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即使玩網絡遊戲,也有玩膩的時候。玩膩了,他就去東門逛老街。
那時阿燕還沒出現,出現的是另一個人,是一個叫小鳳的女子。在認識阿燕之前,他先認識了西北女孩小鳳。
與別的男人不同,賴二熊有那麼一點點喜歡逛街。從前在鄉下村裏,是沒有什麼熱鬧的大街可以逛的,來深圳後他深深喜歡上了這裏的街道,逛街幾乎變成一種嗜好。可是,喜歡逛街,就得考慮自己的錢包。好在現在賴二熊沒有了錢包的煩惱:他將錢包扔了。該錢包是與前女友曹麗耳鬢廝磨時期,曹麗送他的禮物。後來曹麗變心拋棄了他,沒了愛情舊錢包還有什麼意義?當然了,還有一個原因,該錢包長期無錢可放,無錢可放的錢包還配稱作錢包嗎?一個人最難堪的,沒有比懷揣一隻空錢包更令人羞愧的了。賴二熊曾經有一種不能承受之痛:每次掏出舊錢包,便在售貨員、服務員、售票員們……那頗可玩味的眼神裏,讀到諸如嘲笑、惡意、不屑等字眼。錢包既如此令他蒙羞,不扔更待何時?
現在,不是囊中羞澀不羞澀,是根本沒有囊。沒錯,他的囊就是他的錢包,他的錢包就是他的囊。中學讀到這個詞覺得好笑。囊?囊在哪裏呢?我們的先人真搞笑。後來念大學,他才明白了囊的意義。古人沒有信用卡,若花銀子或銅錢,不用袋子怎麼裝?古人的錢,就是用囊來裝的。
現在,他沒有了囊。他的囊,就是左右兩手垂下去的地方:褲口袋。褲子是地攤貨,口袋小,放點東西就鼓起來。若伸手去口袋,錢經常是沒有的了。那裏,經常像遼闊的草原,僅有的幾枚硬幣,則像草原上戴著鈴鐺奔跑的牛羊……
就是在這種窘迫難堪的情況下,小鳳出現了。她打來一個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電話。她的聲音年輕,清楚,膽怯。因為是西北人,口音中還含有一點西北鄉土味。
你好,是賴先生嗎?
你是?
你是不是報社的賴、賴老師?那聲音仿佛更低了。
哦……他猛然記起是誰。
姑娘說,大哥!……你是記者認識人多,能幫我買張回家的火車票嗎?
我是記者?他瞠目結舌。才想起來,王軍軍告訴她他是記者,她就誤以為他與王軍軍一樣也是記者。他們認識時三個人同時在場的,他和王軍軍正在她工作的酒樓裏吃飯。哎,她誤以為他倆都在報社工作呢。
你要去哪兒?他問道。
寶雞,陝西的寶雞,我要回家過年。她害羞地說。
好,好的。他想,最多幫她排個隊就可以了。再說,請王軍軍幫忙買張票也行。
真的?她喜出望外。
小意思啦,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忽然,他好想見一見這位年輕的陝西姑娘。日子,的確是過得太無聊了。
我們找個地方吃飯。我請你,為你餞行。車票過幾天就給你。他說。
她有些猶豫。
不由分說,他便定了個湖南小餐館,離她上班的川菜館不遠。她沒好意思拒絕。
那天賴二熊吃得很開心,隻是買單時有些尷尬,因為他掏口袋,發覺錢包不在了。那天喝了很多酒,是北京產紅星二鍋頭,小扁玻璃瓶裝,很便宜的那種。喝了酒的他,頭有點暈。他說,咦,我的錢包呢?我的錢包……奶奶的,誰偷了我的錢包?
當時,小鳳的吃驚和難過就別提了。她驚慌失措,是她麻煩人家幫她買票呀。為了她,他才被人偷了錢包!現在的小偷太壞了。
她急死了。怎麼好?那怎麼好?
應該說,賴二熊記憶力還算好,雖然喝了白酒,循著記憶,很快想到了錢包的去向。於是,不免有些難堪和羞赧。
小鳳幽幽地買了單,一邊心疼,一邊又不停地自責。她說本來不回家也沒什麼的,隻不過特別想家,有時候,想得都哭了。家裏有老爸老媽,有弟弟妹妹和年邁的奶奶……
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吃飯喝酒,花了她69元,她真有些難過。
小鳳說,大哥,你太好了。你會幫我買到火車票嗎?
會的,當然會,你放心。他回答著。唉,她這樣說,賴二熊就不安了。不僅僅是不安,而且又難過起來。他暗暗罵道:他媽的,都怪我,偏要吃什麼飯?盒飯就不能吃嗎?再說,都吃了多少年了,還要在一個女娃子跟前充老大……
事後,他又想到,真沒搞明白,一個報社記者,在這個女孩眼裏竟然如此有能耐嗎?她為什麼要來找他買車票呢?如果不是因為買車票,也就不會出現這樣羞慚的事……
那天飯後,他們肩並肩一起走出湖南小餐館。冬天來臨的深圳,天空灰暗,空氣涼冷,夾帶著淡淡海洋的腥味。有些昏沉沉的頭,給風一吹,有些清醒了。
賴二熊是開心的。跟這麼一個單純的女娃子吃飯,感覺美得很。好生奇怪,對於小鳳這樣真有點木訥的女娃子,他並沒有感覺到她的暈不拉嘰,反而感到她的淳樸、實在和健康。他男人堅毅的嘴角翹著,仿佛在擺姿勢,這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他已經收拾起失落,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向小鳳告別。
小鳳望著他英俊的臉,心裏一熱,眼睛裏忽然就有一種長時間沒有過的濕潤。她知道的,自己從小就是最沒出息的姑娘,看書看電影看電視都會流淚。哎,真討厭。你看你看,她心裏微微一酸,一種溫熱的東西彌漫開來,眼睛頓時迷茫一片。
啊,你哭了?賴二熊吃驚地說。
她背過身子去。
沒有。隻是風大。她昂著頭說。
賴二熊想去扶住她的肩膀,幾乎觸著她溫潤的臂膀,忽又覺得不妥。於是,轉過身倒退幾步,寂然拉開了距離,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小鳳也回眸朝他一笑,理了理淩亂的頭發。
賴二熊微笑著,像晨練的老頭或老太太那樣,倒退著走開。他瞅著小鳳,在心裏說,小鳳!今天的飯錢,以後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忽然,一個轉身,他輕盈地奔跑起來。啊,他依然是年輕的嘛。小鳳怔怔的,看他跑出很遠,直到變成一隻黑蝌蚪。
5
到了冬春之交,才又認識了阿燕。認識燕子後,雨水多起來,春天來臨了。沉寂已久的股市也像春天來了,漸漸地也有了些生氣。一些在冷清市道中沒有倒下的財力比較雄厚的證券公司,開始招兵買馬。說起來也怪,也就是在認識阿燕後,賴二熊開始走運了。他找到了工作,有幸成了一家中資證券公司的客戶經理。巧之又巧,上班第一天在公司走廊,便碰到了好些天沒有見麵的阿燕。阿燕的臉依然有些青春痘的殘跡,她一身時尚白領打扮,讓他微微有些詫異。阿燕這樣的形象,是他原來沒有看過的。
你在這裏?阿燕問。
我來上班的。他回答說。有工作了,這給了他自信。
你在這裏上班麼?阿燕問。
是!他有些興奮地說。然後,想了想,又覺得應該告訴她真實的情況。
實話告訴你,他誠懇地說,認識你時我一直失業呢。
真的?阿燕有些稱許地看著他。男人就應該這樣,誠實,不欺人。
賴二熊說,其實一直想跟你說。有些事,藏在肚子裏也很難過的。
阿燕安慰說,還好!看起來,你還算是老實人。不過當初,我覺得你有點……太現實了哦。
賴二熊聽了,不免有些尷尬。
阿燕仿佛責備似的,說,當初的你,有點太貪財。說罷,笑了起來。
賴二熊想起初識阿燕時,跟那姐姐急切間說過的話。確實有點過分啊。嗬,連這點小事她都很快就知道了,她們之間走得可真近。
賴二熊赧然說,以後會注意的!哎,該上班啦。
阿燕邊走邊笑著說,你在這裏工作好!以後我們可以天天見麵了。
賴二熊說,你也在這裏上班嗎?
她說,我?我相當於在這裏上班。我是這裏的客戶——是你們的客戶。
天哪!她是……我們的客戶!他瞠目結舌。他突然明白了,難道她在這裏炒股票?
以他的精明和細心,沒過幾天他就了解清楚了她的全部底細。我的天,何止是客戶啊,她是這家證券公司最重要的個人賬戶大客戶之一,亦是公司客戶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在公司裏,人人對她尊重,且敬仰有加,不為別的,隻為她實在有錢。
現在,他才知道她的厲害。用家鄉話來說,她真是“神滴很”啊。
春節後沒多久,有一天股市行情大漲,數百隻股票像充滿氫氣的氣球一樣,齊刷刷地直撞漲停板,公司上下人人皆是喜氣洋洋的。下午休市後,阿燕喜盈盈地走出來,逮住賴二熊就跟他說:今天好開心啊……你的股票怎樣?也相當的靚(好)吧。
賴二熊說,我?我沒有股票哩。
她說,沒有股票?深圳人可以沒錢,哪能沒有股票?
他說,因為沒有錢,才沒有股票的。
她想了一下,才說,想不想學投資?
賴二熊說,想也沒用的。
她說,想,還是不想?你回答這個問題就好了。
他說,當然想呀。
阿燕說,那好!我來教你。
就是在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她其實是一個相當有個性的女娃子,不僅有個性,還很有勇氣,敢於擔當。以後的日子裏,談到股票,她所表現出來的性格、脾氣和眼界,與平日裏所見到的她,是大相徑庭的。接下來,僅僅幾周,他就被她的證券專業知識和操盤水平所折服。她對股票的熟悉也讓他詫異不已。這個平時多少有點兒溫柔、有點兒土氣的廣東女子,在瞬息萬變的證券市場,宛如手握重兵的將軍,指揮資金進退自如。他看了隻有目瞪口呆,暗自歎息。
這份工作,於他而言,初看隻是一份新工作。可正因這份工作,他才對這座城市,對這座城市的人有了更多的新發現。這座城市能人真多,有錢人真多啊。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過去都白活了。
賴二熊還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有錢人比沒錢人更容易賺錢。
阿燕輕輕說,也不一定。其實做股票賺錢快,賠錢也一樣快。你要是不懂它,風險就很大。
賴二熊回答說他正在加緊自修證券理論,每天盯大盤,做功課。公司同事也介紹了些相關書籍給他看。
阿燕說,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是生手。後來到一家基金公司做財務,那裏的人教我學會了投資。現在,才算是專門做股票了。
賴二熊說,你家不是開公司的嘛,為什麼不在自己的公司工作?
阿燕說,我喜歡自由。
賴二熊欽佩地說,你真能幹。
她說,以前家裏也窮。以前,我也打了好多年的工。
打工仔?難道她與自己會是同一階層的人?
她的成功也許有很大的偶然性。可是話說回來,誰他媽的又不是偶然的?難道我們不是因為偶然才來到這座累死人的城市嗎?什麼是投資?投資不就是買賣股票嗎?買股票,賣股票,這就是投資。真有所謂投資這個詞嗎?
這個名字叫阿燕的女娃子,買股票,升了,就賺了。飆升呢,就發了!成功就是這樣得來的。成功會有例外嗎?多麼奇妙。一個學曆不高的女娃子,本來默默無聞做一份誰也不會眼紅的財務工作,轉眼之間,因為買對了股票就成有錢人了。當然,她的家族有錢,使得她相應地也有一個高起點。隻是現在他才明白,成功原來可以來得很容易的……
周末,他約她去深圳西部大鵬灣玩。這是精心策劃好了的。坐在西衝海邊的礁石上凝神海浪翻卷,賴二熊感覺到,阿燕好像也是喜歡他的。
在深圳這樣彙聚南來北往的人的城市裏,一個男人要喜歡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女人要喜歡一個男人,殊屬不易。無數孤男寡女像寒夜的星星,於迢迢銀河隔岸相望,他們需要溫熱的貼近,也需要驅趕孤獨的親昵。
冬天海邊本來該很冷,可是這天太陽很溫暖。在陽光下阿燕若有所思地眺望遠處。賴二熊心中一動,想要去擁抱她。阿燕微微一抖,發出呻吟。賴二熊呼吸急促起來,不自然地俯下身子,他想要去吻她的唇。阿燕推開他,說,你、你真的喜歡我?
他說,我喜歡你。
阿燕說,喜歡,還是愛?
他說,喜歡,也是愛。
她說,你不騙我?
他說,我怎麼可能騙你?
她聽了搖了搖頭,仿佛躲避著他,賴二熊重又竭力想貼近她。兩人呼出的熱氣,在彼此的臉上和脖子間輕微流連,像是山穀間遊蕩的暖風。
突然,阿燕起身跳下礁石,徑自向岸邊走去。賴二熊有些愕然,隻得跟在她的後麵,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一塊稍微平坦的大岩石上,阿燕把鞋子脫下來,倒掉裏麵剩餘的海水,然後放在身邊岩石上曬太陽。她臉色潮紅,一聲不吭。
賴二熊感到,這一次機會真的來了。他鼓起勇氣,從背後悄悄地溫柔抱住了她。哎,不知怎的,她居然沒有掙紮,反而軟綿綿地倒在他身上。
他們就勢躺在岩石後麵的沙灘上。他的手伸向她的衣衫……阿燕麵紅耳赤,抵擋了幾下……之後,便失去了抵擋的能力。他們扭作一團,躁動良久,然後便脫去了衣裳。阿燕的呻吟很刺激,讓賴二熊更瘋狂。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切居然會發生得如此之順利,進展得如此之快捷。等到他累得幾乎爬不起來時,他想起一個需要詢問的問題。
他說,阿燕,問你件事。
阿燕低聲說,什麼?
賴二熊說,隻是隨便問問。
她說,你說吧。
賴二熊沉默片刻,問,你、你肚皮上的那片妊娠紋,是怎麼回事?
這個?阿燕臉色凝重起來。那是……曾經懷過一個。
他說,你結過婚?
她的眼睛不去看他,隻是朝著大海張望著說,一切都過去了。
他追問道,什麼叫過去了?
就是……就是,他死了。她幽幽地說。
他死了?他是誰?是她老公,還是男友?難道,她是已婚婦女?因為老公死了,變成了單身女人?是這樣的嗎?
天,這是怎麼啦?到底發生了什麼?過去她發生了什麼嗎?
眼前的情形,恍惚中有了某種奇異的改變。一切都變得陌生,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6
後來才知道,阿燕把那天發生的事當真。自那以後,阿燕明顯把他當男朋友來對待。
雖然出手順利,可是賴二熊仍舊悶悶不樂。阿燕居然是個喪偶女人?這消息在他並不是好消息,在鄉下喪偶不就是寡婦嘛。他連已婚或是未婚都特別在意。現在好了,居然是個寡婦!曾經認為揀了個金元寶,現在卻發現是燙山芋。
隻是阿燕很奇怪。或許由於生性質樸執著,阿燕一旦對一個人好,就不是一般的好。她旋即像一頭失控的小鳥,才振翅欲飛就栽倒在樹叢裏。
沒有經過什麼耳熱心跳的親昵階段,也沒有經過什麼卿卿我我的纏綿過程,怎麼突然之間,就進展到另一個階段了?那些戀愛中應該出現的情況和現象,似乎已經省略或越過。難道性的接觸,真有這樣奇特而消解一切的功用嗎?最初曾經細心設計的那些摳女招數,如今一個也沒有派上用場。那些在想象中有聲有色的鶯啼燕唱的場麵,一個也沒有活色生香地上演。這好比公司本來要他去拉客戶,沒等動手,就有一批金牌客戶主動送上門來。如此奇妙的事,竟然毫無預兆地發生,既讓他詫異不已,又讓他頓生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
他一直想改變自己的生活,現在開始有機會了。他認為自己是聰明的人,隻是從來都沒有機會真正派上用場。所以,在過往的日子裏,他情願懶惰以對,耽於幻想,沉湎虛幻。
現在,生活真實地展開,延伸,一切都順理成章。對於賴二熊來說,有些事情變化得令人驚奇,且堪稱完美。他需要錢,有錢的人就適時出現。命運之神在朝他招手。
盡管如此,賴二熊還是很不適應。很多時候,他仍然無法相信,命運之神真的會如此之快就向他伸出救援之手麼?一邊是救援之手,一邊是響亮耳光……上帝在冥冥中親切地撫摩他的頭頂,魔鬼在陰暗處惡毒地進行偷襲。一切來得突然,迅速,猛烈……是溫柔地安撫,又像沉重的打擊。哎,天可憐見!他突然有些自怨自艾,一顆傷感的心,愈發變得脆弱。他充滿危機的脆弱是可感的,也是時常擔憂的。這脆弱之軀像氣球,隻怕稍一用力氣,就會怦的一聲破裂。
賴二熊無端惦記起小鳳來。近來,他第一次賺到了錢,還領到了一筆不菲的業務提成。夜深人靜,想起數月前小鳳拮據中請他吃飯的情景,頗為傷懷。春節中,小鳳在陝西給他打電話,說要不是賴哥,她就回不了家。又說家鄉奇冷,已經下了新年的第三場大雪,尺多厚的大雪把鄉下的大路小路全封住。那天乘火車到縣城後,回家的汽車又不近人情,壞停在路上,在雪地裏艱難步行三個小時才回到家裏。她說過些時候還要回深圳,好懷念深圳的綠啊。賴哥,這個世界,怕隻有深圳才有那麼多的綠吧。她說,回來時會帶家鄉的大紅棗和冰柿餅給他吃的。
王軍軍聽了哈哈大笑,說你這家夥,找的這個女娃子,真是個村姑呀。
賴二熊很生氣,不準他這樣說。他不高興軍軍這樣說她。事實上,骨子裏他忌諱別人歧視他卑微的出身。出於同病相憐,他不容別人嘲諷小鳳。
王軍軍有口沒心,想起什麼說什麼。說了小鳳,就說阿燕。幾個月前滑冰的場景還曆曆在目。他在冰場上馳騁,他們在場邊吃冰激淩,笑得花枝亂顫……
他問,你跟阿燕現在怎樣了?
賴二熊想告訴王軍軍一件事。他一直有些猶豫,上周末阿燕說要給他十萬元做股票,資金不多,做啟動用。賺了就還她,賠了就算了。
每個人都需要一次機會,一次機會也許就可以成全一個人。這個廣東女娃子說。
當時賴二熊怔住了。她可真是大方,這麼大方的女娃子,這輩子他還沒有遇到過。是的,對於有的人來說,一生中機會也許隻要有一次就足夠了。他想做股票,想進入證券行業。現在每個月的工資都盡量節省,他期許自己成為一個成功的投資者,老父老母在眼巴巴等著他救他們於貧困之中呢。
隻沒想到機會如此冷不丁冒出來。是的,一次就夠了。
他要全力抓住這僅有的一次機會。有時候他感歎一個人的機會,也許僅僅由於一個偶然。現在,阿燕成了一個偶然。現在,他知道這偶然即是機會。
王軍軍問,你真相信?
後來的事讓王軍軍啞口無言。再見麵時,賴二熊將自己的賬戶打印清單給他看,讓他半天沒合攏嘴。事實上,賴二熊遞給他的不僅僅是一份清單,他已經用阿燕的資金賺到股市的第一筆資金。雖然那利潤隻是小小的一筆,才不到一千元錢。
賴二熊很興奮,說要請他吃飯。是呀,該回報老同學了。一直以來,隻有軍軍在他最困頓時期,顯露了好同學兼好朋友的俠肝義膽。
王軍軍豔羨地說,別人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你是賺了夫人又賺錢呀。真他媽的爽!
賴二熊笑吟吟地問,想吃什麼?
王軍軍抓耳撓腮的,說,好長時間沒有吃過紅燒肉了。想不想吃肥肥膩膩的紅燒肉呀,兄弟?
賴二熊知道他在笑話自己,依然滿口答應說,好,紅燒肉就紅燒肉!
王軍軍沒想到,第二周第三周,賴二熊接著又賺到了錢。敢情股市專是為了送錢給他才開的?星期五下午,股市收市後,賴二熊細心打印好了交易清單,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證券營業部大門。他站在寒冷的街口,趾高氣揚地給軍軍電話,王軍軍聽畢,著實又吃了一驚。
吃紅燒肉!賴二熊歡快地喊道。
嘿嘿,紅燒肉好啊。王軍軍訕訕地說。
話說回來,軍軍這狗日的,為人著實好。賴二熊不止一次地想起來,當初他窮困潦倒時,尤其那次吃盒飯,在報紙上看到曹姓富豪被害的消息,正是他非常渴望吃到紅燒肉的時候。那時的他,已經幾周不知肉味。那天他遇到阿燕,那天起,他的命運,奇跡般得到改變。
讓王軍軍難以置信的是,此後賴二熊每周都賺錢。除去第四周虧了近兩千元外,後來連續兩周盈利都在五千至七八千,最近一周,盈利竟然有萬元之巨。分析原因,是本金加盈利,基數變大。本加利,利變本,賴二熊投資資金的雪球越滾越大。到第三個月的中旬,算算前後有七八周了,賴二熊獲利巨大。紅燒肉固然好吃,更有酒足飯飽後的足浴或按摩在候著。王軍軍每個周末大吃大喝,現在一聽到紅燒肉就想嘔吐。
為什麼總能賺錢,交易清單不是偽造的吧?王軍軍有氣無力地責問道。
什麼?賴二熊故作吃驚地問。
他歎息說,老賴,你他媽的真是時來運轉了!想你過去,活脫脫的,是街頭的扛巴子哩。
跟賴二熊混久了,他竟也吐出賴二熊的家鄉土話。賴二熊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7
這世界他媽的就是怪,有的人一輩子兢兢業業,辛辛苦苦,就是不發達。有的人一折騰,莫名其妙就發財。
王軍軍今天寫了三篇報道稿件,累得幾乎要趴下,連說話也想用電報體,一個字,一個字說。
這一周,股票大盤跳水。
好不容易賺了,又全部送回去了。賴二熊淡淡地說。
待到見麵,王軍軍在他臉上,並沒看到一絲沮喪和懊惱。什麼時候開始,賴二熊變了個人?王軍軍的眼睛,像工兵一樣探尋起來。
賴二熊說,看什麼看?股票跌就跌了唄。
王軍軍說,發達了?財大氣粗了?不讓人看了?
賴二熊說,我又不是明星,股票就是這樣嘛。今天,我們去吃鮑魚吧,——魚翅也行。
王軍軍問,你說什麼?
賴二熊拍了拍身邊的小汽車。天,還真沒注意到,他身旁居然是一輛新款敞篷小寶馬。他說,你看看,這車怎麼樣?
起初,王軍軍不過認為他碰巧站在一輛新款小寶馬跟前罷了。在深圳,這樣漂亮的好車太多。他完全沒有想到可以將賴二熊跟這車聯係在一起。
賴二熊傲慢地按了一下遙控器。燈光一閃,車門輕輕跳開。
他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說,請——
王軍軍不由得退後說,你別嚇我。他媽的,我的心髒可不太好。
賴二熊歎道,那個大名鼎鼎、名貫粵港深三地的著名記者王軍軍哪裏去了?你老人家什麼場麵沒去過,什麼好車沒見過?區區一輛小寶馬,就將你嚇成這樣?
王軍軍說,我也可以站在這車跟前,厚著臉皮說這車是我的。
賴二熊一愣神,說,老王!他媽的,你真是太幽默了。你現在站在它旁邊,你問它是不是你的?
怎麼問?
不知道?那你打開它的門,試試看?
王軍軍嫉妒地說,你就是變成了股神,我也不會相信!這他媽的什麼世界啊?窮小子翻身了?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了?
賴二熊說,你的眼睛真是太毒啦。你說得對,這車的確不是我的,我買不起這麼貴重的敞篷小寶馬。告訴你,這車是阿燕送我的。
王軍軍這回才真正愣住,好半天才說,不會吧?
賴二熊問,車子如何?威不威風啊?
王軍軍說,威風!真是她送給你的?他媽的走什麼狗屎運啊?
賴二熊心情很愉快,說,我他媽別的運也走不了,就隻能走狗屎運了。
王軍軍久久無語,說,媽的,你真掉進一個童話世界了。
賴二熊說,都說深圳不相信眼淚,可是沒人說深圳不相信童話呀。
王軍軍骨子裏其實是什麼也不肯相信的。是啊,憑什麼相信這樣的事情發生?不僅無法相信,同時也無法想象。不僅是無法想象,在這個城市,誰他媽的又能這樣去想象?在深圳,在這個物質意識已滲透到骨子裏的城市,這樣去想問題隻能是他媽的白想——白癡的臆想。
王軍軍心煩意亂,說,算了,不吃什麼鮑魚了。累了,回家吧。
賴二熊說,兄弟今天陪定你了。
王軍軍說,你還真想花錢?是不是現在感到錢燙手了,不花就不痛快了?好吧!今夜咱們去狂歡。我們去深圳最好的夜總會玩個痛快!
這真是個好主意,夜總會開了總要有人去捧場的。誰去?生意人。愛泡夜場者。有錢人,暴發戶,有錢人。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現在,他們或者就是這些人中的一種。
他們匆匆吃了晚飯,喝了點洋酒。賴二熊不習慣飲XO,隻飲了一杯,然後駕駛比臉還要紅的寶馬車,飛馳過深南路。
他們來到深圳最著名的夜總會,賴二熊從沒來過如此浮華奢靡之地。以前在小公司工作,倒是去過些低檔歌舞廳,而這裏與那些粗俗之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此地門麵華貴,燈火通明,竭盡奢華鋪陳,一派盛世景觀。王軍軍昂首直入說,我們去吧台玩。
賴二熊跟著他,滿口說,隨你隨你。你定就好,怎樣都好。
他們來到巨大的圓形吧台,已經有許多俊男美女圍台而坐,優雅地吸煙喝酒。他們一到,馬上就有美麗飄逸、嬌媚動人的紅裙女娃子迎上來。賴二熊渾身發熱,年輕的心仿佛在跳舞,他從沒看見過這麼多漂亮女孩聚集在一起的壯觀景象。有句話說,征服男人心的是胃。賴二熊更願意相信,其實不是胃,而是眼睛。事實上,男人們常常一頭栽倒在自己的眼睛裏呢。那些虛幻招搖的優美身影,總是成為他們被人豔羨或令人扼腕的發源地。賴二熊感覺自己像是來到傳說中的天堂。
王軍軍早已見慣不驚。職業給他提供了某些便利,使他得以經常被邀出入各種奢靡豪華之地。王軍軍說,兄弟,悠著點。小心眼珠子掉出來——這裏漂亮女人是看不完的,慢慢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