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天地之間,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在一個悶熱的季節流浪到河流環繞的柳樹鎮。在這裏,少年遇見了一個顯然對他也頗為好奇的年輕男人。那年輕男人名字叫作六指。六指是諢號,因為鎮上的人都這樣喊他,大家早忘了他的本名。六指看上去比少年大不了多少,這也許是早熟少年願意結識他的一個緣由。更可能的是,少年敏銳的嗅覺聞到了六指的氣味——他們身上都有一種泱然生發的落拓人家氣息。
在柳樹鎮,六指確實位屬貧民家庭。改變命運的關鍵是因為他有個漂亮動人的姐姐。上一年春天,六指不小心成了本鎮鎮長的小舅子。搖身成為鎮上官宦人家的重要親戚後,六指的身份發生了奇妙變化。昔日結識的狐朋狗黨,紛紛投來門下,每日聚眾吃喝玩樂,招搖過市。這事很讓鎮長姐夫擔心且頭疼,考慮再三,姐夫終於尋得一個機會,讓六指擔任本鎮新街口新設立交通崗亭的臨時工,並教導他要遠離那些酒肉朋友,認真工作。起初,六指不想接這份活。鎮長姐夫麵授機宜,他才明白不要多久便可當上正式交通警官,於是欣然上任。幹了幾個月,六指喜歡上了這份工作,因為可以神氣活現地指揮別人走路、開車。順眼的,不順眼的,均可以頤指氣使。一天轉悠下來,很是爽歪歪。
自從當上柳樹鎮的臨時交警,六指就不喜歡別人喊他六指。街坊們互相嬉笑著探問,不喊六指喊什麼呢?
喊什麼?六指本姓賈,因此喜歡人家喊他賈警官。當然,柳樹鎮的人們,也都知道六指這個警察暫時還不是真的。因是鎮長的妻弟,才肯給他麵子。六指也知道這個編製縣裏還沒有批,他的帽子沒有國徽,製服沒有徽章。不過這是小事,姐夫說了,編製的事以後再說,反正縣交警中隊已經備案。哎,先上崗後上編,摸著石頭過河,報紙上不是經常這樣說嘛。
鎮裏自開設科技園區以來,新命名的科技路成了最熱鬧的一條馬路。因為這緣故,鎮裏才決定在全鎮唯一的十字路口建崗設警。昨天六指接到縣裏重要電話,說縣檢查團一行十幾人,這幾天要來鎮裏視察科技園。
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六指遇見了那位年少沉默不語、令他格外好奇的外省少年。
那天早晨路口傳來一陣吵鬧,馬路上聚集了一堆人。六指一看,原來是自己的手下,交通協管員胖子老曹在跟一個蓬頭垢麵的流浪少年推搡。少年瘦骨嶙峋,看起來很倔強,眉宇間透著不服氣。當時兩個人扭作一團,六指來了,人們才將他們分開。
那少年固執地沉默著,看起來,身子骨還沒長結實。六指雖火箭般榮升本鎮馬路王,無奈年紀尚輕,且缺乏曆練和閱曆。不過,他能感覺到這頭發賊長的外省少年,麵容是憂傷的。
老曹個高虛胖,塊頭大,一動就喘氣。他老婆因為忍受不了枕邊這沒出息的男人破電風扇般的氣喘聲,偷偷跟一個風流江蘇男人私奔。這件醜事讓老曹在柳樹鎮抬不起頭。老婆跟人跑了,在本鎮較為清白的鎮史上是奇恥大辱。在交織嘲諷與羞辱的環境裏想要頑強生存,他的性格就不能不有些乖戾。果然,每當看到江蘇男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到後來隻要是俊男,哪怕是少年亦難以容忍。
見六指來,老曹這可憐的男人,仿佛自己受了委屈,說,報告賈警官,這狗娘養的……他是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竟在這裏亂指揮交通……
指揮交通?六指一看,的確是陌生人。他很驚訝,以前沒見過如此肮髒卻還如此漂亮的男孩,這家夥!肮髒得像剛從垃圾堆裏鑽出來。看上去,他還是個孩子,可是,已經是個大男孩了。
不過現在,他對老曹不太感冒,老曹說什麼他都不願相信。六指皺眉說,老曹,你也老大不小,嘴巴不要總是不幹不淨。
老曹去扯少年臂上的袖章。六指這才發現,他竟戴著這玩意兒——冒充執法人員嗎?膽子好大啊。
老曹年老笨拙,手才出,少年早靈巧躲過。老曹的胳膊在空中浪費了一圈,不免有些難堪和氣憤。六指忍不住笑起來。
你看!他不單敢冒充我們,還敢抗法。要不要跟縣裏說,調一輛收容車來抓走他?老曹說。
六指不想把事情惹大,說,你以為人是隨便可以抓的?還講不講政策?
顯然,這幾個月不是白幹的,六指也有政策觀念了。
不知不覺中,圍觀的群眾塞滿了馬路。汽車亂鑽,犬牙交錯,無法動彈。紅綠燈孤獨地唱著雙簧戲,你亮了我暗,我暗了你亮。幾個拎著飯盒的外省口音女工,急匆匆趕去科技工業區上班,到處擁擠得很。六指急了,要老曹趕快去疏通交通,自己將那少年帶到崗亭。
他還不太熟悉程序,不過喜歡按程序辦理。以前在聯防隊留意過,他知道真正的警官怎麼說話。他瞧那少年一眼,用警察的口吻說,姓名?性別?籍貫?
外省少年沉默著,俊俏的臉躲在一頭髒亂頭發下麵。
你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他繼續問。
仍是無人回答。
六指心裏忽然有點慌亂,他沒遇見過絕口不答的場麵,即使是嫌疑犯或亂擺賣的農民,他們至少會抬頭,或東張西望一下,可是這個少年渾然就是聾子一個。聾子?這個聾子眼神清澈透明著呢。六指為了維護尊嚴,不能不找他麻煩。他想,這家夥竟敢非法戴袖標。便罵道,把紅袖標取下來!竟敢冒充我們執法人員!
少年依舊不說話,也不按照他說的做,靜靜地望著他。
六指有些難堪。沒辦法,惱火地跺腳問,你是聾子,還是啞巴?
少年這才露出膽怯的神情。六指看不得別人這個樣子,一時間失了方寸,倒不知拿這家夥怎麼辦才好。
就是在這時,他們相互琢磨起對方來。兩人的心裏仿佛都哢嚓響了一下,他們同時感受到了對對方的某種好奇心。
西路口有汽車擦碰了。那地方容易出事,是因為路邊的廣告牌。平時,六指喜歡那塊廣告牌,時不時偷偷溜去看上一眼。上麵是個妖嬈漂亮的年輕女人,她總是在他鬱悶煩躁時給他興致。那地方是事故高發地,縣裏來的交警說,有可能是因為廣告牌的位置有問題。交通部門說要移地方,可是城管部門不同意,說那塊廣告牌簽訂了五年合同,毀約要承擔經濟損失。有人說,廣告牌畫什麼不好,偏要畫大胸脯?那女人不僅性感,生機勃勃的巨乳,像要衝破薄薄的衣衫。要知道,男人的眼遇見女人的巨胸,不小心就會大麵積停電。
發生擦碰的兩輛汽車,一輛是農用小四輪,開車的是個剛剛發育的農村男青年,另一輛被撞的是日本的豪車雷克薩斯。
雷克薩斯車主是位婦人。她衣著華貴,豐乳肥腰,訓斥那男青年說,你個小流氓!不好好看路……你要是看著老娘撞上來,還情有可原。
圍觀的人們笑了。年輕男人避開她不停貼近的大胸脯,臉都羞紅了。
婦人不在乎她的名貴汽車是否受損,卻為自己沒有顯示巨大的吸引力而生氣。她意猶未盡地說,那是畫上去的,有什麼好看?愚昧!
那膽怯靦腆的男青年,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塊地段,本是塌鼻子阿毛負責值班。阿毛呢?
聽見六指的喊聲,老曹跑來,埋怨說,阿毛昨天就沒來。最近他嚷著要去蘇州打工……不知道是不是走了?
本來老曹對阿毛走掉是歡迎的,因為少了一個競爭者。可是,誰叫他去蘇州?顧名思義,蘇州是江蘇的地盤。江蘇男人於他有奪妻之恨,他語氣就不好聽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西邊路口人流漸漸有序起來,人群又像桃花江的波浪一樣流動起來。
那外省少年,不知何時溜到了西邊路口。一眼望去,少年蓬頭垢麵,卻很開心地吹著哨子,像模像樣地指揮著交通。
他會指揮交通?六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手臂上的舊紅袖套是那樣耀眼。也許鎮上的人們看見他戴著紅袖套才聽從他指揮。幾個喜歡尋事的街頭青年,圍著少年像要搗亂。六指熟悉他們,鎮上的幾個小混混,過去是好朋友來著。他們想拿那少年取樂,但少年根本不睬他們。小混混們相互推搡,鬧了一會兒,頗覺無趣,訕然離去。
看得出少年喜歡這活兒。他神情專注,舞動著不太標準和不太流暢的動作,引導人們按照他手勢的方向走。他喜歡將整個綠燈的過程,都凝固在幾個柔美變幻的姿勢中。遇到紅燈亮時,他用的是果斷的力量手勢,將人們攔阻在白色線條之外。
鎮上的人們自由慣了,喜歡隨心所欲走路。由於崗亭和交警是初次出現,還有交通規則,他們很不習慣。他們不管紅燈綠燈,想橫穿馬路就橫穿馬路,想在馬路中間走就在馬路中間走,並且嘻嘻哈哈的,滿不在乎,來往的汽車經常刺耳地急刹車,六指一直為這個頭疼死了。恰好在這時,他看見少年使足勁吹響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