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下。
良久,謝棠隱約聞到煙味,這才側頭看,發現是程越珩。
他像飯後散步,一路來到了這裏,著裝休閑,輕鬆愜意。
“你怎麼也在?”謝棠問完覺得自己未免太自作多情,第一反應竟然是他跟蹤她。
程越珩靠著椅背,將腿舒展,模棱兩可地說:“路過。”似乎怕她不信,他又加了一句,“來拜訪一位老教授,剛好路過。”
謝棠“嗯”了一聲,不知有沒有信這套說辭。
她看了看手機屏上的時間,該回去了,出於禮貌向對方道別:“我先走了。”
程越珩扔了煙頭,跟上她:“為什麼不跟謝蓉相認?”
以前費了那麼大勁兒找謝蓉,如今找到了,為什麼不相認?
謝棠也這樣問過自己。
可她以前找謝蓉,也就是想親眼看看謝蓉過得到底好不好,黃秀說小蓉被好人家收養了是不是真的。她隻是想要確認,是真的。
她曾經連最後一眼都沒來得及見,六歲的謝蓉就被帶走了。這麼多年過去,成了她心裏的刺,在血肉裏腐爛。
看謝蓉變成了禾畹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家人,真的過得很好,謝棠像完成了一樁夙願。
但她不想去打擾。
夙願完成,除了高興,又還有些別的說不出的情緒。
謝棠沿著林蔭道慢慢往前走,晚風拂麵,路過了校園裏的跳蚤市場,路過了音樂廳外的露天演出,歌聲飛揚,青春無限。
許久之後,謝棠發現程越珩還跟著她。
謝棠:“你……”
程越珩:“我散步。”
謝棠:“行……”
路不是她開,樹不是她栽,她沒法限製他的活動範圍。
直到出了C大校門,謝棠在路邊等車,散步的人沒有理由再同她一起走。
程越珩目送她離開,到最後,她攥在左手中拿了一路的糖葫蘆,扔進了垃圾桶,也沒給他。
04
六月,謝棠得到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
導演佟燃籌劃拍攝的電視劇《鳳火》中有個角色,要求性別女,年齡在二十二歲至二十五歲之間,容貌出色,氣質上乘,精通越劇。這隻是劇中的一個小人物,但佟燃素來以嚴苛著稱,事事都想做到最好,他和尹西竹有些交情,便向尹西竹打聽崇林社裏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尹西竹推薦了謝棠。
她問謝棠願不願意去試鏡,謝棠心裏吃了一驚。
尹西竹說:“我推薦你,你好像很驚訝?”
謝棠沒有隱瞞地說:“有這種機會,我以為您第一時間會想到鬱湘,或者演出一隊裏幾個經驗豐富的姑娘。”
“你也不差。”
謝棠笑了笑:“謝謝您。”
尹西竹也笑:“你以為我在說客套話?”
兩人心知肚明,謝棠之所以能成為尹西竹的十三弟子,走的是捷徑。一開始謝棠被蒙在鼓裏,慢慢地,發現是程越珩替她鋪了一條康莊大道。
謝棠當時還因為猜出了其中的彎彎道道,揭曉了謎團,而失落了好一陣,對自己產生過懷疑。
尹西竹說:“也別太妄自菲薄,我要是真一點也看不上你,對方就是送我兩座大劇場我也不答應。”
這一句安慰,掃蕩了謝棠心頭的不安。
去試鏡前,尹西竹請了專業老師給謝棠上表演課,緊急加訓時間匆忙,雖然深入不了表演這門藝術的核心,但謝棠好歹學了點兒皮毛。
戰戰兢兢中,她順利通過麵試。
謝棠扮演《鳳火》中的鹿七,本身就是一個梨園戲子,台詞很少,劇中許多鏡頭都是拍她在台上唱戲,對謝棠來說算本色出演,佟燃看中的是她的身段和越劇素養。
謝棠進劇組已經到了七月,正值盛夏時節。
何滿滿直接開車送謝棠去影視城,在劇組報到完之後,趁著還有時間,兩人四處參觀了一遍,拍了些照片。太陽下山之前,謝棠送何滿滿離開。
“棠棠,你一個人沒問題吧?”何滿滿看見幾輛保姆車駛過,咖位大點兒的演員都有自己的司機和助理。“要不我留下來給你當助理?換份工作也新鮮。”
謝棠被逗笑了:“我可付不起你的工資。放心吧,我沒問題!”
謝棠對自己的適應能力還是有信心的。
第二天導演和演員們還有劇組的工作人員一起參加開機儀式,鋪著紅色絨布的案桌上擺著香爐、乳豬和水果,供奉關二爺。等導演和主演單獨上完香之後,配角們和工作人員再集體上香。
謝棠站在隊伍的第二排,跟左右兩邊的演員很快熟悉起來。拍大合照時,她豎起兩根手指頭,比了個“耶”。
希望一切順利。
可是拍了一個星期下來,謝棠覺得,似乎順利得有些過頭了。
化妝師溫柔,每一筆眼線都盡職盡責,不會因為她是配角而敷衍。服裝師親切,每次見麵笑臉相迎,她戲袍上缺了朵梅花,對方穿針引線當場給繡上去,沒一點脾氣。劇務老師負責演員的食宿,看見她總問房間空調有沒有壞,午餐吃得可還愉快。其他演員更不用說,大家一起打打鬧鬧,有說有笑。
隻有導演佟燃最暴躁,誰演不好就罵誰。
謝棠也挨過訓,決心要磨煉演技。
拍完下午場回賓館的路上,謝棠遇到女主角的扮演者周歆。謝棠主動跟她打招呼,兩人後麵才有幾場對手戲,在此之前,還沒有交集。
周歆卻像認識她,安慰她說:“佟導誰都罵,你別放在心上,聽說你是第一次演戲,能有這個水準已經不錯了。”
周歆是名副其實的流量影後,身上又有多個大獎加持,肯停下來跟謝棠說這麼一番話實在叫人既受寵若驚,又有些困惑不解。
“謝謝你每天的水果和冰鎮綠豆汁。”
周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收了這些好處,自然該對人家好一點。平日裏要想買錦記的綠豆汁,連她家助理也得排隊等上半小時,如今卻能天天享受到那滋味兒。
謝棠愣怔了許久。
經過她多次打聽,終於在賓館門前逮住了送水果的小哥,卻沒盤問出什麼。但她摸清了小哥每天來的時間點,也算有收獲。
有一次謝棠跟蹤小哥走到影視城門口,看他像古代的刺客完成任務後偷摸著回去複命,走到一輛車前,跟駕駛座上的人說了些什麼。
謝棠認識那輛車,也熟悉那一串車牌號碼。
車窗降下,露出程越珩的臉。
謝棠右手搭在眉骨上,遮擋刺目的陽光,她視力極好,就這樣安靜看著他。落日餘暉滾燙,她汗流浹背,汗珠從兩鬢滲出,身後的影子被越拖越長。
其實,她早就猜到了。
除了程越珩,沒有誰會替她做這些,又藏著掖著,不想讓她知道。幫她進崇林社,讓尹西竹收她為徒,替她尋找謝蓉的下落……
車內的程越珩如有預感,看了過來。
兩人隔著夏日灼熱而沉悶的空氣對視,世界像插滿了蠟燭的蛋糕,正在融化。
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絲涼意。
程越珩下車,大步走到謝棠麵前。她低著頭,一顆一顆透明珠子砸在地麵的灰塵上,不是汗水,是眼淚。
程越珩抬手擦她的臉,指腹在她眼尾一點點磨蹭,眼神無奈而柔軟:“怎麼又哭了?”
良久,謝棠抬頭問他:“別人都有水果和綠豆汁,為什麼我沒有?”
她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眼淚找了個不高明的借口。
程越珩臉上露出淺淺的笑:“你也有,你的在我這裏,有很多很多,可以隨時來拿。”
橙紅色的夕陽掛在山頭,彩色的雲霞布滿天空,絢麗得像幅油畫。他的睫毛被陽光染成了金色,他說:“可是我也有想要的東西。”
謝棠問:“你想要什麼?”
他說:“想要……第二次機會。”
05
七月中旬,謝棠的部分殺青。她離開劇組那天,不少人送她,跟她合影留念,大家都喜歡這個漂亮又努力的姑娘。當然,也喜歡以她的名義送來的那些貼心的消暑小食品。
謝棠回崇林社的第一天,何滿滿打電話跟她說,一樓大廳裏有帥哥找她。
謝棠走樓梯下來,遠遠看見個背影。她沒想到會是魯夏宜。
魯夏宜見到謝棠,直接將手裏的水果籃和花推進她懷裏。
謝棠:“……”
這是玩哪出?
她和魯夏宜大眼瞪小眼,直到魯夏宜摸了把頭,說:“我是來道歉的。”
謝棠低頭看看手裏的果籃和鮮花,說:“我還以為你是來探病的。”
“反正我就這麼道歉了。”魯夏宜說。
謝棠把水果分給崇林社裏路過的同事,鮮花插在前台的花瓶裏。做完這些,她對魯夏宜說:“滾吧。”
魯夏宜七竅生煙,謝棠看著覺得解氣,中午多吃了半碗飯。
第二天又有人找謝棠。
何滿滿納悶,說:“電視劇都還沒播,你也還沒火,怎麼就天天有男粉絲找上門來?”
謝棠糾正她:“昨天那個是女的。”
何滿滿說:“看著英姿颯爽。”
謝棠說:“正常時候是挺颯的,瘋起來也夠混的,跟我有仇。”
何滿滿問:“為什麼啊?”
謝棠想了想,說:“大概因為我搶了她哥。”
何滿滿的表情一言難盡。
“兩位美女,別聊了,哪位是謝小姐,麻煩您把花簽收一下。”送花的花店店員說。
崇林社很快要舉行全國巡演,謝棠也被安排了參演其中的劇目,所有人緊鑼密鼓地排練著。玫瑰花依舊每日送到,自那以後,沒有斷過。
崇林社裏漸漸傳開了,謝棠在被人追求。
八月巡演正式開始,曆時三個月多,途經多個省市,從夏天到秋天。
謝棠的玫瑰花並沒有隨著巡演而結束,而是隨她去了不同的省份。
每一場,演員們都能看見第一排的觀眾席中央坐著個西裝革履的英俊男人,鼓掌總是到最後一刻才停,十分捧場。
大家猜測他必定是崇林社的忠實粉絲,隻有鬱湘知道,他究竟為誰而來。
最後一站,回到C市。
最後一場演出結束,全體演員上台鞠躬謝幕。
第一排觀眾席中央的觀眾還是沒有變,他舉著相機,對準一個人,拍了一張照片。
後來燈光暗了,演員們下台,觀眾們離場,演出大廳內變得空空蕩蕩。謝棠在後台換下了戲服,從大廳外的走廊上經過時,聽見裏麵還有聲音。
似乎是誰的手機掉在裏麵了。
她推開半掩著的門進去,鈴聲停了,正前方的牆壁上投影出一段視頻。
視頻由很多很多張照片組成,捕捉了同一個人的笑臉。
長街邊,雪地裏,爐火旁,花樹下,各種各樣的場景,各種不同的地方。
全是程越珩偷拍的謝棠。
在他尚未察覺自己心意的時候,鏡頭卻不會說謊。
有一盞燈亮了,謝棠的視野中,像夜色中的荒原上空升起了月亮。
程越珩覺得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他拿著戒指單膝下跪。
他手中的戒指,謝棠覺得眼熟,那是她曾經扔掉的對戒中的其中一枚,被他找了回來。
他問她:“你願意嫁給我嗎?”
——你若願意,我娶你。
——倘若不願,我繼續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