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的追逐(1 / 3)

1

喜歡沉湎於白日夢的賴二熊,醒來後仍覺意猶未盡。幸好肚子餓得咕咕叫,便去喊了一份外賣來吃,抬頭卻被牆角一張舊報紙吸引住,報紙寫道:

本報訊億萬富翁橫屍家中凶手疑為熟人

今日淩晨,警方接獲案報,在本市水榭樓台公館豪華小區發生一起重大謀殺案,年僅38歲的億萬富翁、本市著名企業家曹波被人殺死家中。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

啊,謀殺?在深圳,居然發生了這樣恐怖的凶殺案?他抑製不住心跳,湊近去看,發現凶案發生時間距今快有一年了,這才稍稍心安。唉!現在有錢人也不太好活了。

不過,與有錢人相比,貧困而捉襟見肘的生活令他更加難熬。讀了這則“舊聞”,他情不自禁地想,他媽的,一個人倘若有錢可花,即使隻活38歲,他也心甘情願啊。有沒有想過,與這些億萬富翁相比,我們卑微屈辱的一生簡直白活了。

想當初,像每個來深圳的人一樣,賴二熊也立誌要在這南中國的“加利福尼亞”淘到真金。此地,既喊出“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也流傳著“此地錢多、人傻、速來”的笑話。在許多人看來,這南方城市到處充斥著機會。可是賴二熊不走運,他不是一般的不走運,而是相當的不走運。周圍許多人——有人發財,有人買了房買了車……他卻連根屌毛都沒賺到。蝸居在城中村舊房裏,目睹出租屋裏的潦倒與掙紮,窮困而無望,簡直無顏見江東父老。

賴二熊的老家在湖北襄樊鄉下,三國時期就是群雄逐鹿的古戰場。到了現代,戰場大轉移,轉到南方了,刀光劍影的角逐變成了GDP的競爭。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在內地家鄉或許尚值得驕傲,在深圳這樣人才薈萃之地能有什麼榮光?來深圳後,賴二熊就知道了:此地人並不傻,幾乎個個是大學生、碩士生,甚或是熠熠生輝的博士、海歸。更多的人刻苦進修,努力爬往上一個階梯。此地的人哪裏傻呀?幾乎個個都是人精呢!所有的夢想之花都在這裏盛開,要想在這樣的奮鬥之城工作和生存下來,真是難之又難。

好幾年過去,他沒有車沒有房,想做房奴都夠不上資格。最近又頻頻被老板炒魷魚,賴二熊徘徊在生命的穀底。

賴二熊是懶散而又憤世嫉俗的。他高個,瘦削,敏感;綽號懶蟲,網名蟲子。或許是取名不利的緣故,來深圳後,一直時運不濟。他軟弱,貧窮,耽於幻想,常渴望買彩票能中大獎。然而這樣虛擬的渴求,無異於緣木求魚,未免過於虛妄。

最近,有一種憂愁,一種淡淡的憂愁,像濕潤的海霧一樣籠罩了他……原因是簡單的:前不久在網上他偶遇了一個名字叫作“我是你姐姐”的女網友。當然,也可以說是那個女人偶然遇上他。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女人好奇地向他問這問那:家庭,學曆,年紀……有次賴二熊偶然回看了一下電腦記錄,不由吃了一驚,這女人簡直就像派出所的女警官嘛。在不同的時間段裏,在斷斷續續的QQ對話中,他的基本情況幾乎和盤托出,披露無遺,拚湊起來夠得上一份像樣的簡曆或自傳。幸好,他覺得這個女人還不壞。說起來,此女還真是有那麼一點點溫柔,有那麼一點點熱情……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鄰家姐姐的風範……

姐姐?姐姐這個詞猛地在頭腦裏閃現,倒把他嚇了一跳。在他的詞庫裏,姐姐並不是個好詞,而是與以下這些詞相對接:半老徐娘。已婚。離婚。風韻已逝。明日黃花。剩女……

對了,剩女!如今不是流行“剩女”這個詞麼?所謂的剩女,該就是那種年華虛度、感物傷懷、風光不再的“高齡”女子吧……對這種人,務實地講,在內心裏他甚至暗藏著些許的鄙夷和不屑。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王軍軍說過的一些話,突然間他感覺還是王軍軍說得對。軍軍是他的大學同學,目前在深圳一家大報做記者。見多識廣的王軍軍有一天的確這麼勸告他:我說老賴!你他媽的一定要清楚,你也老大不小了,別再眼高手低,挑三揀四……深圳的剩女其實很不錯,仔細想一想,她們很與眾不同的:有姿色、有才華、尤其是頗有積蓄……而這些都是你特別需要的!那些大學才畢業的小女友有什麼用?雖然年輕得像剛換毛的小兔子,卻是真正的一無所有……這些不懂事的月光族,花錢如流水,你伺候得來?

不需要王軍軍如此赤裸裸的指點,個中道理他也是清楚的。怪隻怪自己太失敗了。王軍軍說她們是月光族,論起來他自己才是月光族——就收入而言,每個月都是光禿禿的,一如砍伐一空的山頭。被失業折磨著的他,的確迫切需要錢——他快要撐不住了。

由於內心藏著這樣深深的自卑和自尊,某一天,他打起了那位熒屏後麵剩女姐姐的主意。他決定要認識她,搞清楚她的來曆。也許如王軍軍說的,沒準這就是一條富裕的單身大魚呢。

然而,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沒錯,在交往上,剩女姐姐很配合,與他交換了電話號碼,兩個人也都彬彬有禮的。可是,這些規定動作後,那平時親切的剩女姐姐,一夜之間竟銷聲匿跡,芳蹤全無了。她居然玩起了失蹤的把戲。

麵對空蕩蕩的電腦,神秘消失的人兒……賴二熊漸漸感到不安。日複一日,懊惱、失落、迷惘和悔恨,開始像春草一樣密密植滿了他的內心,令他茫然,羞辱,傷痛。

唉!微薄的希望,還沒有來得及展示,就無聲地破滅了。

2

好在世間的事,常常是峰回路轉的。雖然曲折,卻也每每出人意料。某日,賴二熊獨自在筍崗人才市場轉悠,尋找著就業的機會,這時身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的第一反應是,王軍軍打來的。這幾年,賴二熊在深圳熟人越混越少。熟人中如今隻有王軍軍會主動聯絡他。唉,真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啊,好在還有王軍軍這麼個好同學,好在王軍軍並不是勢利之徒。若得出門采訪,王軍軍甚至還會特意拐過來看望蝸居中的賴二熊。王軍軍這個人在這個物質的城市裏,是唯一讓賴二熊感覺內心親切溫暖的哥們。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城市大,沒有什麼用;生活裏,有一個王軍軍他就很滿足了。

不過,今天的電話明擺著不是王軍軍的,因為號碼是陌生的。

你是誰?他好奇地輕輕問。

我是你姐姐。電話裏那人輕輕說。

你是……我姐姐?他有點迷惑。

不記得了?哎!你這個人……我就是、你姐姐嘛。

賴二熊愣住了,沒見過這麼死皮賴臉的女人哦。他有點生氣了,就說,你到底是誰?

豈知那人比他更固執呢,她仍舊堅持說,我就是你姐姐呀!

哎呀,他突然明白過來。莫不是、那個玩失蹤的女人?我的天!

願不願意見個麵?有個妹妹想見你。“姐姐”說話很直接。

妹妹?他有點兒糊塗了。她說什麼呢……有個妹妹?難道不是她本人,而是另有其人想要見他?他一直自卑的心,此刻才又恢複了一點自信。

你不是嫌我老了麼?她笑著說。

看你說的。他訕然說。

準確說,是我的一個女友。——比我年輕,可不就是妹妹了?見不見?“姐姐”笑著說。

比你年輕?倘若你是個老女人呢?他心裏這樣想,不覺笑了起來。現在,從她的突然出現中,他開始找到了一點自信和尊嚴。

傍晚六點鍾整,賴二熊換了件幹淨深藍西服,打一條紅領帶——說好了是用做見麵暗號標誌的,便來到深圳圖書館附近的廣場,等待與傳說中的神秘女網友會麵。

她在電話裏說,不見不散,不見不散。賴二熊也這樣回答她。這樣的對話,讓他感覺到好像是在演電影。既然約會,當然是要不見不散。人家女人都這態度,他作為一個男人,當然更不能食言。

是賴先生嗎?一個聲音猛然在腦後輕輕響起。

他驚訝地回過頭看。切!來人並不可怕嘛。好像也不是什麼剩女——不過是一位清臒瘦小的秀麗女娃子。她的臉有一種略顯病態的白皙,一眼望去,可不就是典型的廣東人?稍瘦的麵孔,微凸的南粵顴骨,更佐證了這判斷的準確性。隻是其素麵平胸,該鼓起之處並沒鼓起來,腮邊還有顆礙眼的小黑痣,令他感到小小的遺憾。喔,她也在不住地打量自己。

我是雁雁。她大方說。

燕燕?

賴二熊沒聽清到底是哪個雁(燕)字。好在怎麼稱呼都行,按照廣東人的習慣,喊她阿燕才更親切更隨意吧?燕子這種鳥兒,在湖北鄉下是尋常小鳥,喜歡跟人類居住。老家村落陳舊的屋梁,常年可見燕兒銜泥而居。廣東人居然也有叫燕子的,看來,這種鳥兒全國到處都有呀。

隻是,隻是這個女娃兒太普通了。他心裏歎了口氣。

阿燕裹了裹衣衫,說,我們不會一直站在冷風裏吧?

賴二熊有點尷尬。深圳單身男女多,在深圳,與女孩約會一般都以吃飯為緣由。那麼,該請她吃什麼好?來前他向王軍軍借了點小錢應急。賴二熊想,不如吃麻辣燙劃算。哈哈!怎麼說,我賴二熊好歹是諸葛亮家鄉的後人哩。

阿燕說,喜歡吃!

那就好!賴二熊高興地說。

在香蜜湖食街,賴二熊找了張桌子坐下,很氣派地點了一堆藕片、青菜、豆皮、黃螺、土豆片、海帶、肉丸。他這麼大張旗鼓,一來可以掙麵子,二來自己亦可以借機饕餮一頓。他還特別給阿燕喊了一碗酸辣紅薯粉,算是特殊待遇。酸辣粉撒著蔥花和幹椒,浮著層紅油。阿燕吃驚且好奇,一副望而生畏的表情說,哎,太辣了吧?遲遲沒敢下筷子。聞得此言,賴二熊幹脆將碗端到自己身邊,呼啦幾口,就倒進了自己的胃,嘴巴對食物之寬鬆,連入場券都沒有驗一下。

他一邊吃,一邊熱情地勸道,吃吃!多吃點。

阿燕犯愁,說,哎呀,太多了!

他仍一個勁地說,哪裏哪裏,多吃點!

飽餐後,賴二熊心滿意足,想,這廣東女娃兒暈不拉嘰(木訥),不能繼續浪費時間陪她了。時間雖然有的是,可是,有一個道理他還是懂得的:待的時間越長就吃得越多,吃得越多花錢就越多。王軍軍曾經拿他開玩笑說,肚子餓時,老賴你可以將信用卡貼著胃刷一刷。不過他的幽默並沒有引起他的共鳴,他知道自己的信用卡早已透支,空卡對空腹,硬要刷,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如此一來,他想不如推說有事,趕緊溜之大吉。

阿燕正辣得一絲絲地吸著氣,眼淚汪汪的,好像受盡了委屈。

你、你別送我了!我就住附近,水、水榭樓台公館。她結結巴巴地說。

啊,水榭樓台公館?賴二熊聽了,兩眼一暈,差點栽倒。阿燕?這麼個不入眼的廣東小女人,居然能夠居住在如此上檔次的豪宅區?

他真是太後悔了。可是,後悔有用嗎?既然剛才說了有事,隻得怏怏離開。他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在鬱鬱寡歡中,賴二熊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給姐姐打電話。賴二熊越想越後悔,他後悔連阿燕一點情況都沒摸清楚就貿然告辭。真是人不可貌相!媽的,要不是他機警善變,差一點就把到手的獵物白白放過了。

我介紹的人不錯吧。他聽得出來,“姐姐”正吃吃地笑。

賴二熊一聽,高興地說,哎,是不錯!

感覺好麼?她說。

太好了,你介紹的女孩很有錢喔。

什麼?“姐姐”生氣了,斥責說,有你這麼說話的嗎?麻辣燙吃多了?

她怎麼知道我們吃麻辣燙了?彙報真迅速!哎,她們——這兩個女人,她們的關係倒是很密切嘛。

真感謝你!阿燕很好,很好,非常好……他要挽回些什麼,於是說。是的,要穩住阿燕。而穩住阿燕的唯一辦法,就是指望這位姐姐向阿燕傳遞某些重要的信息。

非常好?她當然好了。她斷然說。

我還以為在做夢!嘻嘻,阿燕真是太好了,我很喜歡。他急不可耐地奉承著說。

“姐姐”嚴肅地說,不過還是要提醒你!你是個男人,人家都沒有問你有沒有錢啊。再說了,女人有沒有錢怕什麼?男人沒有錢才丟人。

一句話戳到痛處,他很是惱怒和羞愧。可是,現在還不是惱羞成怒的時候。是的,他是太過分了點,隻是“姐姐”未必不清楚,現在這個社會和時代,早已發生巨變了呀。如今的社會,什麼都靠不住,隻有一個字——錢,才真正靠得住。當然,這些話也許不合適直接說出來,可是,說話麼,貴在真實。

你真的覺得她好?你對她有感覺麼?那姐姐探問道。

當然好!他故意裝作害羞的樣子,說,我對她差不多是……一見鍾情!嘿,你瞧我這個人……

在他最艱難困苦的時期,在他最心煩意亂的時期,在他最惶惶不可終日的時期,他居然極其偶然而幸運地遇見一個如此好的女子,遇見一個如此符合他夢想的女子。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好好想一想,倘若這吃麻辣燙的女子,叫什麼名字來著?燕子?對了,是燕子……倘若燕子真住在富人區,那麼她很可能是富人之千金小姐了。情況屬實的話,賴二熊也許真的要時來運轉了。不,何止是時來運轉,簡直可以說是絕處逢生啊。

是的,這天賜的良機,他一定要抓住——他一定要拚死抓住它。

3

跟普通打工妹交往,賴二熊有一點點經驗。跟錦衣玉食的富家女交往,賴二熊的經驗就很欠缺。對此該怎麼辦?他憑直覺就明白,一定要先了解清楚情況,搞明白她的性格和嗜好,才知道如何下手。說來這種問題,三國時期的諸葛亮沒遇到過,現在的賴二熊也沒有遇到過。這是一個新課題。

幾番托腮苦思,賴二熊一顆迷亂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哎!事關重大。苦思冥想後,他忽然冒出個念頭:與其這樣漫無著落,何不找王軍軍來商議一下?想到這裏,他立即從吱呀作響的破床上跳下來,拿起桌上的手機。

王軍軍是同學,沒錯。王軍軍也是東北人,這個也沒錯。王軍軍的名字很東北,可是身材卻不夠東北。外表看起來,他倒是更像江浙一帶的人,中等甚至偏低的個頭,看不到一點點玉米高粱的影響。幾乎可以說,他竟然有一點點江南地區的眉清目秀。

接到電話,王軍軍說他現在正在華潤萬象城。周末了呀,正準備去滑冰呐,他在電話裏對賴二熊說。他是個骨灰級的滑冰愛好者。

又星期了(放假)?賴二熊罵罵咧咧地說,他媽的,你曉得我不會滑冰。

王軍軍笑嘻嘻地說,所以才沒有叫你嘛。

屁話。以前王軍軍經常是會要賴二熊帶公司文員阿倩來滑冰的,軍軍對賴二熊早先公司裏那位聰明又勢利的四川內江小妞阿倩一直念念不忘。每次滑冰,都要賴二熊帶阿倩來。賴二熊被炒魷魚後,沒好意思再回公司去,後來就與阿倩失去了聯係。

王軍軍說,沒有叫你是我的錯!可是兄弟,長成不會滑冰的南方人,就是你的錯了。怎麼樣,你過來嗎?過來看兄弟我滑冰也好,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

在華潤萬象城,王軍軍斜倚在二樓欄杆旁等著他。軍軍個子矮,穿一身南方城市少見的黑色長風衣,像個喜劇裏麵矮小的法國偵探。奇異的裝束構成輕佻的效果,吸引了不少從自動扶梯裏過路的年輕女性頻頻張望。

賴二熊悄悄走近,在他臉前畫了一下,說,軍軍!站這裏展覽?太自戀了吧。

王軍軍朝他身後望了望,說,喲,就你一個人來?

賴二熊撓著頭,說,女孩倒有,就是不敢約。

王軍軍忙問怎麼回事,賴二熊就把阿燕掐頭去尾說了一遍。

王軍軍聽罷,罵道,沒出息的家夥!這麼點破事,男子漢大豆腐的。

賴二熊想反正是來跟他討論此事的,不如幹脆喊阿燕來?就立即給阿燕打電話。阿燕說她在星巴克喝咖啡,賴二熊聽了目瞪口呆。呀?阿燕居然會去星巴克喝咖啡?很小資嘛!

王軍軍笑道,壞人!又要重出江湖開始勾引美女了?這世上不知又有多少女孩子要栽倒在你的手裏了。

賴二熊警告說,等會兒阿燕來了可得老實點,這是我的女朋友。

王軍軍說,他媽的,來一個是女朋友,來兩個也是女朋友——你到底有多少女朋友?

賴二熊抗議說,哪有?我吃齋很多年了,哪像你天天大魚大肉的。

王軍軍好奇地說,可以問來者是什麼人麼,叫你如此在意她?

賴二熊懶洋洋說,此人身份,還沒有完全弄清楚。看起來,像是有錢人家的女子。

王軍軍說,有錢人家?

賴二熊比畫著說,嗯,就是有點暴發戶的那種意思。他對燕子的氣質和出身,還是有點猜不透的,所以這樣揣摩著。

王軍軍說,有錢就好。別猶豫,事不宜遲,趕快搞定。你這小子別總看那些沒用的勵誌書了,累死你。找到一個有錢人家的女朋友,是你的幸運。找到一個有錢人家的女朋友,省略漫長的奮鬥曆程,這才是一生中最好的捷徑。

賴二熊說,捷徑?

王軍軍說,捷徑就是近路,近路就是金路。

賴二熊說,金路?

王軍軍說,你管它什麼路?快就好,風馳電掣的……哈,都航天時代了嘛。別總是墨守成規。從明早起,你每天起床都要三省自身:我為什麼來深圳?

賴二熊重複說,你為什麼來深圳?

王軍軍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說,是要你問自己,兄弟!腦子沒被豬踢一腳吧?

賴二熊說,要我問自己:我為什麼來深圳?

王軍軍讚許地說,你必須每天問一問你自己。既然你選擇了深圳,既然你來了深圳,帶來一堆狗屁夢想和胡思亂想……那你總得有點出息啊。請你告訴我,迄今為止,你的那些想法有沒有實現一個?

賴二熊搖頭說,沒有。

王軍軍說,那我告訴你,要麼努力奮鬥,頭懸梁,錐刺股……要麼趕緊尋找機會。而認識有錢人就是一種機會,明白麼?這才是王道。

星巴克離這很近,隻隔著一條街,正說著話阿燕就到了。依然舊日模樣,溫柔,大方,質樸,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今天她換了條質地精良的牛仔褲,鄉氣去掉不少。賴二熊打量著她,恍惚覺得有如新人。王軍軍打量半天,一個勁對著賴二熊笑不停,然後就提議去滑冰。

你們看我滑冰,中午我請你們吃飯。我過滑冰的癮,你們過吃冰激淩的癮。如何?王軍軍笑嘻嘻地說。

看在王軍軍請飯的分上,賴二熊同意了這個方案。他目前財務危機,不得不做出妥協。都知道的,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

寒冷的風一陣襲來。王軍軍在彌漫霧氣的冰麵上衝過來,風是他的前行者。他像追風少年一般,動作優美奔放,隻可惜個頭稍矮,否則堪稱完美。賴二熊時不時瞥一眼阿燕,他原來是想找王軍軍討論阿燕,可是現在阿燕身在現場,還怎麼討論?總不能反過來,跟阿燕討論王軍軍吧。阿燕用投入的神情看著王軍軍,像大一女生那樣忘情驚歎。賴二熊氣惱得連冰激淩都忘了吃,捏在手裏,漸漸化成黏糊糊的液體。

滑完冰,王軍軍更衣換鞋,神清氣爽回來。他盡興而來,顯得特別多話。幾個人逶迤來到川菜館吃飯。

在這家川菜館,賴二熊過去認識一位服務員,名字叫小鳳。當時趁王軍軍去洗手間,賴二熊就跟小鳳搭訕。這個女娃子他早就留意過,且得知她是陝西人,來深圳才幾個月。賴二熊看她婷婷身材,年紀尚小,臉上還長著細茸毛,心中一動,遂嬉皮笑臉問她索要電話。小鳳單個人兒,初來乍到,哪兒會有手機?賴二熊就將自己的號碼給了她。王軍軍當時笑他說,你這小子,真是見縫插針,到處留情呀。

時近春節,小鳳早已回了家。賴二熊環顧店裏,來來去去的服務員中不見有她,頗感有些孤寂。小鳳回老家,他是知道的,因為小鳳的長途火車票就是賴二熊幫她買的(他又是托王軍軍買的)。不知為何,他有一種人去樓空的感覺。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聊著。阿燕喜歡這裏的毛血旺和水煮魚,吃得鼻尖發紅,可是神情仍然很專注的。

閑聊中,王軍軍忽然問道,老賴啊,你還記得過去深圳的報紙刊登了一個姓曹的大老板,被人雇凶殺害的新聞吧?

賴二熊正給阿燕倒熱茶,聽得問話,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張舊報紙,就說,記得!這事比較久了……有一年了吧?怎麼了?

王軍軍悄悄說,知道麼?那個身家億萬的曹老板,早年在內地是歌舞團的一名三流演員,來深圳後才發的跡。

賴二熊說,你怎麼知道?他媽的,都快趕上娛記了。

王軍軍哼了一聲,說,告訴你,還有更雷人的呢。

賴二熊問,真的?

王軍軍看了阿燕一眼,小聲說,此人死得好慘!他褲襠裏那玩意兒,當時被人連根割掉了……

盡管聲音小,阿燕卻像聽見了,她夾魚片的筷子顫抖了一下。

當著阿燕的麵,軍軍是不該這麼說的。媽的,軍軍這家夥!可是,對於這件事,他自己也好奇,就問,報紙沒有登這個哦!真殘忍!

那小子命犯桃花!王軍軍說,他那麼富有,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其實他有錢是因為娶了個好老婆。他的嶽父是深圳著名本土家族企業老板!他們家的錢多得跟梧桐山上的樹葉似的。

賴二熊歎道,這死鬼也太會討老婆了。媽的,不被人殺死,也得被錢砸死。

阿燕的聲音,突然有點異樣說,為什麼一定要被錢砸死?難道他不該死嗎?

賴二熊慌忙說,該死,該死!此人肯定做盡了壞事,才被人惦記的。

王軍軍說,警方也覺得很蹊蹺啊。不過案子很複雜,到現在都沒有破。

阿燕好奇地問道,王哥,你是警察局的?連這種事都這麼清楚。

賴二熊趕緊應承她,笑嘻嘻地說,他啊,也跟警察差不多了。在報社工作,基本就是個包打聽,真是糟蹋了一個新聞工作者的職責和聲譽。

王軍軍叫道,老賴!你毀謗我?你的小鳳呢?

賴二熊有些窘,低聲說,說什麼呢?

王軍軍故意去詢問周圍那些年輕的女服務員。她們回答說,小鳳呀?快過年了,小鳳請假回西北老家去了,明年春天才會來呢。

阿燕問,小鳳是誰?

王軍軍指著賴二熊說,是他的表妹。

阿燕遲疑地問,你是南方人,怎麼表妹在北方?

賴二熊說,你別聽他胡說。我哪有什麼表妹?

王軍軍說,其實是我的表妹。我逗他玩的,瞧他急得一臉的汗。

阿燕也笑了,說,其實我也有幾個表妹,不過都在粵西鄉下。過幾年,她們長大了很快也要來我老爸的公司工作。

賴二熊問,你們家是開公司的?

阿燕說,很奇怪嗎?不止一間呢。

賴二熊說,不止一間?那是什麼公司?

阿燕說,我們家呀,公司好多呢。就像鄉下大家族吃飯,人頭都算不過來。

聽到此言,賴二熊嚇得沒敢再說一句話。

4

阿燕原來真是有錢人家的女兒。這消息得到阿燕自己的確認,賴二熊更感興奮和滿足。這超級富翁家族的背景,讓他感覺到前程一片光明。當然,他也有擔心的。現在,他開始擔心不容易駕馭她。他有預感,他知道的,有錢人家的子女,都不是吃素的。

接下來,就像歌裏唱的,我踏著不變的步伐,都是為了迎接阿燕的到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默默含羞,一再約會,小心翼翼溝通著。阿燕摸著臉龐不停新長的小紅疙瘩,忍痛問,賴哥,你為什麼總是請我吃麻辣燙?你很喜歡吃麻辣燙嗎?

賴二熊囁嚅說,以為你喜歡麻辣燙嘛。

阿燕爽快地說,喜歡是喜歡!也不能天天吃,嘴角都爛啦。

也真難為她。人家是廣東人,一個世居嶺南地區的廣東女子,喝藥材湯長大的,受不得一點熱氣,哪能整天陪你吃麻辣燙?不害怕才怪。從這個角度看,阿燕是個忍耐而體諒人的女子,如此,她的優點便鮮明起來:溫存,有教養,善解人意。起初,賴二熊隻了解她這些看似溫柔的特點。到了後來,才真正領教了阿燕綿裏藏針的厲害。

哄阿燕還不是太難,麻煩的是仍然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金融危機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到,超市大賣場、茶樓與酒肆,到處仍是人頭攢動。買東西,吃飯喝酒,都像不要掏腰包,一派興盛景象,哪有一點危機感覺?隻有在找工作時,才感覺到金融危機迫在眉睫,且像鼻涕蟲甩都甩不掉。也隻有在找工作時,才知道金融危機不僅影響了自己的生活,還影響了自己的事業和愛情(假如有所謂的事業和愛情的話)。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不吃麻辣燙,還能吃什麼呢?

認識阿燕前,賴二熊經常無所事事混日子,尤其是被老板炒魷魚(他經常被炒魷魚)時,別人上班,他沒有班上。別人工作,他沒有工作做。沒工作不上班的日子,他就泡網吧。他給自己的選擇找了個理由:上網也可以找工作。

而實際呢,他並沒有在網上找工作。更多時候,是因為在家裏太孤獨,到了網吧就好些。城中村裏的網吧,店名直接就叫“找朋友”。名字看來沒有什麼特色,卻很合賴二熊的心意。每次泡吧,他其實是去玩網絡遊戲,在人多的地方玩遊戲很過癮。每每玩到精彩處,身後總會不期然地聚集起一群老少看熱鬧。吆喝,支持,誇獎,惋惜,喝彩。讓賴二熊忘了自己失業大學生的身份。遊戲好玩是好玩,隻是每次泡吧,他還得先在家裏飲飽水。此舉為何?因為網吧沒有免費的水喝。網吧隔壁,有間小士多店,名字也很直接,就叫作“傍吧”,那意思是,盡管傍不上大款,但傍個網吧也還行吧?店主是中年女人,長相黑瘦苦悶,一點也沒有傍大款的可能性,卻生生地取了個幽默的店名。她普通話不好,半生不熟,可人是精熟的。想想看,一個人,一瓶生水居然能賣出肉的價錢,那是多麼厲害?這家店裏,礦泉水每瓶敢售3塊錢。賴二熊喝不起瓊漿玉液,就隻好把肚子改造成水袋,然後像駱駝一樣有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