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二熊臉紅起來,其實他的臉一直是紅的。現在他的身體燥熱難耐,額頭隱約出汗。出身低微則見識短淺,此乃不假。尷尬的曆程務必人為地縮短,他們叫酒。王軍軍開口了,他不問他想喝什麼,卻問他想不想再來玩。
想不想再來玩?賴二熊被這樣直指隱私,大窘。呸!哪有這樣說話的?來不來跟現在喝酒有何關係?然而,王軍軍自有王軍軍的道理。他的意思是,如果下次還來玩,那麼可以叫一大瓶伏特加或者芝華士,喝不完,以後慢慢喝。如果不想再來,那就隨便喝點德國黑啤好了。
賴二熊感覺自己內心一點可憐的隱情在曝光,他不想讓王軍軍這麼快就看透那隱秘幽深之地。他說,老王你想怎樣就怎樣,今晚你說了算。
他自己呢,對那個什麼曼玉真是著迷,稱得上一見傾心。賴二熊低聲說,這個曼玉,豐乳肥臀,真他媽的漂亮。
漂亮?王軍軍說。
他吸一吸鼻子,失控的臉龐浸淫在一片無法拒絕的女人香中。這妖嬈頎長的美女,笑容可掬,溫柔甜美。裝飾過的長睫毛,撲簌撲簌的,如優美的語言,由眼睛這座漣漪起伏的小湖周邊無聲地流淌出來。暗地裏,兩人眼睛和鼻子很快就有了幾個來往和招式,立即將他一顆淺薄的心打成慌亂一團。
曼玉熟練地將酒杯、酒瓶、小食、煙灰缸什麼的,一一就位,然後笑吟吟地邀他頻頻碰杯。
賴二熊瞅著曼玉玩味。小眼睛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放肆而奢侈地溜達。相較之下,他的阿燕雖然不難看,可是論到溫婉與高雅,她怎麼能夠與曼玉相比?固然,阿燕是樸素的——對於高雅者,樸素是個好的修飾語,可是對於他(他來自農村),樸素就是土氣的同義語。他自己身上最不缺的就是樸素。再說,在這個勢利的時代,誰他媽的真喜歡樸素?
這個晚上,曼玉小姐陪著他們含笑怡情,曲盡人意。還有位棉棉小姐,身材容貌,與曼玉亦不相上下。因賴二熊鍾情曼玉,便將棉棉小姐荒在那裏。他們猜骰盅,聊天,一杯接一杯喝酒。現在,王軍軍的購酒計劃看來過於小氣了。他對這幾人的戰鬥力或曰潛力缺乏正確的評估與判斷。一大瓶芝華士,外加幾罐湯力水和一小桶晶瑩涼爽的冰塊,很快就喝完了。賴二熊喝著酒不停地笑,還不住往嘴裏投送些沒有味道的硬冰塊。嚼冰的聲響,毫無教養啵啵作響。曼玉仿佛詫異他過於粗野。哎,粗野、隨意和多金,就是這樣奇妙地結合在一個如此年輕的男子身上。
他們又打開了一瓶芝華士。這個晚上,賴二熊經曆了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晚。他醉意醺然,愉快在胸中流淌,還特別詢問了曼玉是哪裏人,多大年紀,什麼學曆。說到學曆,他大為吃驚,她竟然在廣州讀過大學!學的竟然是法國文學。他胸中波動著洶湧激情和油然而生的汩汩愛意。
後來,借著酒意,他說,我想摸摸你的咪咪(乳房)。
曼玉拍了他一巴掌,佯裝躲避。
如果是假的,我就不摸了。他誠懇地說。
呸!虧你想得出。曼玉嗔道。
接下來他結結巴巴詢問她出不出街?此言既出,並沒有招來臆想中的響亮耳光,反而得到了曖昧的笑容和溫暖的調情。是這樣嗎?真是這樣的嗎?風月場中的女子多麼深諳男人曖昧的心啊,世界真是熨帖得很。對這個女子,他會心地一笑。當晚雖然沒有帶得她離去,是因為他內心還存有若幹恐懼和忌諱。他還不敢呢。在內心裏,有某種突發的欲望般的東西還沒有長大。現在,他對這個如此吸引他的美妙新世界產生了深深的迷戀和不舍。
他奶奶的,這才是歡樂。這才是人生啊。這是無法形容的幸福人生。
8
此後,賴二熊如同上癮,經常約王軍軍一起去夜總會玩耍,追逐女孩總是令人愜意的。後來他真約曼玉出街,他終於如願以償摸到了曼玉的咪咪。飽滿,結實,柔滑,仿如活物,讓他瞠目結舌。有那麼長長一段時間,賴二熊被曼玉弄得神魂顛倒,無法自製。在那些美好而溫潤的日子裏,他每天都焦急地等待天黑。每次去夜總會,他事先給曼玉小姐打電話,以確信這個花瓣般的女子正盛裝為他而存在。他們耳鬢廝磨廝在一起。見此情景,王軍軍就識趣地避開,轉去找棉棉小姐調情。然而很多時候,棉棉小姐已佳人有約,王軍軍就不得不繼續賴在他們身邊充當燈泡。三人行,必有我照亮。有一次才坐定,美酒初嚐,賴二熊新買的三星手機響起來。聽了電話,賴二熊臉色像死人一般,匆匆起身說他要先走。你們玩,我要走了。他惱怒地說。
有急事?王軍軍問。
阿燕找我。賴二熊低聲說。
最近,阿燕發現賴二熊在名牌時裝店購得一套女人精致漂亮的內衣。她欣喜不已,隔著座位擁抱他親吻他。嘿,這個吝嗇的男人啊……總算開始懂得給女友購買禮物了。初次出手,就知道買性感內衣?真是不同尋常……回到家裏,發現內衣尺寸不適。內褲太大,胸罩更是沒法戴。哎,他不是知道她的乳房小嗎?他不是曾經笑話她是旺仔小饅頭嗎?
以她的冰雪聰明,突然之間猶如頓悟,她明白了一切。這男人,定是看上了別的女人……他喜歡豐乳肥臀的女子?要不內褲怎會那麼大?胸罩怎會那麼長?這麼想,便氣急敗壞起來。
女人妒火中燒的結果,就是盡情折磨男人。自即日起立下苛刻新規,對這不聽話的男人從嚴看管和懲罰。她要他隻屬於她,隻屬於她一個人。現在的男人怎麼了?他怎麼可以花她的錢,開她的車,卻與別的女人風流偷情?吃裏爬外的男人,她最是痛恨的了。
現在,每晚她都要隨時能夠找到他。如果無事,三言兩語打發他;稍有懷疑,立馬開上小寶馬回家,條件是不能講的。以前,賴二熊常常借王軍軍做擋箭牌。後來阿燕對王軍軍的印象也變壞了。她的電話一個比一個嚴厲(這感覺,王軍軍是從賴二熊的臉色變化來判斷的),後來逐步升級,愈吵愈厲害。盡管阿燕不太會吵架,可常常仍然是賴二熊先軟下來。沒錢的男人是鼻涕蟲,因為沒錢的男人是沒有骨頭的。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賴二熊依然不能割舍同曼玉的纏綿。出於疼愛,賴二熊會央求王軍軍留下來替他陪曼玉玩。可是曼玉不領這份情,她對軍軍不感興趣,她隻對賴二熊忠誠,她也有自己的忠誠觀念呢。年輕的富翁賴二熊已俘虜了她的芳心,沒有賴二熊在場的陪伴是毫無意義的。對於她來說,王軍軍隻不過是一座貧瘠的小礦山,難以采掘到有價值的礦藏。有那麼幾次,曼玉小姐不得不無精打采地陪著王軍軍玩,猜骰子,賭酒……心不在焉,顧此失彼,連一向對歡場女子無所謂的王軍軍亦難以忍受。
今天賴二熊說要走,王軍軍也馬上站起來,要跟著他一起離開。
賴二熊按住他說,你別走,繼續玩。
王軍軍說,不啦,我也累了。明天還有一個重要采訪。
他們起身向曼玉小姐告辭,然後離開了夜總會。
一路上,賴二熊很是沮喪。到了後來,他終於忍不住說,你說說看,人若是有了錢該怎麼活?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不圖個吃喝玩樂,快快活活,又有什麼意思?
王軍軍說,想說什麼呢?
賴二熊說,我想問你,天底下的男人有沒有不愛美女的?
王軍軍說,有了錢當然就該享受。吃,喝,玩,樂。吃喝玩樂這幾個詞,不就這麼來的?你看,現在的人都能想得通。無論從城市到鄉村,從北方到南方,哪裏不都是夜夜笙歌?愛江山更愛美人嘛。
賴二熊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嘛。阿燕她是不是很過分?
王軍軍說,阿燕怎麼了?
賴二熊煩躁地說,不自由,毋寧死。媽的,歸還她的車——立即歸還。不就一部破車嗎?不開車會死人嗎?
在報業集團大廈附近一個幽暗的路口,王軍軍下了車。才回頭,便看見生了氣的寶馬像瘋了,一溜煙就衝入濃重的黑暗裏。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賴二熊和王軍軍坐在中信廣場的星巴克。沉默良久,賴二熊淒涼地告訴王軍軍,周末他盡量不出來玩了,很抱歉。他媽的,他還有那麼多證券書籍要看,股市最近也有些糟,股市像女人一樣開始犯神經病了。過去賺的錢如今回吐很多,股市看來要進入調整期,他與阿燕好像也要進入調整期。
媽的,好夢易醒,人生就是這麼回事。賴二熊眼神憂愁,凝望著對麵的市委大院發呆。那蔥鬱神秘的大院有武警站崗,守衛森嚴,那裏他從來沒有進去過。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覺得阿燕就像那個大院一樣的神秘。近半年來與阿燕的交往,令他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變。那一個又一個的白晝和夜晚……他們講電話,QQ聊天,見麵,擁吻,告別。
不,他不能告別阿燕。現在阿燕已經成了他的救世主,她就是他的一切。
賴二熊百無聊賴地對王軍軍說,老王,最近我發現,我可以將我跟阿燕的認識、關係和發展,用股票K線理論描述出來。
王軍軍沒聽懂賴二熊的話。一個學新聞的學生,轉到股票理論還真是快了點。
賴二熊說,怎麼這麼笨?就是用圖表描述我們之間的關係,展示我們最近的發展和變化。
王軍軍心不在焉的,他在為好友危機四伏的處境擔憂呢,他說,是不是你想說,現在你倆正處在下跌過程中?
賴二熊說,正是。
王軍軍問,下跌用什麼表達。
賴二熊說,陰線。
王軍軍說,精彩!愛情居然也可以用圖表描述?
賴二熊搖頭說,我都不知道什麼叫愛情。
服務生在周圍走動。他們正閑聊著,賴二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
哪位?
是我。電話裏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賴二熊興奮起來。啊,是小鳳回來了?一晃幾個月就過去了。她說過想回深圳的,沒想到真的回來了。
我昨天晚上才下火車。我沒有打擾你吧?小鳳說。
賴二熊熱情地說,沒有沒有!你在哪裏?
小鳳害羞說,我給你帶了柿子餅、紅棗……你在報社嗎?我送來給你。
9
周末,賴二熊駕車來接王軍軍去見小鳳。他們沿著深南大道,一路朝西奔去。夕陽在廣州的方向慢慢滑下去,落日的餘暉灑滿大路、高大建築和兩旁青蔥的樹木和草地。初秋的風,撲在臉上涼爽宜人。
竹子林路口,小鳳站在那裏,眼巴巴地探望。
小鳳還是上次見到的那樣靦腆。不同的是,上次她的臉頰,因來深圳多時已紅消香褪。而現在經過家鄉水土的滋潤,複又鮮潤如初。賴二熊看了,心中不免一動。
小寶馬朝前繼續飛馳。他們來到深圳灣附近一家豪華國際大酒店。走到豪華氣派的大門口,小鳳不肯進去。
小鳳說,太、太貴了。
王軍軍說,別怕別怕。你賴哥現在有錢了。
賴二熊對小鳳說,也不怎麼貴的,去了就知道的。
當初認識小鳳,小鳳給他的感覺是,很淳樸,很實在。那些奇異而美好的感覺,一直深藏在心。當年(不到一年啊),小鳳從微薄的收入中掏錢請他吃飯,那是何等珍貴的記憶?現在,他要好好款待小鳳,這頓飯要山珍海味,要超級豪華的服務。他要小鳳見識從未目睹過的奢靡世界。
王軍軍是個聰明人,多少瞧出了一些蹊蹺來。當然,他是以自己的方式觀察,和賴二熊的本意是有些出入的。飯局途中,他借口報社有急事先行離開。要是吃完飯才找借口走掉,留給他們的機會就少了很多。
可是沒有人想到,正是他無意中留給他們的機會,最後毀了賴二熊的一切。
王軍軍走後,賴二熊有些不適應,小鳳卻開始輕鬆起來。賴二熊看到小鳳開心,便也高興起來,就嚐試鼓勵她喝酒。起初小鳳堅拒飲酒,後來抵不住勸,同意喝一點點的啤酒。賴二熊不想她醉,隻要肯喝一點,他就高興了。他說她喝一口,他就喝一杯。她說那樣不平等。他喝一杯,她也要喝一杯。按照如此約定,他們居然開始了兩個人的競賽。人一開心,話題就多了。小鳳小臉變紅了,賴二熊怕她醉,連說,別喝了,別喝了。
小鳳搖頭說,莫(沒)關係,莫(沒)關係。
漸漸的,她說話失控,家鄉話時常冷不丁冒出來,逗得賴二熊哈哈大笑起來。她明朗健康的臉龐,因為酒精的作用,真是愈加光彩奪目。
那天晚上,賴二熊不知道是怎樣度過的,隻記得半夜嘭嘭嘭急促的敲門聲嚇醒了他。那是長到二十七歲第一次聽到如此恐怖的夜半敲門聲。他懵懵懂懂爬起來,急急忙忙去開門。伸到眼前來的,是一張憤怒得變形的臉。啊,那是阿燕?痛苦使得她還算好看的小臉全都扭曲了。那一刻,他實在是愚蠢的,他問她為什麼半夜來找他。他冒冒失失地說,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如此恐怖?
以他對阿燕的了解,遇見她此刻的表情是少有的。低頭看自己,他更加吃驚:哎,他居然赤身裸體站著。他一向不裸睡的,今晚居然沒穿衣裳睡覺?
他走向床鋪去取衣物,驀然看見寬大的雙人床上,赤裸地蜷曲著一個女娃子。那年輕的女娃子軀體白皙,嬌柔,結實。天呐,他頭暈了……這,這是怎麼回事?
那女娃子當然是活的。她嘴角微微動,胸脯隨著呼吸起伏戰抖……唉!那個倒黴的晚上,阿燕說了些什麼,他全然忘記。隻記得她歇斯底裏的號叫,眼睛發著凶光,滿臉的淚水。他的腦袋一直昏昏沉沉。是的,他完全迷惑了。她為什麼生氣?她為什麼要那麼生氣?
簡直是惡狠狠的,她一揚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然後怦然踢門而去。他怔怔站著,擦去嘴裏溢出來的鮮血,複又倒下去睡。事實上,那個晚上他一直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早晨醒來聽見小鳳抱住被子大叫。
叫什麼叫?他也嚇了一跳。他想起昨夜……她怎麼會在這裏?他遲疑的頭腦,弄不清楚這樣簡單的問題。
血、血。她繼續叫道。
什麼血?賴二熊也看見床上一攤凝固的血跡。啊,我做了什麼?他看見小鳳身體緊張僵硬,表情懵然無知,神情無不驚恐。她怯怯地努力掩住身體說,哎,我的衣裳呢,我的衣裳呢?
衣裳?啊,她為什麼在我的床上?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的天,昨晚好像發生什麼事了?昨晚,好像阿燕來過這裏了?
他突然恐懼地感到,剛剛構築好的世界,正在成片地坍塌——
10
他嚐試著給阿燕打電話。他要解釋清楚。是的,並沒有發生什麼,一切都是偶然的。在這些偶然裏,沒有一個是他有意的。
然而,阿燕卻始終不肯接電話。做股票投資的女人是決絕的,她們什麼風險都曾遭遇,什麼風險都敢承擔。這樣的人,寧願認賠出局,也不願苟且偷生。常常是電話鈴聲響過,再打過去她的電話就已決然關機。看來,阿燕是鐵了心了,她不肯再理睬他。而他呢,由失望、憤怒,漸漸變成憂愁、悲傷和幻滅。
他不能失去阿燕。是的,他不能失去她。他要找到阿燕解釋清楚。他相信,曾經有過的美好的世界是會回來的。過去一直沒有機會去阿燕家。有一次,阿燕告訴他說她的親媽早已去世,現在家裏是後媽當道。他還以為是這個原因她才一直沒有領他回家。現在,他開始有些明白阿燕為何一直不帶他回家,原因其實不止一個。自始至終,阿燕對他都懷有揮之不去的疑慮。她寧願將身體交付於他,卻不肯將家庭介紹於他。最近許多天,他在公司樓下守候,到阿燕回家的路上等待,最後直接到阿燕專用的大戶室去尋找,均無所獲。公司裏負責阿燕業務的同事告訴他,阿燕最近休假,不來大戶室了。
這些驟然的變化,對他是沉重的打擊。某日,他突然想起他與阿燕相識的牽線人——“我是你姐姐”。哎,怎麼忘了她?
他找出電話。和阿燕一樣,“姐姐”的電話,響了很久也無人接聽。
忽一日,總算打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頭聲音聽著很熟悉,猛然間還以為是阿燕呢。
有事嗎?“姐姐”問。
他遲疑地說,記得我嗎?
“姐姐”說,你?當然記得。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阿燕的事?她開門見山地說。
賴二熊低頭說,是我錯了……阿燕不肯聽電話。
“姐姐”沉默了一會兒,說,有些錯是不能犯的。你該明白這道理。
賴二熊說,我知道。
“姐姐”說,阿燕說她不可能再跟你繼續下去了。你太傷她的心了。你知道嗎?你們之間,本來是沒有可能的,可是,她願意給你機會。你想一想看,一個人有一次機會已經很不容易,而她曾給過你不止一次機會。特別是在你身無分文的時候,她也沒有嫌棄過你的。
賴二熊說,這些,我都知道的……她的確是很好,她真的很好。
你們男人啊,讓我說什麼好?要我說,你真要明白這些,就該好好珍惜的。不是現在,而是從一開始。她這樣說。
是的,我知道已經晚了。他沮喪地說。
以後,你不要給她打電話了。她說。
賴二熊心想,不要打電話給她?她好絕情啊。可是,對此,他仍心有不甘。他還想努力挽回點什麼。
“姐姐”說,你該明白的,一切都已結束。阿燕跟我說,你們男人沒有一個願意真心對待別人。她好累,也好厭倦,她不想再見到你了。
賴二熊忽然賭氣說,不!我一定要見到她。
“姐姐”說,你見到她又有什麼用處?她不是一個輕易改變主意的人。
賴二熊執拗地說,我也不會改變的。
“姐姐”生氣了,說,你不會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吧?
賴二熊本想說他是很愛很愛阿燕的。可是嚐試了一下,才發覺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是的,他不明白他是不是真的愛她,他隻是憑直覺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失去她,就意味著已有的一切又將全部悉數失去。這樣想,一陣傷感襲上心頭。
他忽然問,我可以見一見你麼?
“姐姐”聽了,輕輕一笑說,我老了,不值得你這樣的年輕人來見。
賴二熊喃喃說,就是想見見你……
“姐姐”說,還想我再幫你介紹女友?
賴二熊說,不敢。
“姐姐”那邊,又沉默了片刻。真是出乎意料,她居然答應了他的要求。賴二熊很迷茫、難過。那女人將見麵的地點定在深圳圖書館廣場。賴二熊聽了,心中不免一動,這“姐姐”看來很喜歡圖書館啊,她喜歡閱讀嗎?要知道,上次見阿燕,她也是定在這地方的。
前些日子阿燕托人來將小寶馬開走了,現在賴二熊重又成了步行一族。在瑟瑟暮色中,他寂寞地漫無目標地在廣場附近徘徊著,忐忑不安地等待“姐姐”的到來。
南方的秋天仍然溽熱。遠處,像油畫一般堆滿雲朵的沉靜的蓮花山,在蒼莽中依然鬱鬱蔥蔥。
電話響起。他去看那號碼,正是“我是你姐姐”打來的。
你聽著!慢慢朝後看。“姐姐”說。
電話貼在耳旁,賴二熊身子沒敢動,心裏卻高興得不行。他喜歡這樣有意思的人。天呐,簡直就像西方電影中既有品位又浪漫的女人。隨便一個見麵,都能夠盡顯機智與品味。
他依言慢慢轉動身體,立時就呆住了:眼前這人,不是阿燕卻是誰?秋天來了,她仿佛更加瘦小了。憔悴的臉,也仿佛更加蒼白了。腳下的皮鞋,卻不經意地沾著些鄉村的泥土,在晚風中頭發有點亂。
是你?!他激動起來,興奮、衝動、新的希望……
別動!就站在那裏。阿燕說,製止了他。
賴二熊並不打算聽她的,仍舊想要走過去。
Stop!阿燕喊道,你要不站住,我就走了。
賴二熊隻好停住。現在,他與阿燕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仿佛銀河兩岸的兩顆星星,卻不是牛郎與織女,而是兩顆完全陌生的星星。
阿燕你……他欲言又止。
阿燕皺眉說,別喊我阿燕!我曾經告訴過你的,我叫雁雁,是大雁的雁。不知為什麼,你一定要叫我阿燕。
大雁的雁?很納悶啊,他不是一直喊她阿燕的嗎?現在,她卻來計較這稱呼。
阿燕說,過去縱容你,沒去糾正你,將錯就錯這麼久。單單就是這件事也表明,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是一場誤會。
誤會?
雁雁說,燕子跟大雁,分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鳥兒。這點常識你也沒有嗎?
我曉得的。他說。
雁雁說,你一點也不在意我。
不是的,我在意你。他說。
雁雁說,你知道不,女人最重視男人什麼?
他笨拙地回答說,在不在意你?
雁雁生氣地說,你就隻會鸚鵡學舌麼?告訴你,女人最在意的是男人愛不愛她,而你根本不愛我。
賴二熊沮喪地說,情況不是這樣的。
雁雁說,那情況是怎樣的?
賴二熊說,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愛你。
雁雁很失落地說,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想問你,是不是男人骨子裏,都喜歡追逐女色?
賴二熊瞠目結舌,沒想到她會如此赤裸裸地追問自己。追逐女色?真要說起來,在這個世界上,男人的天性又何止是追逐女色?追逐金錢,追逐物質,追逐人世的珍奇……男人的天性,簡直可以說就是獵人的天性,他想要追逐的東西多著呢。
雁雁恨恨地說,我討厭自私放縱、不負責任的男人。
無論雁雁怎樣想,無論她願不願意重歸於好,單就賴二熊來說,他在心裏仍對阿燕抱著一線期望。不!不是一點點,而是非常熱切的期望。他知道自己不能沒有她,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很痛苦。他的痛苦建立在他的後悔上麵,他的後悔又帶給他更多的痛苦。現在,他發現自己總是後悔,一個人為什麼總是要後悔呢?他的性格或者他的人生,一定有些方麵嚴重的先天不足……唉!難道是自己過於急於求成了麼?
他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倘若當初能夠一直哄住阿燕,然後,跟阿燕結婚,生子……那麼此後,即使出點軌怕也沒有現在這麼嚴重。唉!都說廣東女人對男人縱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他很倒黴的,他遇見的第一個廣東女人,便是如此淩厲決然,不可侵犯。
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兒,雁雁冷冷地說,還記得你在晚報上看到的消息嗎?38歲的年輕富翁不明不白死了,警察也沒能破那個無頭案……你們津津樂道的那件事情……你還記得麼?
那個有錢人?他想起那個下身被人割掉的倒黴透了的男人。哎,他不安地說,你為何提起他來?
雁雁盯著他,平靜地說,這個男人,他曾經是我的丈夫。
賴二熊嚇了一跳。老天!謀害親夫?他的後脊梁背不由得陣陣發冷。啊,她會不會有朝一日也派人來謀害自己?這麼一想,他感覺自己的腿在不由自主地戰抖。
他瞧見雁雁烏黑的頭發裏,斜斜的插著一枝新鮮的小菊花,不由看得呆呆的。
雁雁見他看自己,便伸手將頭邊怒放的小菊花摘下來,拿在手裏把玩著。這瘦小的女子幽幽地說,你知道麼,今天我去關外的墓地,看望了他。
看他?他喃喃說,腿仍在抖。
人雖然死了……怎麼說,也曾經是我的男人。她說。
賴二熊心裏湧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受。他不能明白,眼前這個女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雁雁打算離去。他膽怯地問,你要走了?
雁雁回答說,別再打電話給我了,知道嗎?
他說,好吧。
現在,他想起了那個名字叫做“我是你姐姐”的人,正是那女人再一次安排了阿燕來見自己。起初他還是很感激她的,可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已洞悉了人生的若幹恐懼與殘酷。現在,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那女人了。
賴二熊喃喃地說,我沒有想到會見到你。
雁雁停住腳說,什麼意思?
賴二熊說,我是想見到你。隻是……那位“姐姐”怎麼沒來?
雁雁一雙冷冷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這使他有點慌亂。過去,他沒有發現她的眼睛居然如此銳利,生冷。她的皮膚有點灰,有點暗,反襯出眼神更沉。現在,他發現自己好害怕她。
雁雁說,你真想見她?
賴二熊點了點頭。
雁雁沉默了片刻,說,告訴你吧,我就是“我是你姐姐”。
老天!賴二熊不由得心中暗暗叫了一聲。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是她呢?她與那“姐姐”,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啊。那怎麼可能呢?
他遲疑地說,不會的不會的,她怎麼會是你?
他很想說,她比你更成熟,更有母性。可是,話沒有說出來。現在他感覺她的成熟,早已超過了那“姐姐”。是的,她是過於成熟了。
雁雁沉思著說,按道理她不會是我的,這個我也知道。可是,我一直想,一直想讓她成為既像姐姐又像母親的人……關心我,體貼我,嗬護我……讓我不要再受到傷害。雁雁說罷,深深地歎了口氣。
傷害?他忽然想起她其實是個孤兒,是隻有父親沒有母親的孤兒。
雁雁出神地說,是的,傷害!明白麼,你網絡上遇見的那個“姐姐”,正是另一個我,是另一個渴望溫暖的我。
另一個你?
思尋良久,雁雁終於說,希望我們,永遠不要相遇了。
賴二熊怔怔地站著。此刻他有一點糊塗,又有一點清醒。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再見。雁雁幽幽地說。然後轉了身。
一個世界,就這樣離他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