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從那水車上躍回到竹橋上,盯著慶雲,道:“慶雲,你怎麼也提到這個?方才景風也這麼說。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要不是你們說,我壓根就不會這麼想。”

借著燈籠的光,他見著慶雲臉色雪白,嘴唇微微發抖,便道:“你告訴我啊,慶雲,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慶雲哎了一聲,道:“我要說了,你又要笑話我。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明淮哥哥,平原王府以前鬧鬼的事?”

裴明淮一怔,隻聽慶雲又接道:“我說裏麵死人,可不是騙你的。而且連死了的屍體,都會再死一次呢,個個都是從嘴到小腹都裂開,連頭骨都像是被甚麼東西給砸開了……所以……所以大家都說……說……”

裴明淮問道:“說什麼?”

慶雲道:“都說那裏麵死人太多,冤氣太重,不得超生,那些人……便落在修羅道,餓鬼道,畜牲道之中……有餓鬼來吃他們的腦髓,畜牲來吃他們的五髒……”

裴明淮怒道:“胡說什麼?慶雲,這話也該是你說的?甚麼冤氣太重,不得超生?你貴為公主,卻到處去聽這等胡言亂語,你爹真不該放你一個人在外麵跑!”

慶雲見他動怒,不敢再說,隻低聲道:“我……我也隻是聽附近那些人說的……不止我知道,景風姊姊也知道……”

“別說了。”裴明淮打斷她,道,“好了,我們進去向太子稟報吧。這種事,自有人料理,你不必過問。”轉向芝蘭珠蘭,道,“你們兩個帶人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水車。若附近有可疑的人,便先擒下來!”

珠蘭芝蘭都點頭領命,裴明淮一手拉了慶雲,道:“走吧,還有什麼看不夠的?”

慶雲臉色發白,苦笑道:“我今天晚上做夢,估計都會夢到這死人。”

回到正堂,隻見太子負著雙手站在廳角,景風坐在榻上,正在喝茶。沈信和沈鳴泉都在,一見裴明淮,沈信便顫巍巍地站起來,道:“明淮,死的那人,是不是餘管家?”

裴明淮一怔,問道:“老師怎麼知道?”

慶雲搶過去扶住沈信,沈信倒在椅上,垂淚長歎道:“前兩日他曾對我說,恐怕不能再服侍我了。我十分吃驚,追問究竟,他隻說謝我這些年收留之恩……我再問,他不肯多說……”

裴明淮皺眉,隻覺疑雲重重,一時間房中無人說話,隻聞竹林聲響。太子問裴明淮道:“你那個好朋友,吳廷評現在何處?”

“他先我一步回京。”裴明淮道,“現在想必還在京城。太子是想要吳震過來一趟?那末叫他來便是。隻是他趕過來也要一兩日,還是先叫這裏的縣令過來的好。老師府上大喜之日,總不能讓一具屍體懸在門口。”

太子點頭道:“不錯,明淮想得周到。”回頭對身邊那黑衣侍衛道,“施晨,你去跑一趟。”

景風手裏端著碗茶,緩緩道:“這等小事,何必要他去?他還是留在這裏,陪著哥哥的好。我自會派人去,哥哥不必操心了。”

裴明淮道:“已經不早了,依我看,各位都先去歇息吧。慶雲,你送老師回房,可好?”他實在覺得這沈宅氣氛古怪,不說別的,出了這麼大的事,長孫將軍居然不見蹤影,偌大一個宅子,除了這間亮著燈的正廳,黑黝黝的一片,隻聞竹林沙沙之聲。

他又望了一眼太子,太子看出他的心思,便笑道:“明淮可是想勸我縣城裏麵住去?”

裴明淮道:“這凶案實在古怪,太子殿下身份貴重,萬萬出不得差池。照我看,還是不要以身犯險的好。”

太子笑道:“這大半夜的趕回去?罷了罷了,我看留在這裏也比走夜路好。”

裴明淮一凜,道:“太子說得是。那便請太子安歇,恕明淮直言,今夜太子殿下務必警醒些,讓施晨不要離太子左右。”

太子道:“是了,你如今倒是越來越像你哥了,哪有那麼多念叨的!”

裴明淮苦笑道:“是,太子教訓得是。”

太子笑道:“我哪裏是教訓你了,好好好,都依你!我先去了,你也早早休息!”他走出門去,又道,“明淮,我有句話想問你。”

裴明淮跟了出去,太子道:“你先前來對施晨說,叫他留意我的飲食,不要掉以輕心。是不是有什麼緣故?”

裴明淮心知若是照實說,那沈家必定麻煩無窮,當下笑道:“沒什麼緣故,就是看太子殿下身邊人太少,怕他們照應不過來,囑咐施晨一句罷了。慶雲更是,硬扭著要跟我一道,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我也一樣叮囑她凡事留意了。好在景風到了,怎麼也不缺侍候的人了。”

太子道:“是了,讓珠蘭去服侍慶雲便是,你也不必操心了。倒是這管家……死得好離奇。”

裴明淮道:“太子隻管歇息,別的事有我呢。”

此時沈鳴泉與慶雲扶了沈信也出來了,裴明淮問道:“於藍,一涵,她們都在自己房中吧?”

“我讓繡衣去守著了。”景風道,“你放心,現在老師家裏,連隻麵生的鳥也飛不進來的。”

裴明淮道:“你的人還是留在你、慶雲與太子身邊,別處巡視即可,否則,老師府上的人,怕是要嚇得這喜事都辦不了了。”

沈鳴泉道:“明淮說得有理,請公主將侍衛都留在身邊的好,別的事都無關緊要,隻有幾位殿下,才是最要緊的。若是有一點點閃失……我們全家,粉身碎骨都擔當不起啊!”

沈信也道:“是,是,最要緊的是幾位殿下。”

景風大約也覺有理,歎了口氣,道:“也罷。”

這一回,裴明淮知道也睡不了幾時,隻和衣而躺。睡了兩個時辰,就聽得有人輕輕叩門。便問道:“誰?”

門外有人答道:“下官祁縣縣令,前來見過裴公子。”

裴明淮開門出去,隻見一個穿縣令服色的男子垂手站在一側,不到四十歲光景,身後還站了一個捕快裝束的青年。

“打擾公子了。”縣令行禮道,“隻是裴公子傳話說,隻要下官一到,便立即來見,下官不敢怠慢,打擾公子了。”

裴明淮道:“閣下便是祁縣縣令?”

縣令躬身道:“下官徐無歸。”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好名字。”

“公子取笑了。”徐無歸道,“此名實在是當之有愧。隻是父母給的,也隻得用著了。”

裴明淮道:“想必令尊令堂,都是雅人。”眼望那青年,徐無歸道,“這是我手下的捕頭,名喚柯羅。辦事得力,隻是人有些不會說話,若有得罪之處,公子莫怪。”

柯羅上前一步,道:“我已去看了那具屍體,四周並無繩子之類的物事,凶手必是一刀先殺了他,然後拎著他飛身上了水車,將人掛於水車之上,又一刀剖開他胸膛小腹,剜出內髒,然後點火……”

裴明淮道:“那水車雖是木頭,但總是浸在水中,濕透了的,要點火,並不那麼容易吧?我看到的時候,火燃得極旺,雖說隻燒了一會,但人都快燒焦了。”

柯羅道:“不知當時公子可有聞到些異樣的味道?”

裴明淮回想起來,確實是有,道:“是聞到了,但卻不知是什麼味道。倒讓我想起了……”

柯羅道:“公子是不是想到了戰場?照我看,應該是已經熔化的鬆香,又混以油脂,不僅易得,而且極易助燃。若是把此物灑在水車上,哪怕水車被水浸得透濕,也能馬上燃燒起來。隻是這殺人凶手,想必是早有預謀,否則哪裏去找?”頓了頓又道,“我在竹橋上麵發現幾點血跡,顏色尚新鮮,想必凶手便是在那裏殺了死者的。”

裴明淮道:“要帶一具屍體自竹橋到水車上,不借助繩索之類的東西,這凶手定然是身有武功之人了。”

柯羅點頭道:“正是。”說了兩個字又不說了,想來除了他的本職之外,這人不怎麼愛說話。

徐無歸見柯羅又不開口了,隻得道:“裴公子可知那死者是誰?”

“是這府上的管家。”裴明淮道,“我也是剛來,你們還是去詢問這府上之人的好。隻是二位,務必知曉,這兩日既是我老師沈太傅的壽辰,又是他孫子沈家少爺娶親的好日子,連太子殿下和景風慶雲兩位公主都來了,決不可再有什麼閃失。”

徐無歸大驚,道:“什麼?……太子殿下?兩位公主?這……”他想必做夢也料不到,自己這小小祁縣,居然來了這許多皇親國戚,哪一個都可以要他粉身碎骨,麵色大變,連雙手都在微微發抖。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徐大人不必太過擔憂,隻管做好你份內之事便是。凡事不必驚擾公主與太子,找我便是。這位柯捕頭,看來精明強幹,就請你與你的手下檢視完畢之後,盡快將屍體放下來,該處理的便處理了。嗯,我看縣衙與這裏相距甚遠,不如就在沈宅之內找個最遠最僻靜的屋子,命仵作驗屍。隻是二位公主乃千金之軀,徐縣令,柯捕頭,可都記得,將你們手下約束好了,內院一概不得進去。”

徐無歸道:“是,謝公子提點。隻是……隻是發生了這等事,諸事未明,也不知道凶手在何處,太子殿下與兩位公主在此,恐怕……”

“那倒不怕。”裴明淮打斷他話頭,道,“此事徐大人不必操心,太子與公主身邊自有侍衛保護。公主的繡衣,也是絕不可得罪的,二位想來都明白。好在繡衣大都在公主與太子那邊,若遇到在府中巡視的,各位暫避便是。”

“繡衣”雖不如侯官勢大,但也自成一脈,徐無歸自然深知。當下不敢多問,一躬身道:“是,下官這就去辦。”他走了兩步,卻見著柯羅還站在那裏跟截木樁子似的不動,忙道,“你還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裴明淮笑道:“柯捕頭想必還有話要說?盡管說。”

柯羅道:“是,確實有話想說。竹橋上的血跡雖然不多,但我細細查來,卻見著有一溜血跡,是往院內而去。那死者流血極多,想必是凶手剖開他胸腹之時,血也濺在了自己身上。血自凶手身上滴將下來……”

徐無歸叫道:“你是說……”

柯羅道:“是,我看這凶手不是外麵來的人。否則怎會不立即離開,而是回了院中?若是他脫了血衣,回了自己房中,那才叫神不知鬼不覺呢!”

裴明淮搖頭道:“但憑血跡,也不足以說明凶手是沈宅中的人。”

柯羅道:“若是呢?”

裴明淮道:“若你能找出真憑實據,先來回稟我,再作定奪。隻是你行動之間留意些,萬不可衝撞繡衣。你們手下的人,卻是不必入內了。”

柯羅道:“是!”他招手叫了幾名手下,朝竹橋那邊而去。裴明淮眼望他走遠,道,“徐縣令,這位柯捕頭,是個什麼來頭?”

徐無歸一怔,道:“我到祁縣上任的時候,他便是捕頭了,已經在那裏好些年了。”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徐大人,就勞煩你了,若有什麼難解之事,便來回我。”

徐無歸一揖道:“是。”

此時天色已微明,院中薄霧彌漫,裴明淮又聞到那奇怪之極的味道,說香自不是香,但也不能說是臭,濃烈之極。裴明淮走至月洞門前,向裏一看,園中滿滿的都是一種樹,紅色花朵,色甚妖麗。在中間卻有株無花之樹,無枝無葉,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個女子站在那樹下,正伸手輕輕撫摸樹幹,那動作輕柔無比,竟像是在撫弄孩兒一般。這女郎穿著打扮十分特異,一身滾著寬銀絲邊的靛青色衫子,手腕脖頸,都戴滿沉甸甸的藍綠色珠串。二十出頭年紀,膚色白得猶如冰綃一般,容色美極,難描難畫,當得起天姿國色四個字。見到裴明淮,她輕輕地“啊”了一聲。

裴明淮站在那裏,隻盯著她看,也不言語。這女郎站在這一園古怪的紅花之中,輕霧籠罩,真像是從另一個未知之境而來的人。她身上珠串叮當響動,清悅之極,宛如音樂。奇怪的是,本來伊蘭味道難聞,但這時竟聞不到了,裴明淮鼻端隻聞到一陣極清雅的檀香味道,想必就是那女郎身上發出來的,竟能壓住伊蘭奇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