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七五年的大雪(2 / 3)

你不想活了?有人惡狠狠地說。

我看見一把雖然生鏽卻十分鋒利的短小的尖刀抵在父親的胸口,幾個人不由分說扭住父親。

不!他是我爸爸!我不顧一切衝上去推開那把刀。

那些人顯然驚愕不已。他們沒想到,一個小孩子竟敢反抗他們。

他是幹什麼的?那粗壯的矮個子用手裏的木棍指指我父親,問趴在雪地上的貨車司機。他的腳正踏在司機身體上呢。

那司機見狀,忙掙紮著說,其實我都不太認識他,隻知道他是個臭老九,你們還是找他算賬——行行好,放我走吧!

放你走?粗壯漢子圓睜怪眼。你想死呢,還是想活著?

想活!想活!那貨車司機迭聲說。他不停掙紮著,但是被狠狠踩住,地上的雪給蹬得紛飛。

想活就走人!滾得越遠越好!不過,要把車留下來。那粗漢傲慢地說。

貨車司機大驚失色,臉漲得通紅道,這不等於殺了我嗎?這車是我們單位的呀!生要見人,死要見車——不開回去,我還怎麼活?

要車?命都沒了,還要車?那些人罵著。在紛飛的大雪中,又是踢又是踩,揍得他嗷嗷亂叫。雪地上滲出一片鮮紅的血跡印。

父親見狀,急忙喊道:停!停下!你們怎麼能這樣做?這和強盜有什麼區別?

剛說罷,就有人狠狠地踹了他一腳。父親一下撲倒在雪地上。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擺擺手,那些人停下來。

他說,我們就是強盜了,又怎麼樣?

我心想,糟了,真的遇上強盜了。那從前隻在書上才看見過的強盜,現在竟然真的出現在我跟前。我的天,難道強盜就是這個樣子?

你們不是強盜!——真正的強盜哪像你們這樣的?我突然說。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咧嘴笑了,說,小崽子,嘴巴倒利索。

他拎著我的耳朵問,你倒說說,真正的強盜是怎樣的?

我疼得喊起來說:哎喲!別扯我的耳朵!……真正的強盜起碼人家也算是綠林好漢呀!哪有像你們這樣的,見人問都不問,就又打又搶的?

我們怎麼又打又搶啦?他慢騰騰地問。

呸。我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訕然說,這不是明擺著嘛。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突然對我感興趣了,他說,小崽子,很會說話的嘛。誰教的?

我沒好氣地說,沒人教我。每個人都有一張嘴呀。難道你有嘴光會吃,不會說麼?

哎!好好!說得好!他挨我那麼近,以至於我能聞見他身上難聞的煙味和體味。

唉,這家夥!這樣一副豬腦子,還能夠做強盜嗎?當然,當時這話我隻是在心裏對自己說的。他聽不見,否則他還不把我揍扁?

你爸爸是什麼臭老九?他問。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說。

還沒說完,啪的一聲,我頭都蒙了。隻感覺什麼東西打在臉頰上,火辣辣的。

父親在那邊喊了聲什麼,他們就又打他。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說,你敢糊弄我?

剛才眼睛裏冒出許多星星,好不容易才散掉了,我這才看清楚他。我真的不知道什麼叫作臭老九嘛,我倔強地說,隻知道我爸爸是老師。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鼻子裏哼了一聲說,狗屁老師!老師又怎麼啦?我最討厭老師了。

這時,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清秀青年說,老大,算了吧。人家的確是老師就算了。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吐了一口氣說,媽的,我的中學老師對我可一點也不好,總是整我。

我突然說,我爸爸可不是中學老師——他是南方大學的老師,我爸爸是教授。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吃驚地看著我。他的眼睛滿是疑惑,南方大學?真的嗎?

我驕傲地炫耀著說,當然了。我爸爸不光是老師,還是物理學家。然後,我就告訴他我父親的名字。母親說,爸爸的名字過去可是經常出現在報紙上。這時,我看見他愣了一下。

那些人又問那貨車司機這孩子說的是不是真的。那人剛才挨了一頓好揍,此刻趴在地上沒好氣地嘀咕道,是又怎樣?不過是個臭老九罷了!你看那窮酸樣!就算是個什麼屌毛物理學家,沒錢有個屁用!媽的,不帶他上車,就不會害老子倒黴透了!呸!晦氣,晦氣!

粗壯漢子用棍子狠狠地頂了一下他的嘴巴,說,閉嘴!一句就夠了!這麼囉唆!司機疼得又大叫一聲。

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看了看周圍,突然朝父親那邊揮揮手,吩咐他們放人。那些人疑惑地望著他。他突然就生氣了,大罵起來說,你們這些王八蛋,沒聽見我說什麼嗎?放人!

於是,那些人就將信將疑地鬆開手放了父親。這一切,隻發生在頃刻之間。父親還沒明白過來,爬起身來,他有些驚愕,又有些慚愧,舒了舒被反壓著酸痛的胳膊。

老實說,我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父親唯一可以炫耀的,我在同學中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我的父親是物理學家。物理學家就是科學家。當然,那時候我們才剛剛上中學嘛,是有些同學喜歡做科學家……但是我不喜歡,我知道爸爸他很平常呢……媽媽也常常為了家庭瑣事和他吵架……我知道,我們這些人倒是更願意做解放軍,做工人,做火車司機……我自己剛才還覺得,做個貨車司機也蠻好的。不過,我可不知道,做貨車司機竟然會在路上遇到強盜,還被人用腳踏著,滿嘴滿身的鮮血……現在,我對做貨車司機的想法,開始有些動搖了。

那些人對貨車司機說,想活的話,就起來。他掙紮了一下,仍是站不起來,他們下手太重。父親走過去,想幫他站起來,但是他拒絕了,他的表情有點厭惡我父親。是的,我看見他努力使他的身體躲避著父親,仿佛父親是可怕的瘟疫。他的嘴裏一直嘀咕著咒罵著什麼,隻是因為太遠,我沒能聽清楚。

你不起來,車怎麼開?有人惱火地喊道。

哎喲!一聲慘叫。那貨車司機又挨了一腳。

大雪依然紛紛揚揚下著。

但是此刻,我對空中那些永遠飛舞著的漂亮的雪花,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它們仿佛不在我的眼前飛舞,已經與我無關。現在,他們將那貨車司機扔在車廂裏,然後,那粗漢無師自通,擅自去開汽車。我十分驚訝地望著他。我的天!他的膽子可真夠大!父親被他們請進駕駛室裏。那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坐在父親旁邊,他靠窗戶。看得出來,現在他對父親很客氣。父親不肯坐駕駛室,他反複推辭,說要跟兒子待在一起。他們就發火了,說難道還怕吃掉你兒子不成?再不聽的話,就把你兒子扔下汽車!父親嚇壞了,隻好屈從。他夾在他們中間,不時地從身後的橢圓形玻璃窗往後看,笨拙地尋找著他的兒子。這時,我就會朝他招招手,表示我的存在。

粗漢好不容易懵懵懂懂地將汽車點著火,又跳下來,問躺在後車廂地上的貨車司機還要弄哪裏,汽車才會走起來,那貨車司機忍住痛,抬起頭來,又擔心又心疼地說,大哥,大哥!求求你了,別開了,別開了!你沒開過車,會出人命的!會出大事的!他竟然喊叫起來。所以,又有人踢了他一腳。

他隻得忍著痛,告訴那粗漢怎樣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那樣不著邊際,讓我都十分著急。有幾次,我甚至想跑到駕駛室去開車。因為我都聽明白了,但是粗漢卻傻乎乎地睜著眼睛,仍是雲裏霧裏。那粗漢肯定不是天才,這是沒說的。我還想說,他笨得很呐。這麼個人!他倒是勤快,車門關了又開,開了又關,跑上跑下的,問了不知道有多少遍,才將話聽明白。連我都恨不得揍他一頓……後來,貨車竟然緩緩動了,卻又聽見駕駛室裏那粗漢大呼小叫,他又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了……我的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但是,和我一起站在後車廂裏的那些人,他們倒是談笑風生,一點也不擔心粗漢。

汽車仿佛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開始快起來。我更擔心了。後車廂裏一片嘲弄笑罵聲。他們罵那粗漢說,這狗娘養的小三子,竟然學會開汽車了!

誰知才讚美完,車忽地停住了。粗漢刹車也太過分,車子竟然一下就停住,大家倒成一團,然後又紛紛爬起來,罵罵咧咧的。我心想,還早著呢。車不走了,那才麻煩呐。後來,車倒是走了,我也開始佩服起粗漢來。是的,也隻有粗漢那樣莽莽撞撞的男人才敢貿然去開這龐然大物,他還得有大無畏的精神,視死如歸。

或許是路不好,車子搖晃著,顛簸得厲害。我朝前麵望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貨車在大雪中艱難地行進,分不清楚哪是路,哪不是路。也不知道粗漢是怎麼駕駛的,路上車子竟然一個趔趄,一頭栽進田裏去了。幸好車沒翻過去,隻是嚴重傾斜。一群人嚇得臉色發白,紛紛跳將下來。他們圍著汽車看了半天,想等路上其他車輛來拉起來,但是這樣嚴酷的冬天,大路上好半天都沒有汽車出現。最後,他們決定自己抬上來。這些人力氣大,全部出動,連我都成了他們的幫手呐……大家推的推,抬的抬,連呼一二三,竟然將那龐然大物推將上來。誰知汽車一上來,遠處就來了一輛大東風牌貨車,氣得他們大罵起來,如果不是由於事先沒準備,兼又太累,他們恨不得連那輛姍姍來遲的大貨車也一塊劫了。大家喘著粗氣,把開車的粗漢罵了個七竅出血。不過,那以後,粗漢就再也沒出什麼差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