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真難辦了。”雪懷青愁眉不展。
雪寂又輕聲補充說:“何況事到如今,我得到一個清白的名聲,又有什麼用呢?容貌、身體、過去的生活,那些倒並不重要,但是她……她終究不會回到我身邊。不過幸好,我還有一個女兒,這真是命運作弄了我一生之後,留給我的最好禮物。有了這件禮物,什麼清白的名聲,要不要都一樣。”
雪懷青忽然用手捂住了嘴,眼圈一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站起身來,來到雪寂的身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現在,我覺得你能給我一種父親的感覺了。”
雪寂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但全部的感情似乎都傾注在了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裏。那一刻安星眠仿佛產生了錯覺,覺得眼前坐著的並不是幹枯佝僂、麵容醜陋的“吉老三”,而仍舊是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瀟灑自如的年輕王子。
“那麼,母親的背叛又是怎麼回事?”雪懷青終於又開口問道,“是發生在你離開寧南城之後嗎?”
雪寂的雙眼木然地直視著前方黑漆漆的夜色,目光中的神采漸漸黯淡下去:“幫助風白暮完成他的遺願之後,我從花園的後門跑出去,匆匆拿了點隨身用品,趕緊逃離王宮,羽人們果然把我當成了最大的疑凶,開始追捕我。我倒是並不畏懼,隻要和我的妻子會合,有蒼銀之月在手,至少對付這些追兵不成問題。至於薩犀伽羅,就隻有以後再說。這一次拿不到薩犀伽羅,實在是因為寧南城局勢太緊張,我沒有辦法找到突破口,我相信她也一定會原諒我。
“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合之後,會產生那些意想不到的變故。見麵之後,她並沒有詢問我是否受傷,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風白暮有沒有同意交出薩犀伽羅。當我告訴她不但薩犀伽羅拿不到了,連我自己都成為了殺死領主的嫌疑犯時,她的臉色大變,顯得十分失望,也有一些隱隱的憤怒,但她並沒有開口斥責我,而是又恢複了常態,開始關懷我的一切。她對我說,摧毀這兩件法器本來就是長遠的事情,不急於一時,人沒事就好。
“這些話讓我心裏很是寬慰,但她最初那一刻的失望和憤怒,卻也讓我疑心重重。在寧南城王宮那樣複雜的環境裏待了幾個月,我對人的防備心也越來越重,哪怕麵對的是青兒。當時我假裝若無其事,和她一起上路逃亡,晚上在一個小城的客棧裏投宿。我裝作睡著了,卻一直在留意青兒的動向,果然,到了半夜裏,她聽我鼾聲均勻、呼吸沉穩,以為我睡熟了,起身偷偷溜了出去。我自然是跟在身後,那時候心裏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青兒恐怕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在瞞著我。
“青兒跑到客棧後麵的馬棚,用隨身帶的眉筆在一張紙上匆匆寫了一些字,然後吹了一聲口哨,天空中立即飛來一隻身形矯健的大鳥。我能認出來,那是傳說中原產於雲州的迅雕,雖然生性凶猛,但一旦被馴化,卻是最好的傳訊工具,比信鴿更快更保險。迅雕馴化極難,全九州也找不出幾個能利用迅雕傳訊的人,沒想到青兒就是其中之一。
“青兒取出一根細繩,準備把字條綁在迅雕的爪子上,我知道再不出手就晚了,於是趁她不備,猛然跳出,用羽族的擒拿手法出其不意地扭住她的手腕,奪過了字條。她看清偷襲者是我,十分驚慌,連忙出手搶奪,而且用的竟然是毫不留情的殺招!我這才意識到,對她而言,我隻是一個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那張字條上所寫的,才是她真正在意的。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大致能猜出,她這麼做,毫無疑問是為了薩犀伽羅。
“這是一個陌生的青兒,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青兒,過去我所認識的妻子,隻不過是一直把自己藏在虛假的外殼之下罷了。她原本就是在處心積慮地利用我去試圖得到薩犀伽羅,那些兩個人在一起的甜蜜生活,也都是偽裝的假象。當然,倘若隻是欺騙我也就罷了,看著她隆起的肚腹,我想到這個孩子竟然都可能是她利用的工具,一下子腦子裏驚怒交集,失去了理智,下手也變得狠了起來,把她當成了真正的敵人。
“我滿腔的憤怒再也抑製不住,出招也越來越快。她原本功夫和我差不多,但懷孕的身子實在不方便,在她來得及動用蒼銀之月之前,我打倒了她,把蒼銀之月搶在了手裏。到這時我才有空去看那張字條,上麵用潦草的筆跡寫著:‘計劃失敗。我將繼續跟著雪寂,利用他尋找下一次機會。’
“這幾個字明白無誤地說明了一切,我再也不存一絲僥幸了。事實很清楚,她聽命於人,早有預謀地接近我,試圖利用我去奪走薩犀伽羅,什麼毀滅兩件法器製止殺戮,無疑是天大的謊言。可笑我從頭到尾對她沒有半點懷疑,一直被玩弄於股掌之間。那時候我看著倒在地上的她,看著她毫無懼色卻也沒有絲毫感情的臉,心裏的念頭是,如果我會用蒼銀之月,一定要吸走她的靈魂,因為她侮辱了我的靈魂。當然,不用蒼銀之月,我也可以很簡單地一刀殺了她,以泄心頭之憤。”
雪懷青屏住了呼吸。她當然知道父親並沒有殺害她的母親,否則的話,她自己根本就不會存在。但聽到這裏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十分緊張。
“但最終我沒有下手,我已經拔出了刀,卻沒有辦法下手,”雪寂喃喃地說,“我的理智告訴我,她不是我的愛人,她是一個騙子,她在利用我,我完全應該一刀殺了她。可是當我舉刀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過去大半年裏我和她在一起的快樂日子,那些幸福是那麼真實,即便明知道她隻是在演戲,我還是無法自拔地沉迷了進去。是的,她騙了我,但她同時給予我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更何況……她的肚子裏還有了你,哪怕她十惡不赦,孩子卻是無辜的,我如果一刀刺下去,那就是一屍兩命啊。
“我突然間萬念俱灰,什麼都不再去想了,我扔下了刀,把蒼銀之月也扔到了她麵前的地上。青兒一把抓起蒼銀之月,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我苦笑一聲,對她說:‘我很想殺了你,可是我辦不到。還不如讓你用蒼銀之月奪走我的靈魂,至少從此我就不會痛苦了。’
“她就像不認識我一樣,盯著我看了很久,有些遲疑地舉起蒼銀之月,但最終卻沒有動手,而是轉身離開。我也並沒有去追她,心裏充滿了迷惘,總覺得過去這幾個月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場美麗的幻夢,而眼下,夢醒了。”
五
訴說這一切的時候,雪寂的麵容始終很平靜,聲線也很平穩,仿佛心裏不帶一絲漣漪。但安星眠和雪懷青都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那一絲抹不去的哀痛。雪懷青禁不住想,如果是我遇到了這種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對方吧?但她很快又想,很多事情不身臨其境設身處地地感受,是無法得到準確的答案的。不管事前如何設想,到了最後,每一個人都會屈從於真實的內心。
“於是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你們倆後來分道揚鑣,”安星眠說,“大家都以為是你們故意兵分兩路呢,卻誰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變故。後來她用蒼銀之月殺死了追她的羽人,躲到一個小山村,生下了女兒,而你……去了西南戈壁?”
雪寂點點頭:“我被追得太緊了,如果一直在城市轉悠,是很難逃過他們的追捕的,隻能冒險去一些危險的地方,希望能利用自然環境的變化來甩掉他們。從寧州出發,最近的一個凶險之地就是西南戈壁了。反正我當時心緒低落,覺得大不了就死在沙漠裏,也沒什麼關係,抱著這樣的想法,我來到了斯畝鎮,匆匆購買了兩匹駱駝和一些食水,還有一張粗陋的地圖,連向導也沒有請就出發了。
“開始的幾天還算順利,但是從第四天開始,大漠裏刮起了大風,行動變得異常艱難,別說幾乎連方向都看不清,就算能看清方向,駱駝也不聽使喚,我這才明白過來,在大沙漠裏這樣一個人孤身行動有多麼愚蠢,但是後悔也太晚了。我很快迷了路,食水也在沙暴中損失了不少,眼看就要陷入絕境。這時候一個意外遇到的人改變了我的命運,那是我在一場沙暴過後看到的,那個人估計是直接被狂風刮過來的,正摔在沙漠裏昏迷不醒,裝水的皮囊也破了洞,水全部流走了,如果沒有人來救他,在這樣的大漠深處,恐怕是死定了。
“我當時想,左右是個死,有人陪著作伴也不錯,就從僅剩下的兩皮囊水裏拿出一袋,喂給了他半袋。他醒來之後,自然是對我千恩萬謝,我苦笑著告訴他,也不過能讓他多活一天半天而已。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隻有這麼點水,死在沙漠裏是遲早的事情。他卻笑了起來,說看來是天神不想要我死得太早,我好心救了他,卻反倒救了自己。我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他告訴我說,如果是其他人,被困在這茫茫沙海裏毫無疑問死定了,但他卻不同,他在這附近有一個‘窩’。
“我猛然醒悟過來,趕忙問:‘你是來自……那個傳說中專門收留無路可去的人的遊牧部落?’他點點頭,對我說:‘我看你孤身一人深入大漠,想來也是個無路可走的人,不如隨我一同去部落吧。我們這個部落收容新人,從來不管他過去幹過什麼,哪怕是十惡不赦都不要緊,隻要能在部落裏同舟共濟就行。你能在危難中把自己僅剩的飲水分給我,我想你應該是夠資格的。’
“我謝過他的好意,告訴他,有一批敵人追我追得很緊,我不想連累任何人。他問我具體情況,我不能把薩犀伽羅與蒼銀之月相關的事情告訴一個陌生人,隻能含糊其辭地編了一個謊言,說明這群羽人絕對不會放過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聽完後,沉吟了一會兒,從隨身的包袱裏找出一樣東西交給我。那是一顆黑色的藥丸,看起來絲毫也不起眼。
“‘這顆藥是用殤州特產的腐心草製成的,吃下去之後能夠讓人假死,’他對我說,‘前方向北大約五裏的地方,有一座沙山,沙山上有一處流沙,看起來很凶險,卻並不深,事實上,那座沙山的背後就有我們的一處地道。’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道流沙,說不定就是部落裏的通緝犯們逃脫追兵的一個方法。而我如果接受了這樣的恩惠,以後恐怕就真的隻能和那些窮凶極惡的凶犯為伍,一輩子做一個沙漠裏的牧民了。我固然不是養尊處優的廢物貴族,但畢竟自幼生活環境都十分優裕,想到今後的一生要在茫茫大漠裏苦熬求生,說心裏不猶豫那絕對是假話。但仔細想想,整個城邦的人都把我當成了敵人,想要求生原本就不容易,而更重要的在於,青兒帶給我的痛苦一時半刻很難消弭,或許我真的需要躲在這種遠離人世的地方,才能稍微克製心裏的煩鬱。”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提議,服下了那顆藥?”雪懷青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的臉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其實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雪寂下意識地撫摸著他臉上的傷疤,“我服下了藥,按照那個人指點的方位陷入了流沙,也成功騙過了追兵。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一天,那座沙山上碰巧有一窩毒蠍……”
雪懷青打了個寒戰,安星眠也覺得心裏很不舒服,好似有蠍子從他心上爬過一樣。雪寂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物,在經曆種種磨難之後,沒有傷於背叛他的妻子手裏,也沒有傷於寧南城的追兵,卻意外地折在毒蠍手上,既毀掉了容貌,也瘸了一條腿。命運如此不公,除了讓人長聲嗟歎之外,似乎說什麼都是多餘的。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對長門所追求的心靈的解脫,似乎又多了一點領悟。
“在這之後,你就一直留在了部落裏?”雪懷青問,“那麼蒼銀之月呢,又是怎麼到你手裏的?它不是被我母親帶走了嗎?我後來曾聽一個意外的旁觀者轉述過,她曾用蒼銀之月殺死過一群羽族的追兵,時間就在那一年冬天,應該正好是你們分手後不久。”
雪寂的臉上現出了迷惘的神色:“這是我一生都難以索解的一個謎題。是的,蒼銀之月當時的確被你母親帶走了,我親眼見到她帶走了,而且如你所說,之後她還使用過它。可是不知為什麼,它又離奇地出現在了我的身邊……”
拜毒蠍子所賜,雪寂被從流沙裏拉出來時,差點真的死掉。幸好在腐心草的作用下,其時他的血液流動極其緩慢,毒質還沒有進入心髒,所以最終他還是被救回來,隻是麵容從此變得坑坑窪窪,再也不複當年的俊逸,一條腿也留下了終身殘疾。
他的心態卻反而淡泊下來。於他而言,失去了一生的摯愛,自己的麵容和身體變成什麼樣似乎並不太重要了。於是他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從此開始了拄著一根拐杖在沙漠裏的生活。他雖然腿有殘疾,功夫仍然不錯,加上過人的頭腦和見識,在部落裏很受尊敬,盡管他的身世是捏造的。他漸漸覺得,也許今後的一生就將這樣毫無漣漪地過下去了。
幾個月之後的某一天,他被安排和幾名同伴去鎮上采買必備的藥品,但還沒啟程回去,一場新的沙暴降臨了,眼看著天色已晚,幾個人隻能暫時在鎮上住下,準備等第二天沙暴平息了再回去。
這是幾個月來雪寂第一次回到“正常”的人世,雖然這裏隻是一個邊陲小鎮,充斥著油水很大但絕不精致的食品,充斥著各種粗糙便宜的生活用品,充斥著來此尋求生意的庸脂俗粉,他仍然感受到了一絲無法抹去的留戀。他坐在一家酒樓的二樓,有些出神地看著窗外閃亮的燈光,視線卻並沒有聚焦在任何一個點上,仿佛隻是那種朦朦朧朧四散模糊的燈火就已經足夠讓人沉醉了。過了好久,他才忽然意識到,好像有人在窺視他。
但轉過頭去,剛才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被窺視感卻已經消失了,周圍並沒有可疑人等,隻有一些低頭悶飲或吵鬧幹杯的酒客。他以為那是錯覺,並沒有太在意。
這一夜他睡在客棧軟和的床上,很快進入了夢鄉,但這一覺睡得很沉,似乎又有一些不同尋常,當他醒來時,驚覺日上三竿,同伴已經收拾停當等著他。他趕忙起床準備洗漱,但就在這時,他發現床頭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木質的長形盒子。
雪寂思索了片刻,有些明白為什麼這一覺會睡得那麼死了,一定是有人悄悄給他下了迷藥,然後趁夜潛入他的房間裏,留下了這件東西。他仔細檢查,發現並沒有丟失任何物件,而自己全身上下也無異狀,就是說,這個潛入者既沒有傷他,也沒有盜竊,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留下這個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這個木盒,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殘留的香氣,這股香氣就像一道閃電,一瞬間讓他幾乎不能動彈。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打開了木盒,蒼銀之月就在木盒裏靜靜地躺著,那特殊的材質在太陽下也幾乎沒有反光。
雪寂一把將這把堪稱無價之寶的蒼銀之月扔在地上,推開窗戶看出去,門外隻有豔陽高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並沒有他想要找的那個熟悉的身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略微恢複了冷靜,意識到留下這柄蒼銀之月的人必然早就已經消失了,這樣推開窗戶怎麼可能看得見?
他狠狠喘了一口粗氣,重新撿起蒼銀之月,仔細地查看。沒錯,這不是贗品,而是貨真價實的蒼銀之月,殘殺了無數靈魂的恐怖法器。有多少人一提到它就禁不住戰栗,又有多少人做夢也想得到它,但是現在,它竟然就這麼輕易地出現在自己的床頭,被自己握在手裏。
“是你留給我的嗎?”雪寂喃喃地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什麼?”
“那一定是我娘留給你的,”雪懷青說,“沒有人能從她手裏奪走蒼銀之月。”
“那是確鑿無疑的,”雪寂說,“她身上的氣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她明明是打算利用我去搶奪法器的,卻又為什麼反而把蒼銀之月交給我呢?我完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雪懷青皺著眉頭,“就算她放過你了,也不至於要放棄蒼銀之月。”
雪寂擺擺手:“我想了二十年都沒想明白,你們這一時半會兒哪能解得開?先不提這個了,我的事情講得差不多了,說一說你吧,雖然我也調查到了一些你的情況,但畢竟隻是大致的梗概。我很想知道你這些年來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你們慢慢談,我下去走走。”安星眠知趣地說,從那個打開的天窗跳了下去。他想,這個時候父女倆還是單獨相處為好,雖然某種程度上他也不能算“外人”。
安星眠離開客棧,來到街上,腦子裏始終想著聶青那不合常理的舉動。她為什麼會把蒼銀之月留給雪寂?假如說她是為雪寂所感動幡然悔悟,那大可以兩人光明正大地見麵,為什麼做了這件事後又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來解釋?雪寂固然說了,他想了二十年都沒有想明白,但安星眠還是禁不住要去猜測其中的情由。
他信步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曾和雪懷青一起藏身的那個棺材鋪,想起之前狠狠捉弄過鋪子裏的老板和店夥計,還打壞了他們好幾口棺材,心裏微微有點歉疚。我們的安公子雖然是個長門僧,卻大概是古往今來最有錢的長門僧,摸摸懷裏的銀票,打算悄悄塞一張進門縫,聊作補償。
他取出一張麵值一百金銖的銀票,來到棺材鋪門口,彎下腰正準備把銀票從門縫裏塞進去,卻忽然聽到裏麵傳來幾聲對話。這對話的聲音剛一入耳,他就僵住了,連忙收回銀票,躡手躡腳地縮到一邊,忽然間背上冷汗直冒。
他聽到了宇文公子和須彌子對話的聲音!
“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那我也隻能從命,誰叫我技不如人呢?”這是宇文公子在說話,“我也知道你是個驕傲的人,多餘的話我不必說,但是你確定能把那兩個人也一起帶去?”
“去不去,不是他們說了算的,”這是須彌子一貫倨傲的聲音,“他們非去不可。”
在此之前,須彌子好幾次幫助過安星眠,但這個老怪物的性情實在是無人可以捉摸,所以他仍舊十分謹慎,並沒有在心底裏把須彌子當成自己人。而眼下看來,這樣的謹慎絕非沒有道理,因為須彌子竟然和宇文公子待在一起,而且從對話的內容聽來,這兩人結成了某種同盟。至於他們為什麼在棺材鋪裏,大概和之前安雪二人的想法差不多:棺材裏最方便藏人,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
“把那兩個人一起帶去”,安星眠琢磨著這句話。所謂的“那兩個人”,估計就是指他和雪懷青了,可是帶到哪裏去呢?無論如何,從須彌子的語氣來判斷,一定是會強迫他和雪懷青從命的,那麼這個要去的地方多半也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他悄悄地向後退出幾步,打算回去找到雪寂和雪懷青,先離開這裏再做打算,哪怕是暫時避入沙漠裏的遊牧部落。須彌子再強大,想要在茫茫沙海裏逞威恐怕也不容易。但剛剛退出兩步,就感到背後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一回頭,他看到了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和一雙呆滯的眼睛——這是須彌子的屍仆。
“你的耳朵到底有多靈光?”安星眠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早該想到,這麼熱鬧的一場大戲,真正的狠角色總是會最後登場。”
“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聰明到我都有點舍不得殺你了。”須彌子冷冰冰的語聲從棺材鋪的門縫裏傳了出來。
片刻之後,安星眠帶著須彌子來到了楊柳客棧的樓下,同行的除了須彌子的屍仆之外,還有宇文公子和他的兩位隨從。女斥候抬頭看了看客棧的頂部,有些擔心:“你不會耍詐吧?”
安星眠還沒有回答,須彌子已經開口說:“他沒有這個膽子。他很清楚,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鎮子上,無論什麼人躲藏在哪裏,都一定會被我揪出來,所以還不如老實一點交出人來,可以避免受到多餘的傷害。”
“有時候我真是挺討厭你這種目中無人的自信心的,”安星眠無奈地說,“但我又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是實話。”
須彌子哼了一聲,忽然間身形一閃,已經離開了之前所站著的位置。“嗖”的一聲,一支長箭從半空中劃過,正釘在須彌子剛剛站立的所在,箭頭深深地鑽入了地表。
“看起來,你懂事,有些其他的人卻不太懂事,”須彌子的話語裏殺氣彌漫,“那就不能怪我了。”
安星眠抬起頭來,看著夜空中,一個白色的光點正在高空中盤旋飛旋。那是拿著弓箭的雪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