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柴火(2 / 3)

晚幾天就回來?聽到這消息,老柴頭滿臉的皺紋立刻舒展開來,有些笑容了。老柴頭自言自語道,我說呢,還以為買不到回來的車票呢?隻不過是晚幾天回來嘛,這就好,這就好。他沒敢說“還以為出什麼事了”這樣的話,怕不吉利。沉穩的六斤待老柴頭說過之後,才問妻妹道,就這些了?旁邊小芹娘早等急了,也連忙插話問,那他們回來的車票買到沒有呀?到底哪天回來說了沒有呀?二姨娘一拍巴掌,尷尬地說,哎呀,這個沒有說,我也忘了問了!小芹娘嗔怪道,看你,也不問個清楚。六斤慢悠悠地說,你們急什麼啊?有消息就好。沒聽說麼,人家工地有事嘛。他看了老柴頭一眼又說,孩子們早晚是要回來的,現在他們在城裏,又不比我們鄉下,工作當然更重要了。其實他心裏也是著急的,隻是聽說孩子們有工作任務,才耽誤回家的行程,就放心了不少。

從六斤家出來,霜風一吹,喝了酒的老柴頭高一腳,低一腳,走在回家的路上。平時熟悉的溝溝坎坎,現在仿佛全變換了位置,不在平時應該在的地方。這讓他判斷失誤,總是差點摔跟頭。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現在竟然這樣跟他鬧,他無處發泄,隻好罵罵咧咧的。隻是,每每剛罵完前一個惹惱他的土堆,卻又有一個新溝渠在惡毒地等著他。他心裏想,我的娘呀,不就是才喝了這一杯薄酒嗎?難道這片刻工夫,整個村子全都變了?他朝周圍望去,天空是沒有月亮的,倒是一大片斑斕的星星鋪在低垂而黑黢黢的天空,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遠處一戶土屋人家,有一星半點燈光泄出來。那是誰家?他想不起來是誰住在那裏。這還是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村子嗎?在悠深的黑暗中,氣惱之餘,他忽然想起柴火就快要回家了,這才高興起來。啊!要是今天晚上是和柴火這孩子一塊喝酒,那就太好了!一想到柴火,老柴頭咧著幹癟的嘴巴笑了。他的門牙早掉了,一張嘴黑洞洞的,仿佛幽深的古井。說來奇怪,人一高興,村路也仿佛通人性了,平坦了許多,沒有再怎麼為難他。

柴火回來就有酒喝了,老柴頭暗想,心裏變得暖洋洋的。是啊,柴火回來,最少就有三花酒了。雖然是散裝的,可是那酒力道夠勁。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比散裝三花酒更好喝的白酒,至少這酒比平時人們喝的摻了水的普通水酒要好喝得多。家裏兩間破草屋,也需要翻修翻修了。當然,最好能夠像村子裏的有錢人家三寶那樣,也建幾間嶄新的磚瓦房屋,讓別人瞧瞧,我老柴頭也並不差的!當然,現在柴火這孩子年紀還小了點,但是好日子是要慢慢等待的……小樹苗總會長成大樹的!再說了,柴火這孩子,身子骨不像他死去的爸——他爸一看就是病歪歪的,柴火比他父親那肯定是強多了。特別是去南方回來後,那個頭呀,看著刷刷地長起來……哼,我老柴頭家,有了柴火這樣有良心、好人品的好孩子,還怕個什麼?想到這裏,他嘿嘿幹笑起來。是的,這樣有酒有肉的美好生活,隻有有了柴火才會有;這樣稱心如意的日子,也隻有柴火回來才能夠享受到。柴火雖然隻有十五歲的年紀,但是他會越長越大的,他會越來越有力氣的,他會越來越有出息的呀。隻要柴火能夠賺到錢,他們的生活就有希望,他們的日子就會越過越好。所以呀,現在柴火這孩子,就不僅僅是他們老柴家今年能夠紅紅火火過個好年的唯一期待,也是孤寡的他老年喪子後的最大希望。

他很滿意柴火這孩子。特別是去年過年回來,柴火一下子變得那麼孝順和懂事,讓他吃驚不小。柴火簡直就是變了個人嘛。才一年時間,柴火仿佛一下子就從孩子長成了大人。柴火不僅給他錢花,給他買好酒喝買好肉吃,還像個哥們兒陪著他喝酒聊天……老柴頭樂壞了。他常常偷偷地打量柴火,你看他那濃密的黑眉毛,閃亮的大眼睛,厚實的大嘴巴……哪一樣不是我老柴家的人?那天(當然是去年啦),他坐在火塘跟前幸福地瞅著柴火。原本瘦瘦弱弱的柴火,現在終於長成大人啦。

過了幾天,老柴頭偶然聽到一個令他不安的消息。有人從南方回來,告訴他說,柴火沒有按期回家不是因為看守工地,雖然工地著實要有人看守;柴火沒有按期回家也不是因為買不著車票,雖然車票著實難買;柴火沒有按期回家,隻是因為他還沒有拿到他應該拿的工錢。城裏人叫那工資。

老柴頭想不明白了,哪有幹活不給錢的?舊社會給地主家打長工,人家還管飯呢。到了年底,還給分個三擔兩擔穀子呢。不給工錢!他不明白這世界上咋會有這樣缺德的事情發生?這樣的人太缺德了,不得好死。他這樣想著,不禁氣憤起來。一生氣,氣管炎又犯了。氣管炎一犯,呼吸就困難。

新年的腳步越來越近了,柴火卻再沒有消息傳來,老柴頭開始有點慌亂了,天天晚上喘著粗氣擔心著柴火。說起來柴火還算好的,他不是還有個木根在一起做伴麼?是哩,他好歹還有個木根一起做伴!出門在外,兩個人總歸比一個人要好,一個人容易被欺負,兩個人就不那麼容易了。就算那工地的老板不給發工錢,不發一個人的,跟不發兩個人的那是不一樣的。他這樣安慰著自己,時常遙望南方,默默祈禱菩薩保佑。

日子過得太快了,還沒回過神來,已經到年二十九了,再過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可是仍然不見柴火和木根的影子。木根家的人也慌了手腳,二姨娘不得不每天傍晚都趕過來,她再沒接著木根或者柴火來自南方的電話,隻好天天趕回姐姐家來看木根回來沒有。她知道隻要木根沒有回來,姐夫六斤或者姐姐也會著小芹跑去鄉裏找她問情況的,還不如她自己過來,也顯出姐妹間的關心和溫情。六斤雖然是個沉穩的男人,如今也一改矜持,來找老柴頭。在老柴頭的破草屋前,他小心翼翼地搓著雙手問道,柴叔啊,你天天打聽的,有沒有聽說孩子們到底什麼時候回啊?老柴頭呼哧喘著氣,吐了口痰,半天沒有答上話來。他,一個獨居一隅又與世隔絕的老鰥夫,哪裏知道柴火什麼時候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