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巧克力血
七夕祈願竹的葉子像雨一樣飄著,搖晃著的聲音聽起來也像雨似的。我跟小江江一起來到了百貨公司的入口處,近眼一瞧,才發現飄搖的除了幹枯成茶褐色的竹葉外,還有綁在祈願竹上多不勝數的七夕飾品跟短箋。
各式各樣的人所寫的形形色色的字體,正隨風飄動著。
保佑我考上高中。
保佑我健康長壽。
保佑我跑得快一點。
小江江伸手從晃動的竹葉縫隙中拉住了一片,說:
「私欲之木。」
接著她就笑了。聽她那樣說我也笑了,然後小江江又去扯了短箋說:
「看起來真沉重耶,簡直像稻穗一樣別著腰。」
小江江讀的書比我多,常會說這種聽起來很聰明的話。大家的腦筋都很好,阿柴柴的腦筋也很好,小津也是,隻有我一個人不好。這種事想起來還真是令人難過的現實呢,不過我不討厭小江江講話的方式。其實大家說話的方式我都不討厭,我討厭的,隻有我自己的說話方式。我知道很多人都對我的說話方式感到反感。
「短箋不曉得要去哪裏拿……」
聽我這麼一說後,小江江指著百貨公司的服務台旁,那裏放著短箋跟筆。
「圓圓你要許什麼願?」
「還不曉得耶。」
拿起筆後才開始想應該要許什麼願才好呢?有什麼願可以許呢?好久沒有在七夕許願了,有種微小的興奮,感覺好像幼稚園的活動一樣。
可是一想到對方根本就不是神,我突然失去了許願的興致。牛郎跟織女是神嗎?我也不曉得。可是有什麼願望是要跟這種在大家抬頭往上看的天空裏,偷偷密會的男女祈求的呢?他們簡直像在演三級片……這麼一想,就更不想寫了。
結果我隻寫了「牛郎」兩個字,就把短箋丟進了旁邊的祈願箱,小江江好像也不曉得要寫什麼,看我寫了「牛郎」後也跟著寫了「織女」,一起丟了進去。
祈願,牛郎。
我一邊把被百貨公司空調吹亂的瀏海撥順,邊抬頭看著身邊的小江江。她的膚質真好。小江江不太化妝,不過她好像會擦防曬油,但也就隻有這樣而已。我粉底下的皮膚已經紅紅腫腫的,沒化妝根本就不敢出門,加上我又沒有眉毛。小江江不化妝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的膚質很好,但膚質好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不化妝。我有點羨慕不用化妝就能出門的她,但又有一點氣惱。我在跟自己鬧情緒,這跟小江江無關。小江江比我高出一個頭,雖然我們穿著同樣的製服,可是她看起來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樣。其實我們是同年齡的朋友,她可能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江江為人有一點嚴格,但是非常體貼,所以我不會討厭她。
我想起她之前講過的一句話:
不曉得這世上有沒有白馬王子……
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情,我想求的就是這個。到底王子什麼時候才會來接我呢?我的胸口咕嚕咕嚕地,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走出涼爽的百貨公司後,這才突然發現。
啊!夏天到了。
我的血,搞不好是黑色的。
沉沉地把身體貼在廣播室的桌麵上,我打開了保冷盒,從裏頭拿出午餐來吃。我不習慣跟班上的同學一起吃飯,還是一個人吃比較舒服,所以我一直都在這裏吃午餐。有時其他的社團成員也會一起來這邊用餐,如果是她們的話我就會很開心,因為我喜歡她們。
今天的午餐是上頭畫著船的巧克力餅幹。餅幹的口感會殘留在嘴巴裏,有點惡心,所以我隻吃巧克力的部分。雖然我把保冷劑也一起放進了保冷盒,可是巧克力還是變得軟綿綿的,隻要一碰,就被手指頭的溫度融化了。我很喜歡舔著巧克力色的指尖,因為我知道吃進嘴裏的巧克力會流進血液裏,再一次流回指尖,而我也能再次用舌頭舔著這樣的指尖。
不曉得自己在舔巧克力、還是在舔手指頭,可是要是沒有這個的話,我大概在好幾個夏天前就已經死了吧。
隔音效果優異的廣播室裏連一扇窗戶也沒有,熱得要命。我發現自己的腦子好像巧克力正在融化一樣,一點、一滴地。
有人打開了門,發出剌耳的尖銳聲。
「小圓兒?」
是小津啊。光聽聲音跟招呼方式我就知道是她了,所以我也沒抬頭。小津走過來坐在我的斜前方,進入我的視線範圍中。
小津每次都叫我小圓兒,雖然這種故意揶揄我的說法會讓我有些生氣,可是她實在長得太帥了,所以我原諒她。
夏天的製服白得亮眼,我跟小津穿著同樣的製服,可是我不太確定這製服適不適合我。小津很適合穿上夏天的白襯衫,比冬天的沉重水手服還適合她。
小津是我身旁最接近我心目中白馬王子的人,我的白馬王子就是長這副模樣!如果她是男生的話,搞不好我會迷戀上她呢。幸好她是女生,因為如果達令近在身邊的話,就必須得小心翼翼地應對了。
可是小津不一樣,就算我喜歡她,我們也不可能發生親吻以上的關係,所以沒有什麼好損失的,還好小津是這樣的存在。
「唷~喝~」
我將臉貼在桌麵上,含糊地打了一下招呼後,感覺小津好像翹起了她那雙修長的腿來。
「這是什麼?」
桌上散落成一片的是我的午餐。
「你要不要吃餅幹?」
「那是你吃剩的耶!」
小津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她還是用那修長的手指拿起我吃剩的餅幹放進她的嘴裏。小津的嘴唇總是偏幹,讓我好想幫她上點護唇膏。不曉得碰到那嘴唇的手指嚐起來會是什麼味道?我在心底這麼想。
我是太饑渴了嗎?
對於什麼呢?
「小圓兒,你這樣不行唷!」
小津偏著頭盯著我瞧,然後這麼說。
「什麼不行?」
「你不能一直吃這些東西啦!」
「喔。」
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隻好點點頭。怎麼到現在才突然說這個啊?我當然曉得不行呀,可是如果知道不行就改得掉的話,我就不會吃這些東西了。
努力撐起昏昏沉沉的頭,我小心著不弄花粉底,回答她:
「因為很熱嘛。」
「這是什麼理由啊?」
「可是我吃別的東西會吐耶。」
小津聽完後馬上神色一凜,害我嚇了一跳。雖然我覺得這理由頗有道理,可是看來小津不這麼想。
「好啦,我會吃飯啦。」
之後我又重複說了一次。不曉得是誰曾經說過「圓圓說謊的時候會連說好幾次唷。」是小江江嗎?還是阿柴柴?
不過小津沒再多說什麼。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說:「對了。」
「我剛剛看見高良一個人站在中庭耶,你今天不用值日嗎?」
還沒聽她說完我已經站了起來。
「啊!」
這應該已經說明了一切,我連忙衝離悶熱的廣播室,背後傳來小津的笑聲。
小津太壞了啦!為什麼不先說啊!
腳上還穿著拖鞋,我一衝下樓梯飛奔到了中庭時,就看見同班的高良了。那一身白色製服跟削痩的後背。
「對不起!」
「去死!」
他隻回了我這句話。我反射性地大喊「什麼去死啊?」
高良這個男生跟我一樣都是環境委員會的值日生,我們從去年就開始被分配到同一班,可是我隻記得他的姓氏而已。這個人的身體不算太強壯,給人纖細的印象,臉上的表情好像永遠都在生氣一樣,其實他也真的在生氣,所以我不喜歡他。
環境委員會要求同時必須有男女同學擔任,想做的人隻要登記就好了,工作的內容隻有打掃中庭跟澆花而已,算是很無聊的值日工作。去年我也申請這個,我覺得還滿適合我的。我不太喜歡團體活動,所以被分配到這個工作時很開心,但跟我一樣被指派到這個工作的高良卻露出了一臉嫌惡。
我知道那個表情絕對、絕對不是因為被分配到了環境委員會的關係,絕對是因為他討厭我。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自己常被女生討厭,至於那些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男生,當然也沒有例外,他們都討厭我。所以我也討厭他們。這些年紀和我差不多的男生根本是小孩子吧,在小學時都欺負過我。
但這次是我不對。
「要值日這件事,我本來記得的!啊,到早上之前我都還記得!」
都是因為夏天太熱了啦!我這麼說,可是高良聽完後什麼反應也沒有,他隻是一個人悶不坑聲地灑水。
我也趕緊打開水龍頭,拿起前頭長得像蓮蓬頭一樣的水管灑水。這工作很累人,沒人一起幫忙的話根本沒辦法在午休時間內做完。這點我很清楚,因為去年同組的男生幾乎都不來工作。
不曉得會不會出現彩虹?
這份工作也隻有這一點值得期待了。我不是很喜歡花,也討厭蟲,至於被泥巴弄髒那就更令我討厭了。
水管前端的把手部分長得像是槍的扳機一樣,咕噥咕噥~好像血管一樣。
變成霧的水滴噴在臉頰上,感覺很舒服,尤其是太陽這麼毒辣的時候。陽光讓人剌痛。
好痛,好痛唷,夏天的太陽痛死人了,痛得我都要頭暈了。才剛這麼想,握在手中的水管掉了下來。
「啊——!」
我發現了一件嚴重的事!我知道高良也聽到了我的叫聲,正看著我。
腦中一片空白,我摸著發青的臉頰說:
「怎麼辦啦!我忘記塗防曬油了!」
明明是生死攸關的重大問題,高良居然像受不了我似地皺緊了眉頭,一臉不屑。他一點都不像我心目中理想的、各種達令的臉,完全不像!我覺得這個人好討厭!
然後,高良竟然還丟下一句:
「所以啊,去死啦!」
所以說,我才討厭同年級、同校的男生啊!每一個男生我、都、討、厭!
房裏的MD喇叭中傳來了我喜歡的達令的歌聲,這禮拜是期中考,所以今天早早就下課了。
不過我今天難得連廣播室都沒去就先回家了,因為我忘了塗指甲油。
太陽遲遲不肯下山,已經完全進入了盛夏,蟬鳴吵得我煩死了。
「啊。」
要把滲出指縫的亮片指甲油擦掉時,一不小心刮花了還沒幹透的指甲。
「嗚——」
真討厭光這種小事就會想哭的自己,我好想把整瓶指甲油往牆上扔,可是還是忍住了。我國中時曾經這麼做過,結果好好一瓶指甲油就這麼撞在牆壁上,浪費掉了。還好那隻是百圓商店的東西,可是牆壁從此染了一道珍珠白,每次一看到那痕跡都讓我覺得有點焦躁。
我都已經是快要十八歲的成年人了,應該要自我控製,我曉得怎麼自我控製。
為了轉換心情我拿起手機來,雖然剛塗上去的指甲油還沒幹,可是我也不管了。我用力地打著簡訊。
【我今天不去了。】
根本完全沒有心情加上表情符號。反正對方的手機跟我的又不同款,傳過去也隻會變成了粗體的亂碼而已。
結果手機才剛放下來,對方的簡訊就已經回傳過來。
【怎麼了?】
真討厭!早知道就不要看了,可是看了的話就得回。十八歲,我是大人了,我要自律。
【不太想出門。】
結果對方很快又回信,大概是正在玩手機吧。
【我做錯什麼嗎?】
【沒事啦,不好意思唷。】
我使盡了渾身上下的力氣打下最後幾個字,一打完就馬上關機,反正也沒有人會因為手機聯絡不到我就驚慌失措。
調高了MD喇叭的音量,咕咚地倒在了疊起的被子上。周六午後的陽光烈得可以殺人,房間的窗簾又薄得要命,我真想在漆黑的房裏好好睡個覺。
差不多該結束了吧。
不,不可以這麼衝動。我再次念了一次自己已經十八歲了的這個咒語。也回想起了小江江不以為然的眼神,我想跟她賭一下氣。
來試著回想現在這個人的優點吧。
當初人家介紹我們認識時,我聽說他會踢足球還覺得滿開心的,雖然隻是在上班族的足球倶樂部踢踢而已。我問他「足球就是football吧?」結果他說「對呀。」真是個親切的人耶。嗯,我還記得這件事,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得很高興,應該還可以再撐一下吧。
剛開始跟他約會時,我剛好迷上了某一部足球漫畫,所以我想我應該會很喜歡他。去看比賽時,遞毛巾給他讓我覺得很愉快,送果凍慰勞他時,他也很開心,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樣。
可是我不喜歡他硬梆梆的身體。肌肉真是太僵硬了,一點都不可口。我還以為足球選手的身體應該更加地纖細漂亮呢,明明應該是那樣才對。
(不行了。)
一旦開始覺得「明明應該是那樣才對」的時候,就什麼都完了。這時窗外吹來的熱風也把我的心給吹得有氣無力。越接近夏天,空氣中的所有一切就都讓我感到筋疲力盡,所以我想這不是我的錯。
「再、會、了。」
我輕輕這麼說出口,說完之後心情也稍微輕鬆了點,馬上在腦子裏安排起分手的流程。我還真是習慣這一切呀。
都已經快十八歲了,這些應該是符合大人的舉止吧。
再會了,再會。我在心裏反複默誦。再會了,我第八個男朋友。
雖然我隻是在心裏複誦著分手的字句,最終還是分手了。真要追究原因的話,應該是我太任性了吧。
因為是我自己說我們今晚碰麵吧,結果在約會前又臨時取消。那個人也有點大男人脾氣,晚上的約會被女生放鴿子後心情極度惡劣,簡直跟女生的生理期差不多,隻不過他更任性而已。
他問我【為什麼不跟我見麵呢?】我隻好回答【因為晚上有朋友要來。】結果他問【我和你朋友,誰比較重要?】好啦好啦,掰~掰~於是,就這麼分手了。
居然想跟我的朋友比?這個人真是蠢斃了,我才沒辦法跟會說這種話的人繼續交往下去。真可惜,我在心底這麼想。
真可惜,他會踢足球呢。
「圓圓,你的手又不動了。」
天色好陰鬱,漆黑的夜色中傳來了蟬鳴聲,小江江坐在矮桌對麵這麼問我,我趕緊甩了甩頭,可是甩完頭後又覺得沒有必要掰借口。
「因為天氣太熱了呀!」
「你真的很不喜歡夏天耶。」
小江江感慨地說道,聽她那麼說,我的心情輕鬆了點。
「嗯。」
我點了點頭,咀嚼了一會兒自己說的話。
小江江今天穿了白色的T恤跟牛仔褲,我也差不多,隻不過我的下半身穿的不是牛仔褲,而是休閑褲。剛才洗完澡後眉毛都掉了,好醜唷。雖然小江江覺得「哪有什麼差別?」不過差得可多了。
今天是期中考前,所以我沒把電視打開。
小江江跟我今天都很安靜地念著明天要考的英文跟社會。她時常像這樣跑來我家念書,明明她的頭腦比我好多了,可是她說在她自己家裏會念不下書。
大概是因為一直在寫信吧。
我的朋友小江江愛上了筆友,對方有點像是我的達令一樣,隻不過不是由好幾個人組成的,所以更加地複雜。但也因為這樣,我覺得小江江帶著一種悲劇的美感,有點可憐,也有點讓人嫉妒,不管是對小江江或對她愛上的那個人。
不過,我要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這件事,並稱之為「病態」,小江江一定會受傷跟生氣吧,所以我不說。
小江江會生氣、小江江會難過。
既然如此,大概她自己也心裏有數,
關於自己的行為有點病態的事。
之前阿柴柴這麼說她,結果兩個人吵了架。那時候阿柴柴說自己沒有錯,可是會那麼想,就根本錯了呀。
正因為沒有錯,所以不行。正因為正確,所以更加地傷人。
我以前覺得小江江為什麼會沒有男朋友呢?畢竟信紙裏的人又不能擁抱自己。可是自從小江江說了「不曉得這世上有沒有白馬王子」這句話後,我就懂了。
小江江也在等待白馬王子的出現。
我想起被我鋪在透明墊板下的那些心愛的達令,我想像著他們的指尖,妄想著那份愉悅。我想要的是能讓自己愛上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很愛也沒關係,我就隻是想要戀人而已。
男人的指尖令人沉醉。
「肚子餓了。」
「我也是。」
我說,那我們去超商吧,今天應該有新的雜誌了,我想看最新一期的雜誌。我們一起看吧!好想看唷,好不好嘛?
真拿你沒辦法耶,小江江邊說邊站起身來,滿臉笑意。
我們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手牽著手。當我的手冰冷的時候那雙手會溫暖我,當我手太溫熱的時候會為我降溫,是一雙很溫柔的手。
隻有在跟小江江牽著手時,我才會忘記男人的指尖。
我跟小江江離開了超商後就各自回家了,之後我稍微睡了一會兒,等我起床時,發現父親躺在玄關睡著了。
真是的,又來了。
從一早就讓人覺得沒救了。我歎了口氣,走到洗臉台去。
用蜜妮洗麵乳把睡著時流的汗給清洗幹淨,覺得自己又恢複了清爽。但當我再度瞄到躺在玄關裏的父親的手腕時,那份清爽感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