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受寵若驚,眼見得自己不敢認的同學,人家卻一口一個老同學。問了約會時間,下班沒顧上買菜做飯,冉妮給父親打了電話說有要事晚點回家。匆匆擠乘城巴,前去拜會墨局長。
南方賓館據說是深圳最豪華的賓館。外表看其占地之大,無館能出其右。高堂大屋,氣勢巍峨,路很寬闊,豐腴的花草也很撩人。冉妮來到一間豪華廳房。偌大的圓餐桌,墨局長一人和藹地傲居一方,瞧著她微笑。
她有點緊張,頓生一種生疏感,小心貼著餐桌坐下。這麼奢華之地,如此浩瀚的酒店,她算是見過一點世麵,也禁不住讚歎。
墨局長說,坐坐。
冉妮說,謝謝。
墨局長示意服務生上菜。然後說,最近忙嗎?
冉妮說,承蒙您關照,事情都很順利,真不知該怎麼謝您!
墨局長說,一點小事,喝湯吧。
到此刻,冉妮才適應過來。他們開始隨意地談論一些趣事。當年……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大學,校園。校園裏的湖泊,湖邊的垂柳,垂柳裏的夕陽,老師和同學們的風流韻事……然後,然後就談到深圳。
墨局長問,喜歡這座城市嗎?
冉妮說,不喜歡。
墨局長一愣,大概他從沒遇到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遂問,為什麼呢?為什麼不喜歡深圳?
談起這座城市,冉妮的心裏一片黑暗。想到兒子,想到老父親才隱隱透出一點光亮來。她說,這個城市太累人了,它隻適合年輕人。她還想強調說這個城市隻適合男人,瞅著這個誌得意滿、和藹親切的男人,她沒敢開口。說起來,這個城市給了她傷害,也正是在這座城市裏,她將要失去她曾經愛過的男人。
墨局長不知道這些。他沉思著說,這樣說來,我們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好。他說話的口吻,像是在代表政府說話。
冉妮感到不好意思。她沒有想指責他,隻是照實說出自己的感受。她結巴著說,這個城市……其實,也不是完全這樣,也有很好的一麵,也有美的一麵,也有很時尚、很現代的一麵。可是……
墨局長微笑地看著她,饒有深意地問道,可是什麼呢?
她也笑起來。她想說,這城市好是好……可是(她又笑了),如果沒有錢,生活就會很糟糕……沒有錢,就不能活下去的城市,到底好不好呢?
瞧,一說話就談到錢了,她感到汗顏。不知為什麼,來到深圳後,她覺得自己以驚人的速度在墜落——不僅僅是墜落,也許還有墮落。隻是,她始終不肯用這麼邪惡的詞彙來羞辱自己。來到深圳後,她才深切(甚至是痛切)地感覺到,不知為何,口袋裏的錢總是那麼少,錢總是不夠用、不夠用。要在過去,如此張口閉口談論錢,她會多麼引以為恥啊,她不是這麼庸俗的女人。然而現在,你瞧,居然公然談論起錢來,毫不害臊地談論起錢來,完全不用避諱和羞慚。
墨局長微笑著說,有困難就請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一點什麼。
冉妮臉紅了,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這個意思……墨局長,對您,我真是感激不盡。她不勝嬌羞的樣子,很得墨局長歡心。他其實是一個頗解風情的男子,自從遇見冉妮便頓生憐愛之情,迅速墜入自築的羅網。且看,他一雙熱切逼人的眼睛,似乎要將她一點一點地融化。
冉妮突然意識到這一點,一張優雅的俏臉一直紅到發燙。
墨局長膽子夠大,居然敢摸她的臉,好在冉妮羞怯得體,躲開了。這使得他蕩魂攝魄,情難自禁。他讚歎說,你真美。
冉妮想抽回手來,沒用。他用勁抓住呢。他的手掌硬朗有力,倘若使勁……動靜未免大了,她不敢這樣做。人家墨局長幫了你那麼大的忙,同時又如此欣賞(或者喜歡)你……握一握手,該算不得什麼吧。
隻沒料到這一個片刻的猶豫,居然鼓舞了墨局長。他得寸進尺,很幹脆地像外國人那樣吻了冉妮的手。可是,動作還是像笨拙的中國人。
墨局長歎道,冉妮!你這神情,酒窩……還和大學時一模一樣……
手是收不回來了,那裏有一股強力安置它。冉妮想,他還記得我大學時候的模樣,這是真的嗎?
墨局長繼續他的夢遊囈語,說,當年,你就是我的夢中情人……
冉妮不由得羞澀極了。不會吧?如今這個年代,太多的男人視感情為遊戲,信口開河,怎麼順口怎麼來,怎麼討好女人怎麼來。有時諺記錄這種全民共享的玩世不恭的狂歡心態:握住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握住情人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握住同學的手,後悔當初沒下手……過去,每次麵對這些恬不知恥的流行語,她權當耳旁風,置之不理。她這個人,是要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眼見得,此墨局長是認真的。他的眼睛像熱戀中一樣爍爍發亮,和善而充滿熱情,啊,他可真像是回到了十八九歲的青春時光啊。在他的身上,有一種力量蓄勢待發,要躍然而出。
冉妮害怕了。她的手仍是無法抽回,還裹在墨局長溫和有力的手裏。那裏,現在已經不是初初感覺的溫暖,而是一種異樣的溫熱了。那種外表沉靜暗裏奔放的熱烈感情,正通過手臂脈脈傳遞過來,幾乎讓她不安和窒息。她不由得暗暗擔心與畏懼。
墨局長珍愛地把玩著她白淨修長、略微有點粗糙的手指。喔,這就是讀書人香豔的小手掌……想當年,像我這樣粗俗的農村男人,滿身牛糞味……我們是入不了你們這些書香門第、名門閨秀高高在上的眼睛……怪不得啊!你看你看,連你的手指都跟我們的不一樣嘛。多漂亮的手啊,纖細、筆直、脆弱……像一首小詩一樣……你知道嗎?當年我隻能謙卑地站在遠處,默默注視著你的背影……
真的嗎?這個年代,用詩歌談話是恥辱的,冉妮很少聽到這樣的話語。現在,她幾乎被感動了,不能不低下頭來。
還記得麼,那時的你,還是個充滿書卷氣的女學生啊。我記得你是北京的名教授之女……你的父親特別有名,我們都知道,你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出身……我這個人,特別崇拜有知識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我跟很多人是不一樣的,這就是為什麼我這麼喜歡你的原因。
冉妮羞愧地說,可是我,早已不是原來的我了。唉,現在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商人了。有負您的厚望。
哪裏話?對於你來說,你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你是用花朵或露珠養大的……這是你的天性和氣質,是你區別於其他女人的重要特質……哈!你看,我們這些做幹部的怎麼說話來著?我隻是想說,現在的你更迷人更有風韻更叫人難以抵擋……哈哈!
你這樣說,隻能叫我不敢承受。我的天!她感覺這個男人太能說話了。
他說,我說的是真心話,是心裏流淌出來的——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
她羞澀地躲開了。撫摸他?那怎麼好?現在,她能夠感覺到他透著男性氣味的氣息直撲臉龐。他的胸脯結實,心跳肯定是有力的。這個男人居然能夠如此溫柔地說話。他的口吻也不像成熟的男人,想起來,居然還很有些可愛,很有些輕佻呢。
冉妮的心不禁又躁動起來。快四十歲的女人,內心依然還是這樣的嬌嫩和敏感,一點點的刺激,就有敏銳的反應。墨局長的確善於觀察和解讀女人,幾句話便深深撩動起她深藏心底的少女情懷。現在,他們似乎同時感覺到一種微妙而強大的力量,正將兩人的關係一步步推進到一個神秘而鮮活的領地。
墨局長忽然問,冉妮,你有丈夫嗎?
這個問題很蠢,很愚蠢。這算什麼問題呢?冉妮忽然感覺尷尬起來。
冉妮想說,有。
可是她真的有嗎?丈夫當然是有,然而好像也可以說相當於……沒有。最近文小華變本加厲徹夜不歸,這樣的男人配叫丈夫嗎?所有這一切都深深傷害了她。當然,這些情況她沒法說與墨局長聽。
墨局長說,有是正常的……婚姻嘛。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愛情,超越了夫妻和普通男女關係。
超越?
是超越。我想你一定相信這種愛情存在。我們現在遇到的,就是這樣的愛情。
我們?
是啊,我們。我同你,你跟我。他抬眼看著她。
您是說,我們……之間?她有些慌不擇言。在她,是羞於說出愛情這兩個字。這陌生的字眼,實在是漫長日子裏久違的願景。
墨局長說,遇到你真是天意!
這會兒,就在這會兒,冉妮忽然感覺到自己像一隻兔子。一隻無法逃遁、束手就擒的兔子。我們不要這樣……我們不要談論……愛情,不要談論愛情好麼?她猛然想起他一直沒有收取項目的好處費。啊,難道他是留了這麼一手?
從外表來看,墨局長一點也不像是工於心計的人。相反,他倒像一個陷於熱戀中的中年男人,如今被一種青春之火呼的一聲點燃了,激情四溢,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
吃過飯,天邊的靄紅已然融化。飽滿的白雲,漸次消隱在巨大的黑暗中。他們沿著酒店的綠蔭小道散步,月亮從天邊升起,到處樹影搖曳,花香襲人,有一點羅密歐私會朱麗葉的味道。墨局長領著她來到一幢小別墅前,打開了房門。啊,他早就預備了這裏的鑰匙?
頓時,冉妮明白了自己正陷於怎樣的處境。她慌亂地四周望了望,到處寂靜無聲。這是她未曾有過的經曆,她無語地低下頭,任淚水悄悄滴落。
四
跟墨局長上床是必須的。這不是想或者不想的問題,也不是能夠選擇或者不能夠選擇的問題。它本身就是結果,是邏輯的結果,也是事實的結果。
盡管如此,冉妮卻沒有要做墨局長情人的念頭。她的想法很簡單,既然他想好了,幫襯她隻是為了她的身體,而她又是急切地需要得到那種幫助,那麼付出身體也算不得什麼。這個時代,肉體已經很賤。特別是,對於一個喪失愛情的女人來說,她的身體已不需要對他人負責。既然先生先已背叛了她,隨之而來的背叛不能算是以牙還牙——是的,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對於一個像她這樣被迫獨力支撐家庭的嬌俏女人,生活的重壓遠遠勝過一切。如果能夠以一次,或者有限的幾次肉體付出來換取巨額金錢的回報(這種回報是隱藏在生意裏),那麼還是值得的。她的想法是不去回想它。在這座城市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其他的資本和資源可以利用。
此後,墨局長又約過她幾次吃飯。其中,偶爾才會帶她去酒店的別墅重享魚水之歡。
每逢這個時候,她都沉默著,毫無反抗地跟隨著他走。無論是吃飯喝茶,還是寬衣解帶,一切任由他安排與擺布。完事之後,她會帶著受傷的情緒在幻想中,期待他能主動終止這種屈辱的雙邊關係,悄然放過她。她是這麼感覺的:一次生意上的巨大幫助,並不合適買下她的一生。如果他自己缺乏控製,那麼在必要時她將提醒他,一個人應該適可而止。
可是,墨局長之奇妙處在於,他並不是總是需要床笫之歡。他很忙碌,見麵的機會也不是太多。這使得她很難判斷,到底什麼時候應該果斷結束同他的曖昧關係。最令她困惑的是,每次見麵他總是帶給她各種禮物,並且全都價值不菲。從法國香水、名牌時裝,到金表和首飾……最令她無法拒絕的是,他甚至給她帶來新的生意訂單,這就真正拿捏到她的軟肋,使得她欲斷還休,內心的妥協與痛苦千回百轉,不堪與人訴說。
不管怎樣,冉妮的物質生活卻是逐漸地好起來。
經由如此改良了的生活滋養,一棵年近四十的風姿綽約的花樹,複又含俏吐豔,燦爛開放。你明白嗎?生命之中其實是會有奇跡產生的,物質的力量太不容小覷了。在同墨局長的秘密交往中,冉妮不安地享受著這樣或那樣的隱秘變化和驚喜,在一波又一波反複交替的挑逗與回應過程中,最終她不得不承認,他在她的生活中已是一個客觀存在。
在生活的另一麵,喜歡冷戰的文小華,開始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妻子的某種潛在變化。瞧,自信和光芒慢慢重新在她身上聚集,她重現異彩的臉龐是如此動人。這個華年已去的中年婦人到底發生了什麼?本著熱愛閱讀偵探小說的人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他這麼個大男人,居然像個大男孩一般毫無道理地有意緩和了與冉妮的關係。可是沒有想到,現在的冉妮已經不肯買他的賬。
他問,我的那本艾勒裏·奎因呢?你看見了沒?
她說,什麼?
他說,《羅馬帽子之謎》啊。
她說,我不知道你的帽子在哪裏。
他說,我說的是書,不是帽子……憑我的直覺,你好像……呃,你最近發生了什麼情況?
冉妮冷眼對他,什麼情況也不會告訴他,然後就到了陽台曬新洗的衣裳。他跟著走過去,她就說,什麼也沒有發生,喏,這是你的帽子。不經意間她瞥見《羅馬帽子之謎》不知被誰扔在陽台一角,被偷著蒞臨的幾縷陽光曬得卷曲發黃。可是,文小華沒有去接那本有關帽子之謎的書。結婚十年來,他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妻子如此陌生和冷靜,頭一次發現兩個人間咫尺天涯的距離感。現在,這個從溫柔到粗野,然後複歸優雅的風姿綽約的女人,他曾經多麼熟悉的女人——倒成了一個真正的謎。
他不由得心生恐慌。現在,他真的能夠心安理得地失去她嗎?反複揣摩良久,一個調查她的計劃,在心中油然而生。
老頭子現在能夠同小外孫取得有效的溝通了。這一切,全都拜狗所賜。
鑒於對別墅區那群擁有各種高尚頭銜的狗們的反感乃至敵視,幾經努力,老頭子終於成功策劃了讓文文去阻止富苑軒的兵兵到“書香門第”這邊來遛狗的行動。他所居住和生活的“書香門第”附近,有天空,有土地,有花草,有樹木,有如此美麗自然的南方景觀,這就足夠了。狗雖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有生存的權利和自由(他本來是接納它們的),可是,由於這些動物別樣的身份(他仿佛能夠看到這些狗們由某些評審團授予職稱和頭銜的情景,太不可思議了),所以,還是別來這邊小區騷擾他吧。眼不見為淨,他真是年紀大了,不能屢受這些煩心事的幹擾。為了圖個安靜自在,他運用成人的智慧啟發小外孫,阻止騷擾的發生。
瞅著外孫左臉頰上一小塊新鮮的抓痕,他無不內疚,想要安慰這個沉默寡言的小男子漢。他知道,這塊抓痕是文文戰勝兵兵的光榮印記。文文卻騙他,說是訓練跆拳道受的傷。
是文文,用跆拳道的拳腳,教訓了兵兵。
這滿是童趣的小蚊子聽說要起兵出征,馬上就找到兵兵,摩拳擦掌,殺氣騰騰,威脅他說倘不聽話就要“修理”他。兒童的世界,其實與成人的世界一樣,也是霸主的天下。
兵兵雖然個頭比小蚊子要高許多,卻經不住跆拳道的一再侵犯。他不知道這個矮他一頭的小個子同學還有這麼厲害的一手,幾個踉踉蹌蹌的回合,兵兵便哭喪著臉甘願認輸,並且發誓同意,絕不再帶著狗們來這邊侵犯小蚊子的“領地”。
老頭子對於文文出手交涉後的局麵很滿意。這一天,他穿了身傳統莊重的中式對襟上衣,心滿意足,拄杖坐在小區的長椅上,高興地教文文背誦孟子語錄。
老頭子說,來,背上一段孟子給姥爺聽一聽。
文文沉默地望著他,坐在地上,並不出聲說話。老頭子笑眯眯地俯視著這孩子,和藹地說,文文,你不會背?
文文說,怎麼不會?
老頭子說,我看你就是笨,所以才不會。
文文說,姥爺說的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一段嗎?
老頭子說,這段也可以。
文文說,孟子說得不對,姥爺。天不將降大任於我,照樣苦我心誌,也勞我筋骨。
老頭子說,怎麼苦你心誌了?
文文說,你總是要我背這背那的,這些東西學了又沒用。可不是苦了我?
老頭子說,你怎麼知道沒有用?
文文說,唉,現在的人都不是這麼說話的。姥爺,你好笨。
老頭子愣住了。嗯,這麼想倒真是有點道理……你臉上還疼嗎?
正說著話,與他們同住在一棟的鄰居,一個廣東小老頭,佝僂著腰牽著一頭氣宇軒昂的大狼狗走過。這麼大的狗啊,小蚊子害怕,躲在姥爺身後。
他問,姥爺,你知道這隻狗叫什麼名字嗎?
老頭子說,什麼?
文文說,他們喊它“院士”……
老頭子本來已經看不見那隻狗了。現在,隻要可能,他盡量對狗們視而不見。聽見外孫這麼說,他易感的心不由得蕩漾起來。佛印說,心中有糞便的人,才看見別人都是糞便,心中無狗,應該看不見狗的。可是這種努力是枉費心機,少頃,他情不自禁氣急敗壞起來。這個世界怎麼了?是不是人人都活得太好了?為何家家戶戶都養狗,養貓,衣冠楚楚,驕奢逼人?不講衛生還不算,居然替這些等而下之的畜生,取這些高貴的名字?“院士”,“教授”,“老師”……他們知道這些名稱的價值嗎?一念及此,他憤怒起來。
一個老人如果生氣,他的哮喘就容易發作,眼下的情形正是這樣的。老頭子連連大口喘氣,差點誘發了心髒病,把個小蚊子唬得不敢說話。
幸虧冉妮下班回來,見狀跑過來,從他口袋裏掏出救心丸給他服了才沒出事。
回到家裏,稍微平息下來的老頭子複又咆哮起來。
老頭子說,冉妮,你這“書香門第”,我沒法住了。這裏居住的不是人,是畜生!
冉妮很少見老父親如此發火,可是她也沒有辦法,隻好耐心勸他。
爸,他們當這是時尚,也不見得就是別有用心的——你別在意就好呀。
老頭子深深感到受了侮辱。這裏的居民,還有天理良心嗎?
冉妮說,爸爸!你就是在意也沒有用。這個世界,都是這個樣子的了。
老頭子說,你明天給我買票。我不住了,我不能在你們這樣的地方逗留下去,我不想活活被氣死。
回北方的機票,冉妮當然不會買。即使回去,也沒合適的人照顧父親。
從那以後,老頭子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原本他喜歡到小區的樹叢散步,在小區墨綠色的長椅上閑坐冥想。自從狗的事件發生後,他寧願待在家裏也不肯下樓。冉妮總是看見他關在房間裏,兩眼微閉,仿佛在想一些遙遠的問題。她擔心他出意外,總是悄悄推門遞去一杯熱茶,或者一杯咖啡。然後,輕輕觸碰一下他,想看到他一動或醒來,這樣她才放心。有時候,她害怕他一言不發就此“睡”過去。這樣的念頭叫她心裏難受。如果父親就這樣走了,她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她有點後悔在“書香門第”買房子了,如今這社會,人們都喜歡用最豪華、最氣派、最附庸風雅的名稱來命名住宅區,可是就其品質而言,卻根本無法抵達其高貴典雅、富有內涵的境界。什麼才值得信賴與尊重?什麼才是骨子裏透出的優雅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