好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殺人利器呢,是你們辰月教的鎮教之寶吧?”雪寂大為吃驚,“你居然會偷自己教派的鎮教之寶?”
“所以他們才派那麼多人來追我啊,”名叫聶青的女子滿不在乎地說,“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我不但偷出了蒼銀之月,還學會了它的用法,這下子想要對付我可就麻煩了。”
“你也不早說,”雪寂哼唧著,“害得我白跳出來英雄救美,肩膀上挨的這一下可真夠疼的。”
“你也知道是英雄救美嘛,”聶青撅起嘴,表情十分動人,“能認識我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你還有什麼不甘心的?”
“好吧,我認栽,”雪寂喃喃地說,“那你能不能至少告訴我,你為了什麼要甘冒奇險偷這件要命的玩意兒?你這可是選擇了和整個辰月教為敵啊。”
聶青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我想要去寧州的寧南城,用蒼銀之月換取那裏的另外一樣法器,可以和蒼銀之月媲美的法器。”
“寧南城什麼時候有這種東西了?”雪寂不敢相信。
“因為這是風氏一直保守的秘密,”一直如陽光般明媚的聶青忽然間有些消沉,“為了這個秘密,已經有太多的羽人喪失了性命。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聽你的口氣,你想要換走這件法器,居然是為了羽族?”雪寂從她的話裏聽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
“確切地說,是為了我一個冤死的好朋友。”聶青說著,頭垂了下去,雙眼裏隱隱有些淚光,更多的卻是仇恨之火。
聶青慢慢地訴說了往事。幾年前,她去寧州執行任務時,被敵人追殺,幾乎喪命,一位羽族少年冒險把她藏起來,救了她的命。這個少年生性羞怯內向,心地像水晶一樣透明無瑕,兩人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但一年後,當她再度踏上寧州的土地,並且抽空去探望這位朋友時,卻發現他已經被抓起來,送進了監獄裏,而且是死牢,罪名是強奸並殺害了一名貴族少女。
聶青絕不相信這個見到女孩子都會臉紅的少年會幹出強奸殺人這種駭人聽聞的罪行,她立即動用自己的一切資源展開了調查。這位辰月教中的精英弟子有著不凡的頭腦和過硬的手段,很快就查出來,這是一樁栽贓陷害的冤案,真凶其實是另外幾名貴族子弟,犯事之後卻把這位可憐的平民少年推出去頂罪。這個少年平民出身,一個人生活,沒有任何關係背景可以求助,加之自己本身就不善言辭,根本無力為自己申辯,很快就被落實了罪名,關入死牢。
這件事徹底激怒了聶青。她幾乎動用了自己的一切關係——這些關係原本隻有在辰月教需要的時候才能被動用——去拯救這位少年,但卻遇到了極大的困境:少年並沒有關在死囚牢裏,他被轉移走了,不知去向。
不屈不撓的聶青繼續努力。和孤身一人的沒落貴族鶴鴻臨不同,她所擁有的資源是後者所不能比擬的,所以鶴鴻臨沒能救出他的兒子,聶青卻最終通過一位有權勢的辰月教的“朋友”打聽到了這位少年的下落。
“人麼,我可以找到,也可以想辦法幫你弄出來,”她所找到的那位有權勢的“朋友”說,“不過我勸你還是讓他就死在那裏好了,不然你看到他,反而會更加難受。”
“這話是什麼意思?”聶青急忙問。
“你見到他就知道了,”對方擺擺手,“我雖然幫你們辰月的忙,但有些底線我也不能去觸碰,你如果想知道其中的內幕,就自己去查吧。”
幾天之後,少年果然被人秘密送到了聶青的藏身之所,但當聶青看到他時,卻幾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已經變成了一具被一層幹枯的薄皮所包裹著的猙獰骷髏,渾身惡瘡與膿血,那雙往日純潔而溫暖的眼睛,如今幾乎成了空洞,幹癟的眼瞳裏毫無生氣,隻剩下死人一般的麻木和凝滯,無論聶青怎麼流著淚呼喚他,他都不可能再做出絲毫的反應了。那位辰月的“朋友”其實說得半點也不錯,讓他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脫。
聶青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她用自己隨身帶的匕首刺入少年的心髒,隨後她立即開始調查,試圖查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能把一個大活人變成這樣。
“那就是薩犀伽羅,你們羽族的寶貝,惡魔一樣戕害自己族民的寶貝。”幾年後的森林裏,聶青告訴雪寂。
雪寂陷入了深深的震驚之中。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高貴的種族背後也隱藏著這樣綿延百年的罪惡。他原本就是一個性情有些衝動的人——不然也不會出手相救聶青,或許是出於義憤,或許是出於維護羽族榮譽的榮耀感,又或許僅僅是出於對聶青的好感,他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聶青。
“你作為一個人類,想要求見風白暮幾乎是不可能的,”雪寂說,“而你一旦向寧南城的人透露你身上帶著蒼銀之月,那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的確如你所說,”聶青很是苦惱,“我這一路上除了甩脫追兵,想得最多的就是怎樣才能勸說風白暮毀掉薩犀伽羅,但我想不出好辦法。”
“我可以幫你,今年正好是我們兩個家族百年之約到期的時候,”雪寂大聲說,“風白暮不會見你,卻必須要見我。我會告訴他,我們雪氏家族放棄一切對城邦領土的訴求,交換條件就是要他毀掉薩犀伽羅。隻要我也同時毀掉蒼銀之月,我想他應該會動心的。”
“你真的願意這麼做麼?”聶青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雪寂。
“我原本就是要去告訴風白暮,雪氏家族認輸了,”雪寂回答,“現在不過是多一個條件而已。風白暮是一個明事理的領主,他也應該知道薩犀伽羅這樣的東西有多大的危害,隻要能去掉蒼銀之月的威脅,他沒有理由不答應。”
“你為什麼要幫我這個忙?你剛剛才說,你對於那些權力責任並不太在意,但卻攬下了這麼艱難的一件事,為什麼?”聶青又問,語聲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雪寂的臉微微一紅,硬著頭皮回答:“這是為了整個種族的聲譽……為了將來不再有羽人受害……其實……其實我就是想幫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聶青捧著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