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笑道:“話說如此,就這麼還給你,我有些不甘心哪。”

“那我們做個交易吧。我知道藏金所在,一同前去,如何?”祝青寧笑道。“你得把我的承影給帶上。東西嘛,若找到了,一人一半。”

裴明淮問道:“你怎麼知道地方?”

祝青寧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不就是那八塊琰圭的功勞麼,非得要賣個關子?你好歹告訴我地方,不然我怎麼去?”裴明淮放了琴在膝上,低頭撥弦,笑道,“等過了這幾日,我才走得了。”

祝青寧道:“為什麼?”

“我老師七十大壽,又是孫子娶親,我非得去不可,連太子殿下都要去。”裴明淮道,“他以前是太傅,我們都是他教的,實在是個極端正的人。”

祝青寧道:“可是那位姓沈的太傅?”

“正是。”裴明淮道,“也就幾日光景,過了我便去找你,你告訴我去哪裏便是。”

祝青寧不再說話,聽裴明淮彈的是一曲《長清》,當的是清聲淨雅,婉而兼質。他眼神也漸漸柔和,最後隻化為一聲歎息。

月色照水,晚風一拂,那水影波光,便似揉碎了一般。

裴明淮次日清晨走出王府大門的時候,還覺得腦子暈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後勁太大,自己又喝得太多。再不就是這宅子本來陰氣太重,呆了一晚人也會不舒服?

祝青寧自然早就不見人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在此處一般。那些蝙蝠啊野狗什麼的,天一亮自然也藏了起來,裴明淮一路走出來,連隻老鼠都不曾見到。左右四顧,隻覺破敗不堪,野草荊棘長得路都看不清了,心裏更覺詫異,太子居然一心想住這廢宅,不說忌諱不忌諱,打理起來恐怕比新建個宅子還費力。

他站在門口,回頭一望,此時天還未大亮,天色灰白,一層淡淡霧氣籠罩在長草之上,極盡蕭瑟。他歎了一口氣,正要走出去,卻聽見馬蹄聲越來越近,不出片刻,一騎黑馬便停在了麵前。那馬通體烏黑發亮,隻有四蹄是雪白的,以黃金相護,極是神駿。馬上是個藍衣少女,發髻一邊的簪頭垂了一串明珠,每顆珠子都環以金鏤,服飾十分華貴。

裴明淮一見到這少女,就隻有心裏歎氣的份。藍衣少女自馬上一躍而下,笑道:“明淮哥哥,你從回了京城就不見人影,我找得你好苦!”

“慶雲,你找我做什麼?”裴明淮問。這少女正是慶雲公主,宜都王穆慶的愛女,嬌俏明快,素來得皇帝與清都長公主歡心。若非裴明淮堅辭,慶雲也該是他妻子了。

“這還用說,老師的壽辰快了,約你一道去啊!”慶雲笑著說,她縱馬一陣疾馳,雙頰生暈,笑起來便如芙蓉花開一般。裴明淮道:“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我可沒告訴誰去。”

慶雲吐了吐舌頭,道:“我答應了人家的,不告訴你。”

裴明淮淡淡地道:“不說也猜得到。想來你定然是問的景風公主吧?哼,景風手下的‘繡衣’,還真是無孔不入。”

慶雲聽他言語間頗有不悅之意,笑著拉他手臂,道:“明淮哥哥,你別生氣,我就是想快點找到你,跟你一道去啊!我若不找景風姊姊,又找誰呢?”

裴明淮冷冷道:“她再有本事,恐怕也找不到自己丈夫吧?”

慶雲一怔,放開了他手臂,道:“你怎的說這話?她跟尉小侯爺又怎麼了?”

裴明淮因為韓瓊夜的事深怨尉端,對景風公主自然也心有芥蒂。隻是這話也不能向慶雲說出口,又覺著自己的態度實在不怎麼樣,便一笑道:“人家夫妻倆的事,我們外人,又怎麼管得了?也罷,反正都是要去的,我們一道吧。”

慶雲聽他答應,喜上眉梢,什麼都不問了。一翻身上馬,道:“已經遲啦,我們路上還得快些兒!若是誤了老師的壽辰,就太不敬了!沈家哥哥也要娶親了,雙喜臨門,我們可不能誤了!”

裴明淮聽到“娶親”二字,不由得朝慶雲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皇帝跟清都長公主有沒有跟她提自己拒婚的事。但慶雲言笑晏晏,毫不忸怩,裴明淮自然也不能拿這事去問她,當下笑道:“我的馬拴在附近,去牽了來,咱們就走吧。”

慶雲問道:“你不回家了?我好久不見裴伯伯了,本來還想跟你一同去呢。”

“不必了,先去老師那裏。”裴明淮道,“我爹也不在意這些虛禮的。”

二人上了馬,並肩而行。慶雲笑道:“明淮哥哥,景風姊姊也要去,你可別給她臉色看。”

裴明淮笑道:“我哪裏敢給她臉色看?她是公主娘娘,我怎敢得罪她?她是跟太子殿下一道的嗎?”

“太子殿下是先去了,他向來都是尊師重道之人,又跟沈家哥哥親厚,肯定不會晚到的。景風姊姊素來慢吞吞的,應該還在路上,我這不是為了等你麼。”慶雲道,“我們幾個都蒙老師教導,七十大壽若是不去,那也說不過去。”

她說罷回頭朝那宅第看了一眼,道:“太子殿下也真是有意思,偏要這宅子當太子府。咦,明淮哥哥,你又來這裏幹什麼?你難不成也想要這裏當你的郡王府?嘻嘻,這鬧鬼的宅子,還成了搶手貨了!”

裴明淮問道:“鬧鬼?”

“是啊,你不知道嗎?”慶雲笑道,“這宅子實在是太不吉利了,先是永昌王謀反,後來又出了莫瓌這個大大的反賊!聽說永昌王死後,府中眾人的屍身,個個都被剖腹剜心,五髒不全,這不是鬧鬼,又是什麼?”

裴明淮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道:“你還真是會講故事,講得這麼象模象樣,倒像是你親眼見到的一般!”

慶雲卻道:“是真的啊,明淮哥哥。你要不信,去問你那個好朋友吳廷評去。嗯,你哥哥想必也知道。這事兒,可傳了好些年了,連我都聽過了。”

裴明淮一提馬韁,道:“哪裏來這麼多鬼?別胡說了,走罷!”

慶雲跟了上來,笑道:“你回來得匆忙,可有替老師預備壽禮?”

“早備下了,連鳴泉的賀禮都備下了。”裴明淮道,“我跟他也多年未見了,不知他娶的是誰家的姑娘?”

慶雲奇道:“你不認得?不是吧,明淮哥哥,是長孫浩的女兒啊。”

裴明淮一怔,道:“是長孫一涵?長孫浩不就一個女兒嗎?”

“是哪,可惜了他兒子了,死在戰場上,本來該是大有作為的一個人。長孫將軍自兒子死後,整個人都變啦,日日裏在家喝悶酒。”慶雲道,“長孫將軍雖然是武將,卻也仰慕儒學,對老師十分敬重,能結這門親事,可是開心得不行。”

裴明淮皺眉不語,慶雲見他神情,便道:“明淮哥哥,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裴明淮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時天色已明,也早將那陰慘慘的宅子拋在了後麵。“是有些遲了,我們快些趕路吧!要兩日間趕到,還得辛苦點兒了。”

裴明淮和慶雲知道沈信住在祁縣,卻不知道他的宅子並不在縣城裏麵。離縣城越來越遠,天色愈發暗了,路上已見不著幾個行人。慶雲越走越是詫異,道:“老師怎麼尋了個這麼遠的地方住?我們這都走到哪裏來了?快要進山了吧?”

裴明淮笑道:“老師素來喜靜,想必是為這裏幽靜吧。記得老師說過,他老家的宅子也是在山間的?”

慶雲道:“這不叫幽靜,叫……”她突然住了口,隻見前麵忽然亮起了燈火。天色已然全黑,燈火亮處正好是山下麵一處凹地,周圍一團漆黑,那些燈籠突然亮起,實在是能讓人嚇一跳。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座宅院,這方圓數裏之間,大約就隻有這一所宅子,此外再無半點燈光。

慶雲道:“明淮哥哥,就……就是那裏麼?我怎麼覺得……若是讓我住在這裏,晚上可得被嚇死呢。”

裴明淮其實心裏也一般地覺得詫異,隻是麵上不願露出來,當下笑道:“誰叫你非賴著我一路,我身邊也沒個人侍候你。本來麼,你就算住在這裏,也該是前呼後擁一群人,熱鬧都來不及呢,又怎會嚇死?”

慶雲麵上仍有驚疑之色,勉強笑道:“這兩日既是老師壽辰,又是沈家哥哥娶親的大好日子,人也不會少吧。”

裴明淮笑道:“我們去了,豈不又多上兩個?慶雲,你也把你的脾氣性子收收,我看老師家裏也不見得能如何齊備,你可別撒嬌任性,失了禮數。”

慶雲聽他這麼說,笑道:“明淮哥哥,你也把本公主看得忒不識大體了!長公主殿下老誇我呢,說我雖然平時嘰嘰喳喳的,但隻要有正經事情,絕不會丟皇家的臉麵的!”

這話連裴明淮也聽過,清都長公主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慶雲雖說平時活潑了些,但年輕姑娘嘛,沒什麼不好,要莊重識大體,她也一點兒不差,又是八姓勳貴之首穆氏的嫡女,親上加親嘛……每次都聽得裴明淮不知道說什麼好。

兩人一直急馳,到了那莊園門口,隻見掛著一塊黑底描金的匾牌,上書“厚棟任重”四個字。慶雲叫道:“啊,是皇上禦賜的。就是這裏沒錯了,明淮哥哥。”

裴明淮翻身下馬,正要說話,隻聽門“吱呀”一聲響,有個嘶啞的聲音問道:“可是裴三公子和慶雲公主?”

“是。”裴明淮道,“路上耽擱了些時候,來得遲了。”

門又打開了些,那人手裏拎著一盞燈籠,昏黃的光映在他臉上,慶雲一見,險些失聲驚呼。那人的半張臉,就像是被一刀劈過,長好的傷痕又像條肉紅色的長蚯蚓一樣,彎彎曲曲地爬在臉上,連鼻子和嘴的位置都歪到了一邊去。裴明淮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道:“我們的馬放在哪裏?”

“老爺正陪著太子殿下,二位可要先去?”那人道,“二位的馬,就交給小人了,小人自會安排。”

慶雲問道:“你是沈家的管家?”

“正是,小人姓餘。”餘管家退在一邊,讓裴明淮和慶雲進去,牽了馬道,“二位隻管朝裏麵走,那亮著燈的便是正堂。”

裴明淮點頭,與慶雲一同進去。院中掛了幾盞燈籠,都貼著大紅的“喜”字,卻不知為何,毫無喜慶之意。裴明淮覺著,大約是這宅子裏麵到處都種著竹子,又下著微雨,碧幽幽的讓人心生淒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