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來曆不明的人(2 / 3)

那隻薄鐵皮口哨閃著銀色,聲音尖銳得像小刀。六指想,那家夥對紅綠燈好像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呢。每當紅綠燈閃爍,他根本就不去看,隻是吹口哨,或揚起手臂。而那時候,紅綠燈仿佛是活的,懂得配合他閃亮。

幾天後,傳說中的檢查團終於要來了。

好像是一個臨近中午的時候,一聲刺耳的鳴笛,縣交警中隊的羅中隊長駕駛著一輛印著藍色“警察”字樣的警車疾馳而來,他是來打前站的。羅隊是個胖子,跳下車時結實的車子都搖晃了一下。六指立即朝他敬了個禮。羅隊皺眉,肥胖的額上顯出幾條細密的小徑來,他禮貌性地擺了擺手。

猛然,他看見路口指揮交通的少年,襤褸衣衫的樣子……他沉下臉說,你、你找個小乞丐來做什麼?

六指說,他、他不是乞丐。

羅隊說,他不是,那我是?

六指說,你是羅隊,不是乞丐。

羅隊說,亂彈琴!

六指一緊張,回答就有些答非所問,他囁嚅說,阿毛不請假就跑到蘇州打工去了。

羅隊說,小賈,檢查團快要來了,你弄這麼個邋遢的家夥,柳樹鎮的形象還不給你毀了?

六指大氣不敢出。他害怕,但是仍然有些開心,因為羅中隊長沒有喊他六指。六指是他的外號,他很感激羅中隊長沒喊自己六指。柳樹鎮的鄰居們從來都喊他六指六指的,仿佛長著六根指頭的人,天生就應該遭到貶損和嘲笑。

羅隊不知六指惦記著自己的指頭,他批評了六指幾句,讓他立即整改。然後講了幾句有關做好交通管理重要性的話,就跳上警車走了。

羅隊在全縣交警係統以嚴格著稱,六指因此有些心緒重重。

這幾天,他一直對那個少年頗有好感,並且還很好奇。可惜的是,這個家夥是個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他本來的確很想知道他來自哪裏?想要到哪裏去?為什麼來到柳樹鎮?可是,少年隻是沉靜地看著他,並不說話。對於不說話的人,他本來是有好感的,可是架不住一句話也不說啊。一句話都不說的人,不是啞巴是什麼?這一次,羅隊來過之後,特別是批評他之後,他忽然就討厭這不吭氣的少年了。啊,原來是他,是這個沉默不語的少年影響了柳樹鎮的聲譽啊。羅隊說得有道理。他想了想,有些惱火,就對少年說,你、你可以走了。

那少年依舊像往常一樣,隻是安靜地瞅著他,好像在浮想著遙遠的事情。

六指就大喊,老曹,老曹。

老曹跑來。六指說,你讓他給老子滾。

老曹胖臉上全是汗水。他怎麼啦?

六指說,你問那麼多幹什麼?讓他滾就是了,滾得越遠越好。

老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聽了這話,卻快樂得差不多要蹦起來。

六指知道老曹以前是不把他當回事的。但現在,他不再是個無權無勢的一介草民了。老曹哪裏敢惹?

老曹罵罵咧咧地說,繡花枕頭!這麼個家夥,再長大了,不誘奸婦女才怪!老曹喘著氣,推搡著少年慢慢走遠。

奇怪的是,少年沒有反抗,也許他知道反抗是沒有用的。也許,雙方都知道這一點。六指感覺他們配合得還挺好。望著少年走遠,他忽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轉念一想,是呀,這人也不是完全沒有用啊。

過了不知多久,老曹回來了。六指問,人呢?

老曹說,讓他滾蛋了。賈警官,你的指示我是堅決執行的。

六指生氣地說,執行個屁。我問你他人呢?

老曹哭喪著臉,說,我說賈警官,你不知道那狗娘養的,人小腿快!你一踢他的屁股,他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你現在讓我到哪裏去招他的魂?

正說著,沒這麼巧吧?六指一抬頭便瞅見那少年!他居然回到了馬路上,在對麵不遠處東張西望。

六指罵道,哪裏走了?那人是誰?

老曹氣得頓足說,他媽的,我前腳走,他後腳就回來!什麼東西啊?

六指想,既然沒走,就朝他招手想要他回來。可是少年怕他了,他越起勁招手,少年就越遲疑。六指隻好臉上堆滿笑容,努力裝出友善的樣子。可是,裝出來的笑容是沒有感染力的,少年仍不肯過來。

六指年輕性急,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少年頓時隱沒在人群中。六指覺得好沒麵子。

不經意到了中午,下班的人漸漸塞滿大街。六指怕路口擁堵,讓老曹去疏通道路。

這個時候,少年又露臉了。透過散亂的人群,他垂頭喪氣地坐在路邊發呆。六指又驚又喜。哈,好個固執的家夥!六指喜歡有性格的人,一下子對少年又有了好感。這回他裝作若無其事,悄悄迂回走近少年,一下撲向他,把少年嚇得朝旁邊一滾想要躲開他,兩個人在路邊摔起跤來。少年屢屢想逃,終於沒有逃成功。最後,少年打不過他,隻好仰天躺著朝他露出笑容,表示服輸。六指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夕陽西下時分,六指命老曹給低頭坐在大樟樹下打瞌睡的少年買盒飯吃。少年醒來無精打采,似乎奄奄一息。老曹沒料到六指會對這家夥感興趣,更沒料想到,自己還得侍候這臭小子。

他懊惱得要死。剛才他扭送他到了桃花江邊,當時,他要是能夠一腳踢那少年到桃花江裏,洶湧的河水就會淹死他。他心裏好後悔。

少年餓了,美麗的眼睛像獵犬一樣騷動不安,他直勾勾盯住老曹買來的飯盒。老曹不想便宜了他,隨手裝作要將飯盒扔給他。扔給他?摔到地上怎麼行?唬得少年慌忙飛撲過去,卻接了個空,摔了個嘴啃泥。六指咧嘴笑了起來,見少年爬起來也不拍打身上的泥土,隻是捏緊了拳頭,眼睛裏閃著幽光。老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六指走過去將飯盒從老曹手裏拿來遞給少年,少年接過飯盒狼吞虎咽吃起來。

真是個奇怪的人!幹活像勞模,吃飯像餓鬼……六指想,如果縣裏領導得知柳樹鎮有個這樣蹊蹺的人會怎樣?

六指不敢往下胡思亂想。這個遠方來的陌生少年,有可能憑努力和運氣獲得命運的改變嗎?目前,他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沒人會關注他。不過,他從自己身上的變化,又感覺到其實一個人會有怎樣的結果是很難說的。一年前自己不也是整日瞎混麼?

突然,他看見老曹在猛踢少年。原來,那少年硬要夾菜給老曹吃。

老曹是覺得受了侮辱,於是罵罵咧咧,在不停地訓斥他。你這狗娘養的,有你吃的就得了,玩到老子頭上來了。

少年微微一笑。吃飽了,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他笑著,臉上透著一些聰慧和倔強。他將一根軟塌塌的小黃瓜夾給老曹吃,那分明是逗老曹。老曹很憤怒,在空中揮舞著粗手臂,招招落空,最後才打中少年的手,小黃瓜像箭一般飛在地上,調皮地滾了幾滾。少年有些惋惜,欲撿它回來,最後還是改了主意。他又在飯盒裏挑了根淌著湯的黃菜葉遞給老曹,要逗他吃……啊,老曹那個生氣啊。六指看了,心裏真是樂開了花。

老曹太胖,一跑動就喘不過氣來,想去踢他亦是徒勞。才回頭卻又看見六指盯住他,隻好罷手。他內心是氣極了,隻得像老太太般罵個不休。

吃完晚飯,六指讓老曹去鎮裏給少年領件黃馬甲來。黃馬甲是交通協管員值勤時穿的。老曹的臉頓時拉成了紫茄子。

他穿黃馬甲?老曹說。

前不久,老曹想把妻弟的兒子安排做協管員。可惜使錯了勁,老婆先跟人跑了。

老曹從鎮上回來。他故意挑了件大號的黃馬甲,懶洋洋地將馬甲丟給少年,罵罵咧咧說,避孕套!……給老子套起來。

少年很高興的樣子,就著橘黃色的路燈,撿起新黃馬甲,拍都不拍就往身上套。沒料到這馬甲像是為他定做的,穿在身上真熨帖。在路燈照耀下,老曹的臉都氣歪了。

次日,六指又讓老曹帶少年去理發、洗澡、換衣服,老曹氣得幾乎要吐血。這也是六指故意氣老曹的一個法子,他感覺到了,他越對少年好,就越讓老曹生氣。一個半鍾頭後,一切停當。少年跟著老曹回來,整個人兒立即變樣:亂發變成短發,身上幹幹淨淨,而一張小臉,那實在是更俊了。六指暗自歎氣想,真是經不起打扮!扮出個小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