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腳步細碎,一個丫頭拎了盞燈籠過來了,朝裴明淮跟慶雲福了一福,道:“又有貴客到啦,二位請隨我這邊走。”
裴明淮看那丫頭,膚色微黑,杏眼櫻唇,一身粉紅衫子,倒也嬌俏甜淨。慶雲笑道:“我們是不是來得最晚的?”
那丫頭抬頭朝二人看了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是到得最早的。我們鄉下丫頭,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二位,可不要見怪。”
裴明淮見她說話文雅,條理清楚,不像個普通丫環,便問道:“姑娘怎麼稱呼?”
“公子抬舉了,喚我鳴玉便是。”鳴玉笑道。裴明淮道:“我姓裴,這位是慶雲郡公主。”
鳴玉忽地一怔,腳下也頓了一頓,目光停留在裴明淮臉上,道:“你……你就是裴三公子了?”說完這話,大概也覺得十分唐突,忙低了頭道,“我家老爺念了幾遍了,說你還不到,鳴玉一時失言,公子勿怪。”
裴明淮微笑道:“姑娘客氣了。”
鳴玉拎著燈籠,引二人往正堂而去。裴明淮隻聽玉器輕響,低頭一看,鳴玉腰上絲絛墜著個緋色玉環,玉質晶瑩,裴明淮依稀覺得有點眼熟,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這鳴玉打扮說話,都不像是個丫頭。
沈宅雖不大,也有四進院落,還有個花園。裴明淮聞到某種氣味,說是臭倒也不是臭,隻覺奇怪,便問鳴玉道:“這裏可是種了什麼異種花木嗎?”
鳴玉笑道:“公子鼻子好靈。正是,園中多種伊蘭,此花味道古怪,也不是難聞,但也絕對不是香了。”
裴明淮眉頭一皺,道:“伊蘭?哪一種伊蘭?”
“便是佛經裏麵那一種伊蘭。”鳴玉笑道,“公子可小心了,那伊蘭有劇毒,花果皆有毒,千萬不要去碰。”
慶雲奇道:“老師在家裏種這劇毒之物,卻是為何?”
鳴玉道:“不是老爺種的,是少爺種的。他說伊蘭雖是劇毒之物,一樣的可以入藥。毒性再大,若是用好了,一樣可以……”
她陡然停住,不再說話,提著燈籠快步走在前麵。裴明淮心裏更是疑惑,朝牆那邊一望,園子裏麵花樹極多,色呈深紅,想來便是那“伊蘭”了。
這時一人轉過垂花門,大步前來,對二人恭恭敬敬行禮道:“見過公主!”又朝裴明淮笑道,“恭喜三公子了,這下可得改口了!”
裴明淮見那人一臉虯須,身材粗壯,甚是威武,笑道:“是長孫將軍啊,該說恭喜的是我。原來一涵是跟沈家結親,實在是美事一樁。”
慶雲笑道:“涵姊姊呢?她住在哪裏?”
長孫將軍臉上微有尷尬之色,道:“一涵她……嗯,便在沈家住著,住的是沈家姑娘的屋子。”
慶雲道:“什麼?”看了看裴明淮,裴明淮也覺著奇怪,還沒成婚,長孫一涵便到沈家住著了,不要說是沈太傅,尋常人家也沒這規矩吧。即便是跟沈家姑娘住一處,也於禮不合。隻是總歸是別人家事,自不便多問,裴明淮便笑道:“這地方偏僻,要是從城裏迎親,那可得麻煩了,還是先過來的好。”
這話也說得太虛偽了些,聽得慶雲在一旁吐舌頭翻白眼,哪裏還有半分公主的貴氣。長孫將軍道:“是,正是如此。二位,請,這邊走。”
正堂之中,燈火通明,一個老人坐在椅中,左首是個跟裴明淮年紀相仿的男子,衣飾也不如何華貴,但容貌出眾,氣度高華,一看便不是尋常人。見了裴明淮,那男子笑著起身,道:“明淮到了。慶雲,叫你跟你景風姊姊一道來,你偏要騎馬。”見裴明淮和慶雲都要行禮,一伸手攔道,“在老師這裏,我們什麼禮數都免了。要行禮,都朝老師去。”
沈信顫巍巍地想站起來,裴明淮跟慶雲忙搶上扶住。慶雲笑道:“我們是來給老師您拜壽的,您就坐著,受我們的禮罷!”
裴明淮看沈信,數年不見,已老了許多,且臉色臘黃,一看便是久病纏身。便問道:“老師,您究竟是什麼病?”
“唉,也沒什麼病。”沈信道,“禦醫來來去去的都不知道來了多少了,也沒診出個什麼來,不過是老了,身體虛罷了!”說罷又微笑道,“你們啊,也別一年到頭都送東西來了,我這裏的名貴藥材,都能開家藥鋪了,我哪裏用得完這許多,隻得讓鳴泉拿去救人治病。若是還記掛著我,一年半載的,有時間,就來看看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話說得裴明淮跟慶雲都覺慚愧,低頭不語。太子含笑道:“老師,明淮事多,剛從西域回來,就來替您祝壽了,您倒還埋怨他。慶雲呢,總歸是個姑娘,若不是您的壽辰,她哪裏出得了京城!”
沈信笑道:“是,太子說得是,是老夫糊塗了。來,來,你兩個快坐下。鳴玉!快上茶來。”
太子道:“上次皇上都讓李諒親自來了,還是沒診出什麼嗎?”
“他啊,他來就是跟我敘敘舊,看什麼病啊!”沈信笑著道,“倒是還點撥了鳴泉不少,鳴泉那點子醫術,跟李諒可差得遠了。”
裴明淮道:“老師跟李諒好像一直交情不淺。”
“還好,還好。”沈信道,“我們這班子老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能過來一趟敘敘舊,倒也是好事。”
他這話一出口,裴明淮,慶雲,太子,都不知如何接話了。這時鳴玉端上了茶來,裴明淮記起方才那個管家,卻聽慶雲開口問道:“老師,方才開門的那個管家,他的臉怎麼那麼嚇人?”
“他啊。”沈信歎了口氣,道,“你們還記不記得,七八年前,刺史邱楓在上任途中,竟被滅了滿門?”
慶雲搶著道:“這麼大的事,官府江湖,都驚動了,怎會不知?說是那個殺手殺了人後,便橫刀自刎了,連查都查不出究竟來。那位新任刺史,並無什麼仇家,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全家被殺,連一個人都沒剩下來,最後隻得不了了之。”
沈信點了點頭,道:“不錯,難為慶雲記得清楚。隻是你有一點說錯了,還是有一個人活下來了。這個人,便是那位邱刺史的管家,隻是臉上捱了一刀,差點也見了閻王。”
慶雲失聲道:“就是剛才給我們開門的……”
沈信道:“那刺史邱楓也是我的學生,離京之前還來見了我一麵,跟我道別,我也替他歡喜,備了些薄禮給他,卻沒想到他還沒上任便……所以餘管家投奔到我這裏,我自然就讓他留了下來,這已經有數年了。”
裴明淮問道:“難道當年就沒有問這餘管家,當時的情況嗎?”
“餘管家說,他當時被一刀劈到麵門上,昏死了過去,便什麼都不知道了。”沈信歎道,“至於那個凶手……他看不看到,又有什麼分別?反正凶手是自刎在當場了。”
慶雲卻道:“滅門之仇,可不是尋常的仇。那凶手……”她話未說完,太子便笑著打斷了她,道,“好好地,說這個做什麼,看你還說起勁了。”
慶雲做了個鬼臉,道:“是,是我多嘴了。”又道,“景風姊姊呢?她怎麼還沒到?”
“她一向慢吞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笑道,“她身邊侍候的人多,不用操心。”說罷又朝沈信道,“老師,景風來遲了,您可別惱她。”
沈信微笑道:“我還不知道景風那性子?每次要寫什麼,她都是最後一個交出來的。”
幾人都不覺莞爾,慶雲問道:“沈家哥哥呢?還有於藍妹妹?”
沈信道:“於藍正陪著一涵,鳴泉還有些事在張羅。唉,我們這家裏下人少,就那麼幾個,一下子來了你們這麼多位貴客,怕招待不周,於藍一個人顧不過來,鳴泉親自去看著放心些。”
太子笑道:“老師,哪裏來這麼多客套!鳴泉從前是我伴讀,那時候從來沒這麼多虛禮的。我應過他,若他娶親,一定來。等了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他真就不娶了呢!”
慶雲插嘴道:“是啊,老師,你知道,皇上素來管太子得緊,哪裏肯讓他出京。太子急了,對皇上說,從前答應過沈家哥哥,若他娶親必到,人是不是應該守信?又因為皇上一向最看重老師,才勉強應了。”
沈信聽了此話,臉色微微有變,自椅中站了起來,道:“太子殿下,這……這……這如何當得起?”
太子忙將沈信扶回椅中,笑道:“老師說這話,才是跟我見外了。以前鳴泉替我挨罰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他成婚,我若不來,才真是不夠朋友呢。”
裴明淮聽著也一笑,正要搭話,聽見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是沈鳴泉進來了。數年不見,沈鳴泉更顯穩重,人卻清瘦了幾分。他跟沈信年輕的時候極像,一身的書卷之氣,儒雅彬彬,溫潤如玉。沈鳴泉向裴明淮與慶雲見了禮,朝太子笑道:“我在門外都聽到了,太子殿下記性好,這些事都記著。”
“倒是你記性不好了,以前都跟我叫名字的,現在殿下不離口。”太子歎道,“我那時候讓你留下來,你偏不肯,說不願為官,唉!”
沈鳴泉眼中也露出一絲笑意,道:“那是小時候,現在再叫,就是不敬了。”
慶雲問道:“沈家哥哥,聽說你現在是大夫?”
“回公主,我在縣城裏麵開了家醫館。”沈鳴泉道,“我也沒什麼本事,能行醫治人,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裴明淮看了慶雲一眼,道:“慶雲,不如先去歇息?你趕了這麼久路,想必也累了。”
慶雲笑道:“也好,我騎了一天馬,臉上都是灰。”說罷起身,沈鳴泉忙道,“我這就叫於藍過來,讓她陪公主去。”
“好啊,我好久不見於藍妹妹了。”慶雲道。裴明淮對沈信道:“老師,你身子不好,也早些歇著吧。”
沈信道:“好,好。”
裴明淮見太子身邊隻跟了個穿黑衣的侍衛,便道:“太子殿下,你不會隻帶了施晨一個人吧?”
“還帶了幾個人。”太子道,“都留在我住的那廂房了。”
裴明淮道:“殿下是太不著意了。今晚我就住太子旁邊吧。”
“哪裏要勞動你!”太子笑道,“景風今夜必到,明淮不用擔心。你的屋子早就安排下了,你也早去歇息罷。”
裴明淮見他堅持,也不好再說,隻道:“是,太子若有吩咐,立時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