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千萬別這麼說。我們大家都衷心祈禱你能平安回來。大家都希望代表隻能遵從宙斯大人命令的天使這個身分的你,在降臨下界之後能夠平安地歸來。」
「謝謝你。聽你這麼一說,我的心情總算是輕鬆多了。」
「那麼,我們……」
真的話還沒說完,便從長椅上站起身。
「真……!?」
猶達被真仿佛傾訴般的眼神射穿,停下了動作。最近隻要兩人一獨處,真偶爾會出現這種像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般的態度。
真或許是心裏頭有什麼煩惱吧,不過他從來都不說。猶達對此也感到非常煩躁,有時候甚至很想好好地責備他,但是最後都忍下來了。
今天晚上,他可以按捺到什麼程度呢?
「怎麼了?你的表情為什麼那麼嚴肅?」
猶達很擔心地將手輕輕放在真的臉頰上,真的眼睛看來略顯濕潤。
「請讓我……和你一起背負。」
真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不管是你的痛苦、憤怒、悲哀,你的一切一切,都請讓我和你一起分擔吧。」
真的臉龐近到猶達都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呼吸。猶達懷裏的花束擦過真的衣服,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我看起來像是很辛苦的樣子嗎?」
「不,不是那樣的……」
猶達伸手用指尖撩起落在真的眼鏡上方的瀏海。
「你是住為我擔心嗎?」
「是的……我一直都在為你擔心……」
「我很高興喔。」
那緊閉著的眼皮微顫著。睫毛在他的肌膚上投下令人不舍的影子。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像這樣看著真,就會讓猶達想起了兩人初次見麵的那夜。
那是遙遠過去的事,也是猶達仍舊尊崇敬愛著天神宙斯的時代。
時值深夜。那一天,豎琴所彈奏的旋律溶入了寂靜的夜色中。從那之後,猶達有好一段時間,總會在同樣時刻聽到相同的音色。
優美動人的旋律無時無刻牽動著猶達的心。於是,不知道從何時起,他開始期待著每天晚上的豎琴聲。
不過,有一天晚上,豎琴聲卻遲遲沒有響起。不管猶達等了多久,始終都沒有聽到一丁點兒聲音。
猶達再也按捺不住,他衝出了家門,往先前傳來樂音的方向跑了過去。然後,就這麼遇到了真。
當時的真因為琴弦斷裂、無法彈琴而一臉悲傷。於是猶達對真說,希望他能在琴弦修好之後到自己家裏來演奏。
猶達沉醉在豎琴的音色中,和真的相處令他如沐春風。對猶達而言,兩人一起度過的時間非常有意義。他們就是一路這樣培養出深刻的友誼,一直到今天。
「我總有一天會需要依賴你的,可是現在還沒有問題。所以放心吧。」
猶達輕輕一笑,試圖安撫真。不過,真卻像是對此感到不滿意似的,倏地睜開的眼眸中射出了一股反抗的光芒。
「總有一天……?就不能是現在嗎?」
「不是不能……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猶達第一次看到真的情緒這麼不穩定。
「比起我的事情,我更擔心你呢。你不要什麼事都悶在心裏一個人煩惱,跟我說吧。如果仃仆麼我能辦到的,我一定會盡全力幫你。」
猶達無意識地伸手環住真的腰。因為現在的真看起來異常地虛幻,讓猶達忍不住有種是不是隻要一放手,真就會崩折的錯覺。
「不……」
真微微的縮起了身體。
接下來是片刻的空白,然後——
「我好像太過著急了,不好意思……」
真說完這句話之後,臉上表情又恢複了一如往常的平穩。
真到底在著急什麼呢?如果我能夠更了解真心裏微妙的變化……猶達這麼想著。今天晚上,真的言行舉止都讓猶達印象深刻,這讓他非常的焦急。
總有一天,我們兩人一定會更加了解對方的……猶達一邊鬆開環在真腰際上的手、一邊這麼對自己說。
「不過,你要把這束花放在哪裏呢?天界裏有卡穆伊的墓嗎?」
真優雅地轉了個話題。
「其實,我有帶了一把卡穆伊的骨灰回來。我把骨灰收在一個小盒子裏供奉著。我要把這束花供在那裏。」
猶達無法在天界裏為卡穆伊建造一個墓,因此,他索性在寢室裏幫卡穆伊立了一個最小限度的墓標。
「我能做的,也就隻有去他的墓前參拜而已。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還是不要吧。如果被宙斯知道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這件事跟祂無關,我要陪你去。」
真不讓猶達有機會把話說完。接著,他熱切地說出自己的決定:
「今天晚上,就請讓我陪在你的身邊吧……」
4
最近,天神宙斯的心情非常地差。
祂老是為了一些小事情就生氣、甚至是怒罵神官。身為神官長的潘朵拉,被迫站在複雜的立場上。
就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宙斯都是絕對的存在。但祂如果再繼續這樣折磨神官,隻會讓神殿裏的氣氛愈來愈差。潘朵拉為此而感到十分地困擾。
再這樣下去,潘朵拉身為神官長的能力很有可能會受到質疑。萬一哪天天神的狂亂波及到自己,事態可就嚴重了。
副神官長卡珊德拉為了將潘朵拉從神官長的位子上拉下來,已經在私下進行策劃,企圖擴展自己的派係。
隻要一個不注意,潘朵拉隨時都有可能被自己的手下幹掉。
他之前一直忍著,但今天非得讓情況有所好轉不可。如果天神心情不好的理由跟他猜測的一樣,那他絕對有辦法立即應對。
潘朵拉踏進宙斯的私人房間,準備進行自己的計劃,同時兼作要務報告。
「您最近心情之所以不好,是因為猶達大人嗎?」
「你說什麼!?」
天神狂暴地將喝到一半的茶杯放回茶碟上。
「昨天我也一樣派馬車過去迎接猶達大人,但是他仍拒絕前來造訪……」
宙斯被潘朵拉這麼銳利地指出,刻意發出高亢的笑聲說道:
「我的心情並沒有不好,我根本不在意猶達的事。那家夥隻是在鬧脾氣罷了。」
「請問原因是?」
「這個……我也不清楚。現在或許是他想要耍一下性子的反抗期吧。」
宙斯語意曖昧地躲過潘朵拉的追問。為了守護身為天神的尊嚴,宙斯刻意表現得像是對區區一名天使的言行舉止根本不屑一顧。但是,這樣的舉動隻是更加突顯訑對猶達的執著罷了。
「猶達大人並不像您所說的,是個會毫無理由就耍性子的天使。眾望所歸的他立足所有天使的頂點,眾人都跟隨在他的麾下。所以……」
「閉嘴!這不是你該多嘴的事!」
宙斯用力地拍打著桌子。
「恕我失禮了。」
潘朵拉的用字遣詞異常嚴厲。雖然害怕這樣做會讓天神情緒失控,但依照他的判斷,這時候也隻能把話講白了
剛才說的話似乎起了點作用,宙斯的表情看來比較沒有那麼猙獰了。
「你隻要盡好自己身為神官長的責任,為我盡忠效命即可。不準你再提起猶達的事。」
「是的……我對先前所說的話致上最深的歉意。」
潘朵拉一邊深深地低下頭、一邊思考著今後該如何說服猶達這個當事者,讓他前來神殿。
他邊思考著,邊開口說出自己來這裏的另一個目的:
「請問……您準備在接下來的神官任命儀式中,任命哪位天使為神官呢?」
一……我還在想。」
「您的意思是……」
「沒有任何一位天使有資格進入我的神殿、成為神官,對我奉獻無償的愛。現在的上位天使全是一群廢物,或許我不必再增加神官的數目了。」
宙斯說完之後啐了一聲。
「事情並沒有那麼糟糕……您覺得希瓦如何呢?」
潘朵拉的提議讓宙斯像是看到了什麼怪東西似的瞪大雙眼。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雖然是六聖獸候補的其中一員,但他可是走進了黑暗森林啊。」
「那是因為他對感情十分專一。希瓦是個非常熱情的天使。宙斯大人,您隻要反過來利用這一點,我認為他或許能幫得上您的忙……」
「反過來利用這一點……是嗎?」
「是的。不管交給他什麼工作,隻要是宙斯大人您的命令,他一定都會設法完成吧?我認為您或許可以期待他的表現……」
「我考慮看看……」
宙斯雖然是將潘朵拉的說詞聽完了,不過,看起來卻是相當不情願的樣子。
「非常感謝您。」
就在潘朵拉打算從房裏告退而行禮時,宙斯突然很意外地提起了一件事:
「之前那個希望之盒現在放在哪裏?」
「我將它放在封印倉庫中妥善保管。那裏隻有手持鑰匙的我能進去,還請您放心……」
「是嗎……」
宙斯深紅色的眼眸中綻放出一抹不祥的光芒。
5
猶達決定要背叛宙斯。
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他非得先搞清楚不可。就算現在能夠避過這一關,他也難保將來不會後悔。
緊張、混亂、恐懼。和那個擾亂猶達思緒,滿嘴不合理話語的人再度會麵……
如果不和他再見上一麵,猶達恐怕也無法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光之天使為了在看不見月亮的夜晚降臨下界,預備隻身前往生命之泉掬取泉水。
「猶達大人。」
潘朵拉搶先一步擋住了快步走向目的地的猶達。
這究竟是偶然,還是對方跟蹤他呢?潘朵拉在通往森林的唯一一條通道的入口處出聲叫住了猶達。
猶達的表情瞬間變得險惡,畢竟潘朵拉帶來的消息總是讓人不快。猶達覺得今天八成也是一樣,在聽他說話之前,就已經開始覺得不舒服了。
「抱歉,我在趕時間……」
「我也是。」
潘朵拉繞到了猶達麵前,強迫他停下腳步。
「自從聖靈祭之後,您就一直無視宙斯大人的命令。祂要您每天都去見訑的命令,難不成您已經忘記了嗎?」
「我記得很清楚。」
「那您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
猶達之前也是一直以這樣的理由拒絕潘朵拉的迎接。不過潘朵拉非常黏人,他有時候會在天空城賴著不走,昨天甚至還帶來了貢品。
一年前——
猶達為了拖延當上天使長的時間,付出的代價就是被宙斯命令必須天天前往神殿覲見。
所以,猶達當時不曾缺席,他每一天都前往神殿去覲見宙斯。
不過,那是到聖靈祭前一天為止的事。在那場慘劇發生之後,他便做出了決定。
天使可以違逆神隻。他再也不會感到迷惘了。
一旦眼前該走的路豁然開朗,他也就不再猶豫不決了。而他對宙斯的忠誠,以及反逆的恐懼也在同一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宙斯大人真的非常想見您。」
「我並不想見祂。」
潘朵拉無視猶達的拒絕,露出一個假惺惺的笑容。
「那麼今天如何呢?這裏離神殿並不遠。機會難得,您要不要順便過去一趟呢?」
「我剛剛應該說過我在趕時間。」
「別這麼說,隻要一下下就好……」
潘朵拉拉著猶達的手想要靠近他,不料腳尖卻不小心被草叢給絆到,差一點就摔倒。
猶達其實大可以放著潘朵拉不管,不過,他還是伸出手撐住了潘朵拉。
「真危險。」
「因為草都糾結在一起。」
不論什麼事都要找個借口。猶達嘲諷著這樣的潘朵拉:
「你是因為穿著不習慣的衣服,所以腳步才會不穩吧。」
「或許吧……」
「你們神官在神殿裏明明隻穿著一件薄薄的衣服,出來的時候卻穿得這麼厚,你難道不會覺得難過嗎?」
猶達常常覺得神官這個製度實在是相當地詭異。
神官一向隻由纖細美麗的天使擔任。在神殿中,他們身上隻有纏著由生絲製成的布料,頂多於腰間再加上一條係帶。看起來根本是衣不蔽體。另外,由於他們的胸口與背部都有一大部分暴露在外,實在很難稱得上是優雅。
不過,一旦離開神殿,他們就會換上整套服裝,甚至還在外麵披上長衣。
這兩者之間的落差實在太大,讓猶達不禁為之傻眼。
「因為宙斯大人命令我們,在外麵的時候要將肌膚遮住……我已經沒事了,謝謝您伸手扶住了我。」
潘朵拉很快重新站好了身子。
「那麼,我先走了……」
猶達馬上就轉過身去,潘朵拉見狀又往他的背後追了上去。
「請您等一下!」
「你很煩耶。」
「我……是不是被您討厭了呢?」
刹那間,潘朵拉的表情又回複到過去的樣子。那張讓人不舍又愛憐的臉龐。
還是說這隻是猶達的錯覺呢?因為下一秒,在他眼前的又是那個狡猾的潘朵拉了。
「請您告訴我,您對我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隻要你是個神官,我們就一定會不合。」
猶達像是急欲將潘朵拉甩開似的,用字遣詞非常地強硬。
「隻要我是個神官……是嗎?」
「沒錯,因為你是宙斯的走狗。」
「走狗……」
潘朵拉怯懦地低下了頭。
「你因為侍奉祂而得到祂的寵愛對吧?你將自己的身與心都獻給祂了對吧?你尊崇宙斯的力量,而宙斯則是愛你這張美麗的臉孔……我有說錯什麼嗎?」
猶達用力地抬起潘朵拉的下巴,想警告他不要再繼續跟著自己。
「我暗地裏聽說,成為神官的儀式,其實是徹夜進行的殘酷儀式?」
「這個……怎麼說呢……」
潘朵拉終於揮開猶達手指頭的箝製,他的情緒明顯受到了動搖。
「而為了避免秘密泄漏,那些沒能撐到最後的天使便會被打落黑暗森林。這是真的嗎?」
這是猶達之前去神殿覲見天神時,天神自己在無意間說漏嘴的。雖然天神立刻就模糊話題的焦點,讓猶達沒能聽到後麵的部分,但猶達從那時候開始,就做出了一個推理。
妖樹諾拉或許就是沒能撐過神官儀式的其中一名天使。他原本應該是要被打落黑暗森林的,但最後卻因為某些原因而被變成一棵妖樹、送到了地上。這一切當然都隻是猶達的假設而已,不過,他覺得自己的猜測應該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真已經看完那本魔術大全了,但並沒有在裏麵找到與妖樹相關的記載。因此,猶達更加懷疑這是天神在暗地裏秘密進行的事。
「你沒聽見嗎?我在問你天使是不是會被打落黑暗森林。」
「我……我不能說。」
「原來如此,我不該問對宙斯宣誓要忠誠的你這種問題。」
這次是最後一次了。猶達丟下這句話之後,便英姿颯爽地往前邁開腳步。
「您要去哪裏呢?」
潘朵拉仍舊不肯放棄。
「生命之泉。」
「去取泉水?」
「沒錯。」
「難不成您要再次降臨?宙斯大人知道這件事情嗎?」
降臨時不需要征求天神的同意。不過,猶達過去曾經有過不良的記錄。
就算他提出了申請,天神也不可能會答應。隻是就算天神會答應,猶達恐怕也沒打算要去詢問天神的意思吧。
「這次降臨是我個人的意思,跟宙斯無關……」
「是嗎……」
「想講的話,就盡管去告狀吧。隨你便。」
猶達很幹脆地丟下這句話,急忙踏上了前往生命之泉的道路。
潘朵拉終於吐出了差點就要哽住的一口氣。
「猶達還真是個剛強的天使呢。」
帕爾站在潘朵拉的肩上,望著猶達逐漸遠去的背影。
「我差點就被他的氣勢給壓倒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站著……堅強、賢明、美麗的天使·猶達……我終於能夠理解宙斯大人何以對他那麼執著了。」
「可是,猶達大人他……」
「是啊……他在疏離宙斯大人。」
「這是為什麼呢?」
「雖然不太清楚,不過,我想討伐卡穆伊那件事應該就是導火線……」
潘朵拉依稀察覺到猶達在討伐卡穆伊一戰中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卡穆伊……?是那個卡穆伊嗎?你也見過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奉宙斯大人之命降臨下界……」
潘朵拉試著翻開過去的痛苦記憶,他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馴服不斷忤逆天界的卡穆伊,讓他服從我的命令……
那時潘朵拉才剛當上神官而已,宙斯便對他下達了這道嚴厲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