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原王被誅殺之後,好些年了,裴明淮還是頭一回走進莫府。
這王府曾經也是盛極一時,本來是永昌王的府第,因謀反被誅,牽連甚廣,這富麗至極的宅子卻留了下來。永昌王窮奢極侈,那園子修得堪比宮苑,如今再看,早已成了野狗夜梟的天下。
裴明淮朝那扇金漆早已剝落的朱紅大門瞟了一眼,再上好的木料,無人養護,也早已朽得不成樣子。裏麵遍地野草,有些長得都有半人高了,處處斷垣殘壁,間間屋子空空蕩蕩。能偷的,能拿的,自然是早被人洗劫一空了,哪裏還有什麼能剩下。
他腳下忽然覺得踩著了什麼圓圓的東西,低頭一看,亂草之中,竟然是一個骷髏頭。裴明淮記得曾聽兄長說起,平原王府上下盡數被誅,滿門數百人無一活口,自然也不會去找甚麼地方好好埋葬,黃色封條將大門一封,便成為禁地。
這夜月色極好,若換個地方,水榭樓台,正好飲酒賞月。隻可惜在這府第之中,本來甚是嫵媚的月色,也像是變了個模樣。想來也是,再好的月光,灑在骷髏上麵,也得變成白慘慘的顏色了。
裴明淮忽然聽到一陣琴聲,穿過幾進院落,從花園那邊飄了過來。雖說琴聲悅耳,但這大半夜地在這廢宅中聽到,時不時伴著梟啼和野狗吠聲,真真是鬼氣森森。
祝青寧坐在一株老樹之下,膝上擱了一張琴,正在撫琴。那樹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盤根錯節,卻開了花。那曲子極美,裴明淮從未聽過。琴他也是認得的,是在鳳儀山鬼王洞中的那一張,祝青寧還真老實不客氣地納入囊中了。那琴音質極妙,透明澄澈,裴明淮聽起來,便如一顆顆露珠,自草尖滴下一般。
此處不知為何,倒不像別處一般,野草都生了半人高,風一吹瑟瑟蕭蕭。居然還有幾隻羽毛甚是美麗的小鳥,停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聽琴。一旁的一塊青石上,趴了隻狐狸,眼睛半睜半閉。
一曲終了,裴明淮拍了拍手,笑道:“彈的是什麼曲子?當真是百鳥來朝啊。”
祝青寧朝周圍看了看,道:“嗯,若是連烏鴉老鴰野貓野狗都算上,大概是有上百之數了。”
裴明淮歎了口氣,道:“你這人真是,想恭維你,你還嫌棄。究竟是什麼曲子,我從來沒聽過。”
“《晨露》。”祝青寧微微一笑,道,“這張琴,彈這曲子,正好。”
裴明淮道:“《晨露》乃是傳說中的名曲,可沒見過曲譜。”望了祝青寧,道,“青寧,你為何深夜來此?”
祝青寧本來臉色寧靜,此時聽他一問,也微微現出黯然之意。“想必你已知我的身世,還問這樣的話?”
裴明淮聽他語調平和,便道:“青寧,我問你一句話。滅門之仇,曝屍荒野,你難道就不恨麼?你就不想報仇麼?你入九宮會,難道不是為了複仇?”
祝青寧緩緩站起,隻見他衣袂在風裏飄飛,映了那慘白月色,看在裴明淮眼裏,一時有些恍惚,竟不知他究竟是仙是鬼。旁邊一蓬枯草被吹得掀了起來,隱隱看到有幾個骷髏頭落在草叢中,野草竟然長長地從骷髏的眼中嘴裏伸了出來,又纏在骷髏的臉上。
“昔日列子與弟子在路上見到百歲骷髏,列子拔了一根蓬草,感歎道:隻有自己和那骷髏,方能參悟生死的道理。”
裴明淮道:“你真這麼想?”
祝青寧聽他有不信之意,淡淡一笑,道:“我說真心話的時候,裴兄倒是又不相信了。”
“青寧不是真名,祝筠也不是。”裴明淮道,“我並非不信,隻是大凡有這等仇怨之人,又怎會不想複仇?”
祝青寧又是一笑,手指拂過琴弦,音如滴露。“人生百年,終會化作那蓬草中的百歲骷髏。此過養乎?此過歡乎?”
裴明淮見青石之旁,點了三柱線香,那煙氣嫋嫋上升,已將燃盡。便道:“你為何不替府上眾人收屍?任他們這般曝於府中,總歸……總歸不太好。”
祝青寧側目看蓬草中的骷髏,微笑道:“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哪裏有這麼多好在意的。更何況……嗯,這宅子聽說已經賜與了當今太子,這位太子殿下,自會好好地令人收拾一番,又哪裏需要我來呢。”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說了半日道不道的,這時候總算落到實處了。你倒是消息靈通!”
“不敢。”祝青寧道,“明淮,你怎的知道我在這裏?”
“那有什麼難猜的。”裴明淮道,“不久這宅子便會歸太子殿下,想再隨意進出,可就不容易了,你自然會再來一次。今日又是平原王府上下被……”說到這裏,卻也不說下去了。
祝青寧把琴放在了那塊青石上,卻驚擾了那隻打瞌睡的狐狸,一溜就跑不見了。隻見他沉吟道:“為何太子會想要這宅子?不是我信這些,實在是……實在是有些不吉利啊。又是謀逆皇親的宅子,總該避諱啊。”說罷抬頭問裴明淮道,“不知是皇上賜的,還是太子自己想要的?”
裴明淮笑道:“皇上若是賜這宅子給太子,那恐怕太子得拚死辭了才成。自然是他自己要的,說本來是廢宅,稍稍整修便是,也不必多耗民脂。”
祝青寧“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瞅著裴明淮道,“你信?”
裴明淮道:“京城之中,好像也隻有這府第有那麼大。要說呢,倒是說得過去,隻是……隻是此事,怎麼看都有些古怪。”
祝青寧沉吟道:“這太子是何等樣人?”
“皇上對這個兒子可是看重得很,一出生就封了太子。”裴明淮笑道,“人是真不錯的,向來禮賢接士,也知道體恤百姓,還頗有些整頓吏治的心。我可告訴你,別去招惹他,給自己惹些事來。”
祝青寧眼珠一轉,笑道:“多謝提醒。”說罷站起,道,“雖說這宅子已成鬼宅,但以前總也是我家。既然來了,不如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吧?”
裴明淮失笑,道:“地主之誼?你都說了,平原王府已成鬼宅,隻有些野狗野狐……”他話還沒說完,一道黑影便向他頭頂撲來,裴明淮一驚,揮掌拍去,隻聽一聲淒厲叫聲,那黑影遠遠地飛了開去,竟然是隻蝙蝠。那蝙蝠卻也不飛遠,倒掛在老樹之上,撲打著翅膀。裴明淮不由得苦笑道:“你說要在這裏盡地主之誼吧?我們還是另找個地方說話吧?我知道附近有個酒樓,那裏的酒……”
祝青寧哼了一聲,打斷他道:“你是看不上這裏吧?那你自己走吧。”
說句實話,這地方陰森森的,處處磷火閃耀,比之墳場更有一番“風味”。裴明淮哪裏是看不看得上的問題,看那倒掛著的蝙蝠一雙小紅眼盯著自己看,哪裏願意耽下去。但既然祝青寧都這麼說了,也隻得苦笑,道:“好,好,聽你的。”
平原王府本來甚大,原本是永昌王的宅第,是以遠超本來應有的規格。裴明淮一路跟著祝青寧走過去,遍地枯草,藤蔓叢生,不時地有隻不知道什麼野物飛奔而過,月光透過樹梢灑下來,依稀能看到地上不曾掩埋的白骨。裴明淮心下更覺著疑惑,要在這地方住,這太子也未免太有些特異獨行了。
府中的屋舍,倒是大半還好。忽見一橋,下麵的水居然還清澈得很,橋旁邊一間水榭也還完整,朱紅欄杆尚未褪色,雕著的蓮花也還清晰。
大約是才下過雨的緣故,居然還算幹淨。祝青寧站在水閣邊上,影子投射在橋下,流動閃爍,半日方道:“唉,我還記得這個地方。”
他也不知從哪裏拿了壇酒出來,裴明淮看那酒的樣子,灰塵積封,放了沒十年也有八年了,便問道:“難不成是這裏藏的酒?”
“是啊。”祝青寧道,“別的東西自然沒了,酒窖裏倒還有幾缸酒。”
裴明淮拍碎泥封,頓時酒香四溢,喜道:“這還真是好酒,又放了這麼些年。多謝你請我喝酒了。”
“叫你你還嫌棄不肯來呢,覺著這地方不配你裴三公子吧?”祝青寧說道,又笑了笑,說,“哦,我忘了,還沒恭喜你呢。”
“你說的是封郡王的事?”裴明淮道,“沒什麼恭喜不恭喜的,我也不稀罕。隻是皇上要封,我推也推不掉。”
他仰頭便連著喝了好幾口酒,祝青寧見他神情鬱鬱,微笑道:“你雖是皇親國戚,終歸年輕,能封郡王,實在是少見的事,你怎麼反倒不高興了?”
裴明淮把那缸酒拋給他,笑道:“青寧,你是江湖中人,這些事少聽些的好。知道得越多,便越難以脫身。”
祝青寧喝了一口酒,兩眼怔怔地望著那水,良久方道:“我是所謂的逆臣之子,那是一輩子都抹不掉的了,更脫不了幹係。”
裴明淮想想也是,倒答不出來了,隻笑道:“此過養乎?此過歡乎?這等話,想是能想明白,但誰又能那麼做了?生死就算能窺破,但若是落在自己至親至愛之人身上,又怎能等閑視之?”
“說得好。”祝青寧淡淡道,“你若問我本心,我確是願意快意江湖,能隱逸山林也好。可是,我終歸是莫瓌之子,哪裏是脫得了身的。即便我無複仇之心,別人也不會如此想。連你明淮都不信,又何況別人?我這條命,早晚難得保住。這一點,我是早知道的,倒也不覺得如何難過。”
他又把酒拋回給了裴明淮,取了那琴,彈將起來。裴明淮聽著,彈的還是那一曲《晨露》。
琴聲一起,又有幾隻鳥飛了過來,奇的是那隻跑掉的狐狸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跟了過來,一動不動地倒像是在凝神聽琴。裴明淮忍不住笑道:“這白狐狸真是成了精的麼?我看它倒是聽得很入神,比我還懂琴哪。”
祝青寧在凝神撫琴,裴明淮本也沒指望他答話。過了半晌,卻聽見祝青寧的聲音,低低地道:“我倒是寧可自己是隻修煉成精的狐狸,別的都不必想,隻要擔心天劫便可。那天劫數百年一回,死便死了,了便了了。而不必做人……明知人生百年,不過朝菌蟪蛄,仍得營營不休。為的卻也不是自己,七情所誤,不得已而為之……”
裴明淮怔怔聽著他說,手裏抓著酒壇,酒香撲鼻,卻忘了喝。待得祝青寧一曲《晨露》彈完,笑道:“我敬你。”
祝青寧接了酒,裴明淮道:“琴能借我彈彈麼?”
“本來便不是我的。”祝青寧笑道,把琴遞給了他,又盯了他一眼,“說起來,我的劍現在你處啊,什麼時候還我?要有孔周三劍,方能尋得藏金,你單單取了我承影,也沒什麼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