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七五年的大雪(1 / 3)

那是一個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天。天空像怨婦的臉,沒一天晴朗過。日子過得緩慢而憂傷。一日,父親忽然將剛讀中學的我喊至跟前,說是要回鄉下省親,看望身體欠佳的老祖母。我悄悄望著窗外陰沉的天,有一點兒驚愕。事先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但是在我們家裏,父親的話就是命令。去鄉下?我滿心喜歡,隻是,我還要上課呢。我沉默著。

走的那天,在細雨中,我跟著父親出門。母親在身後叮囑著,塞了幾隻熱紅薯在小包袱裏。在街道陰濕的地麵上,我和父親走了好長一段路,來到城郊的一條泥濘路旁。一輛駛過的破舊的公交車,差點濺我們一身泥汙。父親站住了,望著遠處。

我怯弱地問,爸,我們就這樣走?

父親沒有回答。陰冷的風吹著,我裏麵穿了件薄薄的細毛衣,外麵罩的是一件藍色小棉襖(那年頭家裏隻有這麼多的衣裳呢),竟冷得直打哆嗦。父親的衣裳更單薄,可他隻是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終於來了一輛搖搖晃晃的解放牌貨車。在那個年代,這個牌子的貨車算是很好的了,可惜隻是太破舊了點兒。貨車是敞篷車,車廂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貨車駛到跟前,我看見父親一直冰冷的臉擠出了笑容。他的手有點兒不知所措地揮了揮,駕駛室伸出半個結實的腦袋來。噢,那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穿著我們這些半大的中學生們羨慕死了的藍色工作服!哎,真正的工人階級呐。

那人長著紅紅的酒糟鼻子,有點生氣,質問道,不是說好一個嗎?

父親尷尬地搓著手,賠著笑,小聲說,本來就我一個,但是家母想見孫子,所以就……

他皺了皺眉頭說,不行!說好一個的……你看看,這麼多人,怎麼坐?

父親哈著腰說,師傅,求求您,求求您了……

那人停了片刻,不耐煩地說,算了,先上來吧。

父親連忙謙卑地弓著腰,嘴裏不斷地說著感激的話。

貨車駕駛室裏恰好可以坐三個人。車子向前駛去,我看著那人不停地換著擋,轉著方向盤,心裏十分羨慕。他嘴裏哈著酒氣(他怎麼早晨還喝酒呢?),很難聞,可他毫不在意。他厚厚的嘴唇上竟然還叼著一根細細的牙簽,正靈活地轉動著。我在心裏想,做司機多好啊,可以開著龐大而氣派的大汽車,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哩……長大了我也要當貨車司機!我的心裏竟忽地閃過這樣奇妙的念頭,不禁有點激動。還好,父親沒有發現我的想法,他隻是望著前方,沉默得有點憂傷。一路上,大人們都沒有說話,車內氣氛冷冰冰的,像外麵的天。我夾在中間,小心翼翼,不敢吭氣,隻任自己的思緒飛揚。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汽車忽地停下。原來路邊站了一位大約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她圍著條碎格子頭巾,露在外麵的漂亮小臉上滿是笑,凍得紅紅的。貨車司機轉過臉來,對父親說:好了,你們去車後麵吧。

父親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說好好。他望著那人,哀求的眼神仿佛在詢問著他是不是可以讓我留在駕駛室,反正駕駛室能坐三個人啊。父親的意思我明白,他認為我還是個孩子呐。可是,我心裏才不這樣想。不,我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我快要是個大人了,是的,我快要是一個男子漢了!

我去看那人的臉,他不耐煩地說,不!你們,一起去後麵!

新上來的是個漂亮姑娘。他不想我們影響他,這個我知道。父親沒奈何,隻好帶著我下了車,我們爬上車廂。父親雖然瘦,但是他畢竟是讀書人,動作遲緩,爬得比我慢。我站在車廂裏,得意地拍著手上的塵土,望著父親艱難地爬上來,他差一點兒是滾進車廂的。站穩後,他尷尬地朝我笑了笑,伸出手攏了攏我。然後,我們便站在靠近駕駛室的地方,那裏可以避避風。

這時,我聽見那姑娘尖細的聲音。

她對司機說,他們都是誰呀?你讓他們到車廂站著?這不是長途嗎?得開上一整天呐……大冷天的!人家還是孩子呐!

那司機說,別理他們。朋友托付的。真麻煩……隻聽說那男的是個大學教授,那孩子是他兒子。

車又開動,冷風將他們的對話全吹散了。

雖然是上午,可天色晦暗,仿佛黃昏。細雨倒是停了,但是天氣依然不好,空氣又冷又潮。父親的頭發在風中不停地飄動,他總是努力想整理好,可我知道,這樣做其實是徒勞的。因為風是不會停的。隻要風不停,他的頭發便總會亂。他為什麼不明白這個?我在心裏搖頭。

雖然公路凹凸不平,但是汽車倒是疾馳著,發出很大很牛逼的聲音,仿佛又粗魯又驕傲。

然而,那時候,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在如此惡劣的天氣裏,竟會在這朗朗乾坤之下,遇上一群明火執仗、公然打劫的強盜!是的,即使像我這樣耽於幻想的少年,也從沒有想到過。

汽車依然朝前奔跑著。臨近中午,天色越來越蒼茫,父親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我問父親,爸,我們這是去哪裏呀?為什麼越來越冷啊?

父親摸了摸我的腦袋,問,你冷嗎?

我裹了裹小棉襖,要強地說,隻是有點冷……不要緊!

父親看著我,說,我們這是向北走,北邊總是比南邊要冷些的。

寒冷而迅疾的風將父親的話撕成碎片。不過,我仍能聽清楚。

轉過一座光禿禿的山頭,天邊忽地亮起來。一陣風刮來,我趕緊避開它,頭發上卻仿佛有什麼東西飄落,伸手一摸,濕的。

父親說,下雪了。

我抬頭看去,父親的臉上掛著笑。他淩亂的頭發和胡子上,竟沾著雪花。哈,下雪啦。我心裏喊起來。要知道,我一向喜歡雪。不下雪的日子才冷,融雪的日子也冷,可是下雪的日子卻不冷,那是最好玩最有趣的時候呢。隻是,我還從來沒有站在一輛飛馳的貨車上,感受過下雪的樂趣。

雪越來越大,不多時,滿天雪花飛舞。那年頭,我們在學校裏寫作文常常用鵝毛大雪這樣的詞來形容雪之大,今天算是親眼看見了。不多久,兩邊的山岡、田野、樹林竟然皚皚一片。最有趣的是,天空中雪花飛動的樣子,倒是很像一群又一群白色的蒲公英在空中跳舞。

忽然,貨車哢地急停下來。我和父親差一點摔倒。驀地,隻聽見汽車前麵,一個粗壯的男人用十分粗野的嗓子喊,他媽的!全都給老子滾下來!

我抬頭望去,天,路兩邊站了六七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們凶神惡煞的模樣,每個人都抄著家夥。

父親示意我別動。他拍打著身上的雪,然後跳下車。我偎靠在粗糙的車廂邊,木然地望著貨車下麵發生的一切。那些人的舉止,並不像鄉下人,倒是更像城裏人,隻是他們有點流裏流氣,因為我看見他們中的一個,在駕駛室窗邊調戲那位姑娘。

貨車司機壯著膽子,拿了隻大扳手下車。他雖然強壯,又仗著喝了酒,但是一看對方人多,還是膽怯了。他問道,你……你們要幹什麼?!

你說哪?他們當中有人這樣問。正好那姑娘發出一聲尖叫,那些人一陣哄笑。

貨車司機有點慌張,結結巴巴地說,別亂來!她隻是個女的!

對方說,有種!你是男的,你來!

那些人中一個歪戴著棉帽的高個子男人,他好像是他們的頭兒。他用手指著那姑娘,揮舞了一下,那些人中馬上就有一個粗壯的矮個子過來拉她下車。那姑娘拚命哆嗦著,躲閃著,嘴裏喊,不要!不要!那矮個子順手給了她一個嘴巴子,惡狠狠地說,再喊,就強奸了你!

那姑娘驚恐萬分地捂住臉,一絲鮮血從手指縫裏滲透出來。貨車司機見狀,連忙揮舞大扳手,想要逼退那些人。可是,那些人的木棒比他的扳手長,沒兩下,他身上已經著了對方幾棒子。他號叫著,接著,有人飛起一腿,又踢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踢了個趔趄。然後,幾個人一齊上前按住他,將他的扳手奪過扔到田野裏去了。

正呆呆看著,突然有人朝我這邊喊,怎麼車上還有人?喂,那個穿白衣裳的家夥,還不下來?不想活了?

忽地所有的眼睛都朝我這邊望來。

難道我後麵還有個穿白色衣裳的家夥嗎?我好奇地朝後麵看去,卻怎麼也尋找不著那人。

說你呢!裝什麼裝?有人惱怒地大聲喊道。

父親走近來,輕聲說,孩子,下來。

我連忙爬下車來,抖落身上的雪,露出身上的藍棉襖。

原來是個孩子?有人說。

一個蠻橫的聲音說,什麼孩子?滾過來!

父親立刻站在我麵前護住我。他身上的雪抖落在我的眼睛裏,弄得我一時什麼也看不清楚。他平和地對那些人說,有什麼話跟我說好了。你們沒有看見麼?他的確是個小孩子呀!

那群人忽地有點騷動。我想,他們大概是見有人竟敢頂撞他們。這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