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凡得知妻子何茶香要跟約兒去英國留學陪讀,就預感到大事不妙了。
本來,哪個家庭不樂意讓孩子出國留學呢?隻是老凡知道自己是個鄉下人,沒有太多的社會關係,來到深圳能夠生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他半生打拚,在東門老街有間賴以謀生的化妝品小店。日子慢慢地有點滋味了,盡管還不太能滿足妻子的虛榮心,但他沒想過要將女兒送去留學。
妻女下午飛往英國。在老家安徽鄉下的鎮中學念書時,年少的他,倒是曾經憧憬過那個神秘的國度。沒料到這把年紀,他還會與那個陌生的地方發生莫名的聯係。
都怪茶香。茶香師範畢業,人漂亮,還會些琴畫。茶香是湖北人,在家鄉,集美女和才女於一身,驕傲著呢。可是在深圳,這裏全國才子才女薈萃,她要比試,隻能落個雞立鶴群的屈辱。在這樣的環境裏,她活得抑鬱寡歡。好在時光荏苒,當年的孤傲已化為一縷感傷的輕煙。在平庸和缺乏詩意的生活裏,她把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她待女兒親密而嚴厲,乖巧的女兒也很爭氣。老凡留意到,在她的堅韌和平靜背後,似乎一直深藏著一個女人的寂寞和渴望。不久前,女兒升高中,她突然提出要送孩子出國讀書,讓他一下子措手不及。鳥兒羽毛豐滿要飛翔很正常,可是鳥媽媽也要棄巢貼著孩兒一塊兒遠走高飛,就不太容易理解了。
唉,出國就出國吧。在深圳這個相對富裕的城市,在周圍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們的生活中,不是有很多這樣活生生的案例嗎?再說,老凡也不想逆妻子的心意。他的幾個好朋友提醒他,不要一不小心,將短暫的離別演變成長久的分離。
不過,茶香仿佛去意已決。她怕丈夫阻攔,還格外溫柔。
我知道你也不想我們走,她委婉地說,但是說起來,我們隻有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呀。為了女兒的前途,還是出國讀書比較好。
女兒的前途?這倒是個問題。真說來,這還不僅關係到女兒的前途,也關係到他們全家的未來。要是女兒出國能夠帶他們全家出國,那好像也不錯?別人有兒子,他們隻有女兒。對於他們家來說,未來都押在這個女孩弱小的肩膀上。如果女兒出國能夠給全家創造一個新未來,那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膽的謀劃。這樣想,他不由得興奮起來。雖說女兒出國要花去大半家財,但他是男人,丈夫和父親。他毅然盡全力籌集了辦理約兒赴英學習的種種費用,又給她們兌換了1000英鎊隨身帶著,才稍稍感到心安。
妻女下午飛往英國。
老凡穿著平時不怎麼穿的筆挺西服,陌生的模樣,沉默著陪妻子和女兒來到寶安國際機場。天空烏雲低垂,這樣的天氣,兩隻孤單的鳥兒能順利飛走麼?他的心情有些悶,並且也開始隱隱有些後悔。隻是木已成舟,現在後悔來不及了。好在他邀了小店中的兩名店員阿菊和魯小梅同來,他想給這簡單的送行增添一點鬧熱的氣氛。
阿菊?茶香聽過丈夫嘴裏說這個名字。那好像是個能幹的女孩,沒想到她竟如此漂亮,看起來茶香是低估了老公的審美能力。她滿腹疑團,目光颼颼的,像紛亂的小刀子,在阿菊身上寒光閃閃地掃來掃去。阿菊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老凡見狀,趕緊扯了另一個話題想要遮掩過去。他說阿菊她們很關心她,爭著要來送她呢。
關心個鬼!茶香哼了一聲。老凡不敢再說什麼,隻好跟女兒寒暄。約兒正是開始懂事的年紀,像媽媽一樣秀氣的眼睛,淚光閃爍,不停地點頭。
好在機場響起了女播音員的聲音,飛往英國的航班要登機了。茶香與丈夫輕輕擁抱了一下,然後有些氣惱地推開他,拉著約兒走。約兒不舍得父親,一隻手戀著母親的手,一步一回頭卻去看爸爸。
老凡微笑著招手。笑著笑著,眼睛裏慢慢地盈滿了淚水。他怕旁人看見,就愣支著不動,臉上的肌肉僵硬起來,滾燙的淚水,終於刹不住車一般,一下子湧了出來。他忙像個孩子那樣捂住臉。但是,淚水依然不爭氣地從指頭縫裏汩汩浸洇出來。
二
妻子和女兒走後,老凡的生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再也沒人為他做飯了,他隻能胡亂煮些麵條或米粉吃。曾經的熱鬧也已成過去,家裏變得愈發冷清。每次推開房門,他都會產生幻覺,仿佛茶香仍然在廚房忙碌,約兒仍然在小房間寫作業。等他依次推開那些空空如也的房間,心情便立刻黯淡下來。
她們不在了。
是的。她們出國去了。她們去了英格蘭。
英格蘭在哪裏?
英格蘭是在西方吧?約兒的小房間正好朝西。朝西的房間熱,夏天就不太願意待在那裏。可是老凡家房子小,西房也得住人。好在約兒懂事,不介意。現在,約兒走了,房間空著……
每次走進這間西房,他都習慣性地推開小窗,對著遙遠黑暗深邃無邊的星空發呆。對了,她們母女倆該在倫敦某一個街區住下了吧?
老凡正在窗邊胡思亂想著,店員魯小梅氣喘籲籲地跑來。凡老板!凡老板!魯小梅的小胸脯一顫一顫的,把老凡從冥想中硬扯出來。不得了,一群陌生人在砸我們的店!
老凡聽了,嚇了一跳。老凡在東門老街開的那間巴掌大的化妝品小店,原名叫巴黎春天。名字據說跟法國巴黎一間著名大型百貨公司相同,康仔曾經笑問,你不怕人家說你侵權?老凡狡黠地笑而不答。茶香和約兒走後,他把店名改為倫敦春天。因為寶貝女兒去倫敦了。
老凡好像記起,不久前確有個黑臉壯漢跟著個沉默寡言的帥氣小夥來過小店。許是那小夥子看上阿菊了?黑臉漢子放肆地挑逗阿菊,阿菊不敢搭理他們,更不敢跟他們走……老凡那天正好去店裏,見到老凡,他們冷眼告訴他,在他們的地頭上混,要交保護費。保護費?老凡一頭霧水。
那黑臉漢子歪靠在櫃台上,吐著煙圈。
別裝傻了,不交也可以,把這個漂亮小妞給我們文哥好了。
那怎麼行?老凡生氣了。
黑臉漢子惱羞成怒,威脅了幾句,揚長而去……
老凡趕到東門老街,可憐倫敦春天已是一片淒慘,變成了倫敦秋天。店麵砸爛,化妝品散落一地,仿佛秋天飄零的落葉。幾個女店員像農村孩子在田地裏拾麥穗那樣,哭泣著低頭收拾著滿地散亂的化妝品瓶子。
阿菊是店長。老凡問,阿菊,阿菊呢?
有人告訴他阿菊被聞訊趕來的民警送到醫院去了。
老凡趕到病房門外時,接到警察的電話。他一邊接電話,一邊突然出現在病房前打電話的胖警察跟前,把警察和護士都嚇了一跳。病房裏,兩位女店員魯小梅和春燕都在。而阿菊呢,已經睡在床上。看情形,護士已給她打了吊針。她的右胳臂裹著重重白紗布,一位年輕俊秀的男警察正在整理筆錄。
他們將老凡叫到一旁問了些問題,他將知道的情況包括猜測都講述了一遍。胖警察遞過一張印著“有困難找警察”幾個字的名片說,有情況就打那上麵的電話。
人走了,屋裏陡地安靜下來。魯小梅和春燕爭著說,阿菊右臂骨折呢,那些家夥用鐵棍見東西就砸。好在有群眾打110報警……老凡安慰她們,然後安排她們回家,自己跑到外麵的餐館給阿菊買了份客家清燉雞。
都說四川女人嬌小玲瓏,聰明伶俐,阿菊恰好是這樣的女孩兒。她平時小嘴嘰嘰喳喳的,特喜歡說話,客人即使不買化妝品,也願意停下跟她說話。所以隻要阿菊上班,生意總是很好。
現在她受傷了,老凡很內疚。正想站起到外麵走走,不想卻瞥見阿菊眼睛閃動,眼角一行清淚流下。
我的手會不會斷啊?她低聲哭泣著說。
老凡心有不忍,就趕緊安慰她。不料這樣一來,阿菊反而哭得更厲害。可能一個姿勢待得太久,阿菊想要動一動。可是隻輕輕一下,就疼得直咧嘴。
他當初招聘她時,沒有問過她的家庭情況。此刻,他在考慮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來深圳。
阿菊的神情頓時黯淡下來。她說她沒有爸,隻有媽和弟妹。她的媽媽身體不好,小弟還在上小學,妹妹初中才畢業。老凡歎了口氣,明白了。阿菊的家實際上全靠她一個人養,怪不得她每個月工錢都寄回老家。
她家裏不來人,他的費用就節省不少,麻煩也會少,這自然是好事。但他並不為此高興,相反覺得有些沉重。阿菊似乎想動身子,一陣鑽心的疼痛又令她淚光瑩瑩。
你想幹什麼?老凡問。
阿菊的小臉瞬地緋紅起來。
老凡又問,是不是要上廁所?
阿菊害羞地低下頭去。老凡忙去喊護士來扶她上廁所小解。護士扶著阿菊,一瘸一拐地去來,幫她躺下,然後才出去。阿菊怔怔地望著鄰居的床頭櫃上盛開的康乃馨發呆。老凡聽說,那張病床是個中年婦人,快要痊愈出院了,正被家人接了回家吃飯。老凡聽見阿菊嘀咕說,這花,得花多少錢啊。
老凡就告訴她說,他的老家安徽黃山,春天裏,田邊山裏,到處都是盛開的野花,油菜花啊映山紅啊,什麼都有,滿山遍野的……
哪知阿菊並不以為然,隻是嘟著嘴說,有什麼稀罕,我們四川老家不也是一樣的麼?不花錢的,哪裏都有得看。隻是再好看,也沒有這樣花了錢的好看呀。
老凡不由得有些尷尬。好在阿菊算是善解人意,隻是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就知趣地沒有再說下去。
窗外夜色如水。門不經意被人輕輕推開,來人探頭探腦的,老凡一看原來正是康仔。康仔三十來歲,廣東潮州人。他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身材,白白嫩嫩的臉龐。他喜歡喝茶。以前,兩人常常待在一起喝功夫茶。他們初來深圳時同在一家小公司打過工。後來康仔離開公司,在華強北開店賣衣服。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老凡很驚訝地問。
康仔嘻嘻地說,我才從香港進貨回來。去找你飲茶,不料你店裏好像發生騷亂一樣!——不是遭打劫了吧?
老凡歎口氣說,別提了。
康仔輕手輕腳地走近床鋪來,踮起腳尖看了看熟睡的阿菊。哇,好靚。他驚叫了一聲。
老凡說,別吵醒她!剛睡著呢。
康仔問了情況,才知道原來發生了大事。他說,為什麼不早告訴他?他舅舅就在這醫院裏工作,並且正好是骨科大夫。
次日,康仔舅舅來病房查看,笑眯眯地問,她是你的女朋友?上次那個呢?
哪有上次?康仔尷尬地嘻嘻笑著,想要遮掩過去。
舅舅也不深究,隻是說,果真是我未來的外甥媳婦,我可得親自看看。
這話正中下懷,康仔趕緊接著說,當然當然!舅舅快看吧。
舅舅遂戴上老花鏡,親自下堂,為她把脈問診正骨敷藥。
阿菊住院後,康仔竟然不避諱老凡,天天來看她陪她,弄得倒真像他的女朋友似的。老凡很惱火,但是又不便發作,不由得暗暗叫苦。他知道康仔人不壞,隻是嗜好追女孩。他也許是身體內雄性荷爾蒙太多,一見到漂亮女孩就兩眼發亮。加之出手豪爽大方,所以,他追女孩少有失手。過去他常找老凡喝茶吹牛,海侃自己的輝煌戰績。他摳外省女孩的性愛情色故事,幾乎可以寫成冗長的電視劇一集一集地播出。僅從這一點看,老凡早就明白,這個家夥不是吃素的。
現在,女主角換成了阿菊。既然主角是阿菊,故事的發展就不能一樣。老凡不能讓康仔侵入他的領地。不知怎的,最近老凡發現自己每次想到阿菊,內心便會升起某種微妙溫馨酸楚彙集的異樣感。他不相信自己這個年紀還會有愛情,然而不管怎樣,他常常覺得自己夢回少年,回到春暖花開的時光……
三
阿菊住院後,老凡得去東門老街倫敦春天小店照顧生意。砸店事件發生後,派出所隔三岔五會到小店巡遊一番,照例問情況,記筆記。他們抓了幾個人,後來因證據不足就都放了。那個黑臉漢子,如果不是老凡竭力陳詞,說不定也給放了。黑臉漢子威脅老凡說要他等著瞧,警察一看他氣焰如此囂張,便將他逮捕監禁起來。為了安全,上麵最近又加強了街區的安全保衛。也許那些砸店的人知道風聲,暫時沒來騷擾報複他們。
沒有了阿菊的小店,仿佛沒有了靈魂。老凡找魯小梅談,希望她能夠臨時頂替阿菊出任店長。魯小梅也是個美人胚子,相貌雖不及阿菊,口才倒還可以,隻是有些懶惰。她是鄂西一個縣稅務所幹部的孩子,中學偷偷戀愛,被保守的父親臭罵,一氣之下,輟學逃離家鄉跑到了南方。老凡讓她代替阿菊,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女兒臨走前,幫老凡在電腦上下載了QQ和MSN,還注冊了E-mail,隻是他一下子搞不清楚它們的功用。那可愛的小企鵝會說話嗎?他一直納悶這個會跳舞的小東西,與北極或南極有什麼關係呢?至於MSN,他就更不清楚。老凡當年也讀了點書,英語早就忘光了。平時做生意用不著電腦,沒想到現在居然要用上這些玩意兒。女兒見解釋不清楚,就總結說,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記住,從此以後,他就得靠這些東西與她們聯係了。
正在頭疼店裏的事,約兒的企鵝跳起舞來。老凡用鼠標點擊了一下。小企鵝停止跳動,閃出一幅文字頁麵來。
約兒問,在嗎,老爸?
他尋找著密密麻麻的鍵盤,終於在一片黑色小方塊中找到需要的按鍵。
他打:在。
約兒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老媽不小心將帶的錢弄丟了。不知道是上街被小偷偷了,還是自己丟了。總之,媽媽一直當寶貝小心翼翼貼身收藏著的那1000英鎊,在某個早晨不翼而飛了。
天呐!弄丟了?要知道,得賣多少化妝品,才能掙到這1000英鎊啊。
要是茶香在跟前,他非得發火不可。可是,現在他麵對的是網絡。對著電腦發火?在電腦上發火,要靠文字來表達,而打字是他的超級弱項。當然,他也知道,這類事責怪是沒有用的,誰都可能出點差錯。茶香這人那麼節儉,不可能願意弄丟錢的。她自己也知道,那是她和女兒在國外的活命錢。
所以他鬱悶。英國刮風,深圳就下雨,老凡焦頭爛額。自從茶香和約兒出國後,他的事業、家庭和生活,他的一切,諸事不順。何止是諸事不順呢?簡直就是走下坡路。他不明白到底為什麼。也許,人的一生注定要經曆一個又一個波折和打擊。如果說十幾年前來闖深圳,他還年紀尚輕,風華正茂,還能夠麵對一切,那麼現在呢?
現在,他年屆中年打拚半生,好不容易積蓄了一點財產,卻在某個時刻,輕易地被一種心血來潮的行為席卷而去。他感覺到,平民的財富是如此脆弱,看似穩定的生活,是如此容易土崩瓦解……
妻子和女兒在國外的生活費用,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日一日成為一個沉重負擔。其實即使沒丟失英鎊,他也會很快感覺到迎麵而來的生活重負的。即使他原來曾經反複計算過做過多種準備,也沒有用的。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中總有些突然的變數。就是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數,使我們的生活片刻間完全改觀。
他一籌莫展。小店出事後,老凡在經濟上蒙受了巨大的損失。現在,他銀行賬戶上那一點兒存款也被迫挪做周轉金來使用。而她們在國外,卻像嗷嗷待哺的小童急需要錢。
四
謝天謝地,總算挨到阿菊出院的日子。想到阿菊又可以上班了,老凡下意識地祈禱,希望苦日子快點過去。阿菊如果上班,或許能夠將營業額連續滑坡的趨勢止住,倫敦春天或許又能像巴黎春天那樣重現輝煌。現在,他隻能靠阿菊力挽狂瀾,他隻有這一張牌。事情果能如願,他也許可以喘口氣。
也不能隻是需要人家幫忙。是了,阿菊出院是件高興的事,得隆重些才好。他想起那天阿菊看到鄰床的鮮花時那呆呆的眼神……看起來,她是個喜歡鮮花的姑娘。喜歡鮮花的姑娘,一般也是愛美的。他一直惦記著這事,隻是囊中羞澀,才一直沒有給她買花。其實,他心裏是舍得為她買一束鮮花的。
那天去醫院前他有意識地換了件幹淨的衣服,臉也刮得清爽。還特意噴了香水,散發出一縷清香。他出門徑自去花店,他要送一束最美的鮮花給阿菊。
花店小姐笑吟吟的,甜言蜜語說不完。她說像他這樣瀟灑大方、一表人才的大老板,女朋友怕都多得數不過來。以後請多去她們店買花,她們按照貴賓VIP他。
他很尷尬,一時間不知道張口說什麼。花店小姐誤以為他靦腆呢。
玫瑰代表愛情喔。花店小姐熱情推介地說,一束99枝的,又隆重又漂亮。OK?
99枝?我那麼像大款嗎?他吃了一驚。
花店小姐陶醉般的說,99枝送給女朋友,那才夠氣派啊。
老凡忙推辭說,不!不是女朋友……
花店小姐掩麵笑道,老板,像您這樣的成功男人,——有女朋友是正常的,沒有才是不正常的。
老凡瞠目結舌,慌忙說,不是不是,不是女朋友的。
那是女兒?花店小姐恍然大悟的樣子,伶牙俐齒地誇獎說,真是個好父親!女兒多大啦?
16歲。他回答得很快,可是立刻發現自己說錯了。女兒的確是16歲,可是阿菊不是。阿菊不是16歲,阿菊也不是女兒。
花店小姐數著玫瑰。那就買16枝,這個數字合適又吉利。花店女孩見他不語,就自作聰明地挑了16枝玫瑰,細心搭配,又配了滿天星,用黃色塑料小噴槍噴了清水。那些燦爛迷人的小玫瑰,頓時就像16歲姑娘的臉,露出嬌嫩羞怯的16歲笑靨。
老凡想16就16吧,總好過99枝。於是付了錢,笨拙地接過鮮花,心裏突然害羞起來。他感覺自己怎麼像個小偷了呢?平時,平平常常的路麵,平時,隨隨便便地走大街,過馬路,搭乘公車,都那麼自然。可是,現在卻像被追捕的逃犯那樣戰戰兢兢,在逃跑,在躲避。一路上陽光燦爛,可是,老凡卻覺得內心那一點兒隱秘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怎麼就這樣平白無故、一覽無遺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
花店小姐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響著。她纖細的聲音,像鴿哨一樣追逐著他,她的聲音是那麼清晰和迷人,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過她,現在的成熟男人,都喜歡買花送給女孩子呢,你買才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