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羅又一呆,道:“吳大人也要來?……”又忙道,“怎麼會,我這一小捕頭,哪裏說得上什麼功勞不功勞。能見一見名滿天下的吳大神捕,是我有福氣了。”
裴明淮一笑,道:“你們縣令大人說你不會說話,我倒覺得,你會說得很哪。”
回到房中,裴明淮鼻端聞著茉莉花香,在那裏盤膝打坐。本來心中煩亂,思緒紛呈,聞到那淡淡清香,漸漸也寧定下來。再睜開眼時,天色已黑,外麵竹影搖曳,寧靜無聲,哪裏像馬上要迎親的樣子。
忽然聽到有輕微聲響,像是有片葉子落在窗外。一個低低的聲音道:“公子,蘇連來遲了。”
裴明淮道:“進來罷。”
一個紫衣少年已自窗口飄了進來,這少年最多二十歲年紀,紫衣上繡有白鷺,服飾極是華貴,容貌也極俊秀。
“你倒是來得快。”裴明淮淡淡地道,“收著些兒,景風也在,我不想跟她起衝突。”
蘇連笑道:“景風公主既然在,我自然要讓著她些兒。隻是我也對她的繡衣厭煩透了,處處擋我們的路,也不能一直忍下去哪。公子,你說是不是?”
裴明淮不答,替自己倒了一碗茶。他雙眼凝視那雪白的茶沫,道:“本來不想喚你,查案子有吳震便夠了。但我到了老師家裏,卻出了一樁事,我心中後怕,不得不叫你來。”
蘇連咦了一聲,道:“什麼事,公子都覺得怕?”
“我的茶裏麵,不知道被誰下了毒。”裴明淮緩緩道,“若非有人暗中救我,打碎了茶碗,我早就是個死人了。”
蘇連變色,過了片刻,方道:“此人好大的膽子!不知公子心中疑誰?”
“誰也疑不上。”裴明淮道,“在場的除了老師,就隻有慶雲,景風,還有太子。這幾個人,哪一個也犯不著這麼做。”
蘇連笑道:“公子這話說得好輕巧,不是犯不著這麼做,是不敢罷了。除了慶雲公主對公子決無二心,別的人嘛……”
裴明淮道:“你不要去驚動老師,他從未離開過他座位,行動又不便,絕不會是他。他年歲已高,又有病在身,受不得驚嚇了。”
蘇連淡淡一笑,道:“公子心慈,隻是照我看來,在場的哪一個人,都脫不了幹係。下毒這種事,又不是非得要走到你麵前,把毒給放進茶碗。下毒的法子,那可多了去了。”說罷走近兩步,捧起裴明淮的茶碗,喝了一口,方交給裴明淮,道,“這般看來,這裏的吃食,公子還是不要輕易碰的好,都讓我先試了來。”
裴明淮笑道:“毒死了你,我可舍不得。”
蘇連正色道:“公子,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
裴明淮道:“你放心,我自會當心。”
蘇連微微蹙眉,道:“尋常人也不敢對你下手,誰這般膽大包天了?公子說喝茶,煮茶的人又是誰?”
裴明淮道:“是這沈家的丫環,叫鳴玉的,看起來像是他家管事的人。”
蘇連笑道:“是了,那就先去找她問問。”
他說罷便要走,裴明淮道:“你等等。”
蘇連停住了腳,等他示下。裴明淮道:“蘇連,我已經對你說過幾次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也莫要牽連太多。你手段太辣,行事太不留餘地,人人對你恨之入骨,遲早要害了你自己的。”
蘇連微微一笑,他麵如白玉,俊秀之極。“從來做我們這一行當的,就沒個好下場的,漢時的繡衣也好,南朝的典簽也罷,我們侯官也一樣,隻是有用的時候,便被拿過來充作爪牙,無用之時,便是一番清洗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慮及後事?我的命是你救下來的,即便你有一日要我死,我也絕無二話。至於別的人,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也沒什麼三族五服的可誅,早就死絕了,就留我一個,我又有什麼好怕的。”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還記得哪,你的命是我的。”
蘇連道:“此生決不敢忘。若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自己會成什麼樣子。”
裴明淮笑容忽然一斂,冷冷道:“你既然還記得這件事,又怎麼敢暗自窺探我的行蹤?是誰要你這麼做的?”
他出手如風,兩指已掐在蘇連喉間。蘇連隻驚得麵色雪白,顫聲道:“我……我……沒人要我這麼做……”
裴明淮道:“我到平原王府,你派了人跟著我。我本來以為是景風的繡衣,後來才知是你。嘿!我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侯官,居然敢來窺探我的行蹤?蘇連,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我……都是我的主意,我心裏奇怪,你一個人去那廢宅,所為何事……要見何人……決無他人指使……”
裴明淮哼了一聲,鬆開了手。“你記住,這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蘇連顫聲道:“是……”
“你的手下跟著我,自然也看到我見誰了。”裴明淮道,“管好你的人!若有泄漏一星半點,我一定割了你的舌頭!”
蘇連強笑道:“你若不信我,殺了我我也絕無怨言。”
“我倒不是不信你。”裴明淮淡淡道,“是你得想清楚,你如今應該著力的是什麼事。你去吧,記得,留有餘地,我不想跟太子和景風起衝突。”
蘇連離開之後,裴明淮又朝窗外瞟了一眼,道:“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
隻聽衣袂輕響,一人自窗外飄入,神清骨秀,竟是祝青寧。一縷月光自軒窗射入,祝青寧臉上頗見蒼白,兩眼盯著裴明淮,一言不發。
裴明淮自榻上起身,道:“你在屋頂多久了?都聽見了?”他跟祝青寧武功相差不遠,也不知道祝青寧究竟是幾時來的。
“是,都聽見了。”祝青寧道,“你想怎的?殺我滅口?”
裴明淮一怔,繼而笑道:“你是聽到我跟阿蘇說的話了?你也知道,侯官雖身份不高,卻是勢大,連皇親國戚都畏懼三分。他也傲慢慣了,行事乖張,嚇嚇也好。”
祝青寧兩眼凝視他,道:“都傳說侯官由裴家控製,原來此言不假。我隻是不曾想到是你……”
“是不是我,又有什麼關係?”裴明淮道,“在我手裏,總好過胡亂陷害人的好。我既不想害人,但別人也莫想來害我。青寧,你來找我有事?”
“我是想跟你說,九宮會有人在此,叫你小心。”祝青寧冷冷地道,“既然你身邊有能人,我就不該多事了。”
裴明淮忙道:“你好心來告訴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呢。九宮會來這裏做什麼?來的是誰?”
“不知道,我們管的是不一樣的,彼此也未必認識。比如我屬下的辛儀,就是隻聽我命令的。比如星奇手下的癸儀,我也是使喚不了的。”祝青寧道,“這裏是星奇的首尾,我自然不能插手。至於來做什麼……好像是為了件什麼東西。”
裴明淮道:“我正好有事問你。昨晚我險些喝下一碗毒茶,卻被人打落茶碗,救了我一命。那人是不是你?”
祝青寧道:“方才聽見你跟蘇連在說,真是好險。不是我,我是剛剛到這裏,更不知道有人在茶裏對你下毒。”
裴明淮皺眉不語,祝青寧道:“你不信?”
裴明淮笑道:“偏你這人就多疑。自然信。我隻是心裏疑惑,沈家究竟誰要我的命?”
“是什麼毒?”祝青寧道,“茶碗呢?”
裴明淮道:“我對毒也不怎麼懂,我留了一點茶末,你看看。”他打開一個紙包,裏麵是些深綠色粉末,還夾著些深紅色。
祝青寧笑道:“你那個蘇連是用毒的大行家,我哪裏比得上他。聞名不如見麵,傳聞他手段可是非比尋常,百官都深懼之,沒想到這般年輕,貌如好女。”他雖然口上如此說,仍然細看了一看。裴明淮見祝青寧麵上微微變色,道:“怎麼了?”
祝青寧緩緩道:“是伊蘭!”
裴明淮失聲道:“伊蘭?!”
“伊蘭花果都有劇毒,份量若是極輕,會讓人神思恍惚。下得重點,人便會瘋癲。若再重些……”祝青寧道,“你手裏這些,乃是精心煉製過的,下毒之人是鐵了心要你性命啊。你真該感激那個對你示警的人,要不,我現在來了也隻有給你燒點紙錢的份了。”
裴明淮苦笑道:“你就不能不損我?我本來就嚇得不輕,現在更怕了。”
祝青寧歎了口氣,道:“我倒是替那個下毒的人怕呢,你裴三公子的手段,可是不見血的狠厲。”
他說罷就回身要走,裴明淮一伸手,拉住了他。“青寧,你真覺得我是那樣人?”
“不知道。”祝青寧答得幹脆,“不過,我還是跟你遠著些的好,以免哪一天死得不明不白。這回出手的是星奇,不是我,一切與我無涉,我還是離遠些的好。惹惱了我們那位尊主,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已經跟你太近了些。”
他衣袖一拂,人已自窗口飄出。裴明淮追了出去,外麵隻見竹影搖曳,哪裏還有祝青寧的影子?
裴明淮目光移至旁邊一竿修竹之上,隻見竹中生蟲,那竹外表看來青翠,裏麵卻早已被蟲吃了不少。隻是竹本空心,倒也看不太出來。裴明淮看了良久,最後隻有一聲歎息。