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七五年的大雪(3 / 3)

路一直不好,那貨車司機躺在車廂裏,因太顛簸,痛苦不堪。我不喜歡他,也懶得去看他。後來,我注意到那姑娘了。幾個年輕的男人正在拿她開心,時不時地有一隻手在她的臉蛋上捏一下,或者在她的胸脯上摸一下。她羞得不得了,甚至有點生氣,隻能忙於招架。

天空依然晦暗,大雪沒有停的跡象,越下越大。沒多久,後車廂的人全都是白色一片,隻有睫毛下兩隻眼睛仍在閃動,仿佛告訴別人那是活的。汽車不時地突然跑起來,然後突然停住,仿佛憋足了勁奔跑,卻又忽然戛然停止,大家便嘩的一下倒在一起。那些人少不了罵罵咧咧。

有人問那貨車司機要煙,貨車司機艱難地指了指煙就在棉衣口袋裏。然後,大家就在寒冷的風中互相躲避著點燃香煙。他們竟然也遞給了我一支,這讓我很興奮,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香煙呐。因為父親當我是小孩,不允許我抽煙,所以我搖了搖頭,沒敢去接。父親他雖然坐在前麵駕駛室裏,可是他總是回過頭來尋找我。這些人好笨,他們難道不知道我就在父親的監視範圍內嗎?他們不知道我的想法。他們逗我說,如果是男人就一定要抽煙,你是不是男人啊?他們問我。看得出來,他們對跟我這個小孩子說話莫名其妙地有點兒興奮。他們說,我要是再不肯抽,就要扒下我的褲子,看看那裏麵是不是真的有隻小雞雞。如果沒有,才能放過我。我使勁按住褲子,不讓他們扒。我當然不能讓他們扒掉我的褲子,何況車上還有一個女人呐。最後,沒辦法,不得已我隻好硬著頭皮,接了一支香煙。那支煙正冒著嫋嫋青煙。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抽煙。我輕輕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不,嘴裏並沒有煙吐出來。他們笑了,然後告訴我怎樣抽,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下子嗆著了。激烈的咳嗽聲中,我看見父親的臉轉過來。啊,我慌忙藏起手中的煙……

就這樣,汽車在風雪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來到一個小鎮,在一家小餐廳吃飯。那些人問貨車司機要了燒酒和香煙。好家夥,那貨車司機實在是個富裕的人!他的燒酒很香,連我都想喝。他竟然還有一條飛馬煙!我看見那些人拿他的酒,拿他的煙,這讓他流露出既痛苦又絕望的眼神。他們那些人叫了不知道是些什麼菜,一直招手,喊我們過去吃。但是,父親死活就是不肯。他和我兩個人,靠在汽車旁邊吃母親帶來的紅薯。紅薯早已經冷了,父親隻是去小餐廳要了一點熱開水,然後就著水吃。

那貨車司機沒法站起來。我有時會吃著紅薯,偷偷地跑過去看看他。他的表情很奇怪。他望著那些人拿他的煙抽,拿他的酒喝,拿他的女人尋歡作樂,難過得閉上眼睛。隻是沒多久,他又睜開眼睛……這時,他的呼吸粗重,令我覺得可怕。那些人足足吃了兩個鍾頭,才酒足飯飽地回來了。人人臉色通紅。看得出,那是貨車司機的燒酒的作用。那姑娘羞答答地也跟在後麵,她的臉色開朗多了。

那些人給貨車司機帶了吃的來,但他不肯吃。他們也就懶得管了,然後又上了路。

我一直在想,他們要到哪裏去呢?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天氣裏,他們該不會把我們隨便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後把我們殺掉。唉,誰讓我們遇上了蠻不講理的強盜啊。

雖然吃過紅薯,但是我仍然覺得冷。雪還是那麼大,不一會兒又落滿了全身。討厭的是,抖掉沒多久就又滿了。我還從來不知道這一路上會有這麼大的雪呐,仿佛一生的雪都在此刻下完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之間被人搖醒,原來是父親。天色其實快要黑了,不知怎的,大雪卻停了。父親說,孩子,我們到了。

我們下車的時候,父親突然回到駕駛室前。他要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下來,可是那男人並不想下來。但是父親堅持著,他隻好打開車門下來。

什麼事?他問。

你們真的不會害他們?父親嚴肅地說。我知道,父親說的“他們”,指的是那貨車司機和那姑娘。

那人冷漠地說,關你什麼事?

你要答應我。

為什麼?那人很驚奇,眉毛跳了一下。

不為什麼,他們也是人。你不能害他們。

父親和那人的眼神對峙著。旁邊那些人卻煩了,喊起來說,再囉唆先殺了他們你就放心了!

父親就又不肯走。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擺擺手,大家停住了話。父親又說,師傅大老遠的,冒著大風雪,開車送我回家(其實是順路帶我們回家呐)。我倒是回到老家了,但是他的生命卻沒有保障。這不公平。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就問,怎樣才公平?

父親說,你要保證他們活著。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歎了口氣,顯得有點不耐煩了,說,好吧。就聽你的。我保證他們活著就是了。

父親說,謝謝你。

然後,他走到後車廂,探過腦袋去看那貨車司機,向他表示感謝。那貨車司機渾身是雪,和車廂裏的雪已混為一體。他氣鼓鼓地不理睬父親,父親是認真的人,又是懂禮貌的人,就顯得有些繁文縟節。那貨車司機沒好氣地說,你還是趕快滾開!你知道不?老子出門,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倒黴的事情,偏偏帶上你就遇上了——你這倒黴的掃帚星!

他這麼罵著,父親隻默默地聽著。奈何車上有人不耐煩,飛起一腳踢他——我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全喜歡踢人。那人罵道,人家好意向你道謝,你竟罵人?你這樣的狗東西,不如死了!

那貨車司機挨踢,痛得大叫。他們說,再喊,將你扔下車去喂野狗了!他才閉住了嘴。

父親默然離開。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忽然攔住父親,說,慢著!你可知道,為什麼對你這麼客氣?

為什麼?父親茫然地問。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慢悠悠地說,那就告訴你好了。我從小就喜歡上物理課。讀中學時,我就一直想做一個物理學家,但是,可惜的是,中學還沒畢業,我就下放來了農村……他搖搖頭,臉上竟然顯出從來沒有過的真誠。

他打量著父親,說:我從沒見過真的物理學家是什麼樣子……今天才知道,原來就是你這個樣子。

他歎了口氣,習慣地皺著眉毛說,你走罷。

那天我和父親步行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回到老家。我們在回家的土路上行走。那是父親熟悉的路,而我卻十分陌生。父親一直默不作聲。田野裏到處是雪,看不出哪裏是路,哪裏是田。我們慢慢摸索著,空曠的四周,隻聽見鞋子踩著雪地吱吱的聲音。後來有農人趕上我們,我們就跟著他們走。好半天,父親才開口說,孩子,今天發生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嗬,這有何難?我的記憶力可好呐。我驕傲地說,當然記得。

父親嚴肅地說,不。孩子,你不記得。

我有點驚訝,但仍掩飾不住興奮,就說,爸,我記得可清楚呐。因為,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真正的強盜啊。

父親沉重地說,他們不是強盜——孩子,你忘記了吧。以後你再不要記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嗎?

忘掉?我驚訝地問。

你就當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父親默然說。

我無奈地說,好吧。

父親看出我低落的情緒,就說,不是好吧,是一定要忘記。你不要去記住這些太不正常的事……他變得有些結巴。但是,他低沉的聲音,透過飛雪,我還是聽得見。

他憂鬱地說,是啊,你還太小,不要去記這些太血腥的事情……他猛然停住了,疲憊而消瘦的臉上略顯歉意。我看得出來,他好像很後悔這樣說。

後來,我長大了。從那以後,幾十年來父親再也沒有同我說起過這件事情。我想,他肯定認為我早已忘記。是的,我也常常以為自己的確忘了。但是,在某些特別的時候,在某些天降大雪的時刻,我總是沒來由地心情惆悵。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常常會覺得,我的心又回到了一九七五年的那個冬天……

我不能忘記,一九七五年的那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