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胸前它貼著我的地方有點發熱,還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我把蟬托在手裏,看著它一點點變得活靈活現——它的眼睛有了光亮,如兩粒潤澤的黑珍珠;翅膀的顏色在漸漸地變淡,變淡,直淡成了真正的蟬翼的灰白色。同時,也慢慢地薄了起來,有了透亮的、絲般的紋路,有了飛翔的資質與渴望。
我沒想到梧桐巷也變成了一條商業街。
梧桐巷不長,非常逼仄,大人站在路中間兩臂展開,差不多都能摸到兩邊房子的牆壁,而且巷子曲裏八拐、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十分幽靜。我喜歡梧桐巷是因為在巷子的盡頭,真的有一棵梧桐樹。樹很大,也很老了,可能有一百多歲了。夏天的時候,在樹下開辟出一大片濃濃的蔭涼;秋天,會有小船一樣的樹葉飄下來,周圍綴了一圈的梧桐子——前不久,我還帶著邊邊在樹下撿了好多梧桐子,這會,整條巷子全變了樣。
一家家的民居都變成了店鋪,門口挑著各色的旗幡,有的門口還支了個小攤,或是擺上個博物架,把店裏的商品展示出來,路麵就越發顯得狹小,人多的時候,隻能側著身子走路。
這讓我有點遺憾,我喜歡這條巷子原來的樣子。
還好,走到巷子盡頭的梧桐樹下,終於清靜了一些。樹下的這家店是賣木雕的,看看裏麵顧客不多,我就走了進去。
牆上的木雕掛得琳琅滿目,有風景的,也有人物的、動物的,還有一些小掛件。
一個男人坐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木塊和細碎的刨木花間埋頭刻著什麼,店裏三三兩兩的人來,看過後又三三兩兩地走,他也不招攬生意。
我看見那些小掛件中有一隻蟬,和我的有點像,就拿來比較。
“你的在哪兒買的?”他終於抬起了頭,問。
“不是買的,是我爸爸刻的。”我有點得意地說。
他走了過來,說:“我能看看嗎?”
我把蟬拿下來,遞給他。他仔細地看著。
他看蟬的時候,我在看他。
我第一眼就看見了他下頦的那個月牙形的疤,雖然他留了濃密的胡子,但那個疤並沒有完全被遮住。不過他的睫毛好像沒有記憶中的那麼長那麼密了,可能是臉更黑更飽滿了的緣故。
我知道不能叫他“小大人”了,他現在是個留胡子的真正的大人。
而且,這個“大人”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一樣,臉上也是不幹淨的,那個時候因為踩了我的“機關”摔倒在地上臉上沾了好多“沙吉”,現在則是木屑。
忍不住,我就哈哈地笑了起來。
他不解地望著我。
我指指他的臉,說:“木屑。”
他沒去擦,隻盯我看,眼神幽遠、飄忽,若有所思……
然後,他也笑了起來,抬起胳膊蹭了蹭臉。他笑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角有了幾條淺淺的紋。
“刻得不錯。”他說,然後把蟬還給我。
我把蟬戴好,轉身走了。
“沙吉。”走到門口,他叫了一聲。
原來,他也認出了我。可我並沒有太吃驚,好像這是很尋常的事,好像我們一直聯係著而且昨天還剛剛見了麵。
我回過頭。
他擺了擺手說:“常來玩哦。”
可回家的路上,我越想又越覺得這事不尋常起來。
那麼多年過去了——確切地說七年過去了,那麼多人走了,可“小大人”來了,留了胡子,變成“大人”來了——現在應該叫他“大人”了。而且,偏偏就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小城,偏偏就在梧桐樹下開了家賣木雕的店,偏偏我就走了進去並認出了他,(當然,偏偏他也認出了我)——想到這裏,我心裏開始有點疙疙瘩瘩的。他最初見到我時我才六歲,現在我十三歲了,我的變化應該很大,最最重要的是,我變漂亮了,他沒有看出來嗎?他憑什麼一下子就認出了我呢?就算認出來了,也應該驚訝地說一句:“哎呀,沙吉!真是沙吉嗎?長這麼漂亮了!我都不敢認了。”
想到這裏,我簡直有點憤怒了。他不是叫我“常來玩”嗎?我現在就去“玩”,我要弄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